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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去战场 ...


  •   天一亮,苏菲就找到母亲卢多维卡,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请求她代为照看女儿露易丝。

      “你确定吗?”卢多维卡忍不住问道,“露易丝还这样小,你真的就忍心离开她?”

      “我承认,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但留在这里等待前线传回的消息让我发疯。我必须去找费迪南,妈妈——”
      苏菲双手捧着茶杯,上好的梅森瓷器在配套的白瓷碟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必须找到他,把他带回来。我不能就这样等着他丢掉自己的性命。”

      “你去做你认为必须要做的事。”出乎苏菲意料的是,卢多维卡并未劝说她改变决定,“我会照顾露易丝,你照顾好自己。只要记得——你的母亲就像你牵挂露易丝一样,牵挂着你。”

      “谢谢你,妈妈。”苏菲忍住鼻腔中的酸涩,起身拥抱了母亲,“为了所有的一切。”

      安东妮留在帕森霍芬照顾露易丝,娜塔莉则陪着苏菲踏上了前往比利时的旅程。虽然知道费迪南隶属的部队番号,苏菲却想不到任何接近前线的方法,只能求助于比利时王后玛丽·亨利埃特。

      “抱歉给你添了麻烦……”

      “朋友是用来做什么的?”玛丽·亨利埃特微笑着牵起苏菲的手,“别担心,我会帮你找到你丈夫的。我知道你爱他。”
      王后促狭地眨了眨眼睛,“你们蜜月的时候我就看出来啦,那时你还羞涩地不肯承认呢。”

      普法战争开始后,比利时得以保持中立;玛丽·亨利埃特王后则说服国王,将谢尔尼翁的领地改成了红十字会临时医院,救治过境的各国伤兵。

      当梅斯被围的消息传来,苏菲再也坐不住了。

      “我要去谢尔尼翁。”苏菲说,“无论如何,那里都离前线更近——到了那儿,我再想办法。”

      “好。”玛丽·亨利埃特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我安排你做王后的特使。”

      “那样太显眼了。”苏菲摇了摇头,“我担心暴露身份会给费迪南带来麻烦。”

      经过几天的紧急培训,苏菲以志愿者的身份跟随红十字会的医务人员前往谢尔尼翁。娜塔莉则被留在了布鲁塞尔,原因同样是为了避免引人注目。

      “欢迎你们,我是护士长玛德琳。”
      临时医院迎接新护士们的是一名中年女子,看上去四十多岁,个头不高,身材微丰。

      “在这儿签个字,然后我带你们参观一下。”护士长将所有人带到一张桌子前。

      苏菲·德·盖维尔。
      苏菲接过蘸水笔,写下这个名字。

      “……这样就可以了。我们会在两天后出发。”
      千里之外的慕尼黑,同样有人在登记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战地摄影师?”
      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望着低头整理器材的儿子,“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战争摄影感兴趣了?”

      艾德加擦了擦从伦敦带回的波纹管相机,装进行李箱中:“他们想要一名摄影师,我报名了。就这么简单。”

      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嗤了一声:“我不知道你是这么伟大的爱国者。”

      “也许你并不真正了解我,父亲。”

      “你在毁掉你自己的生活!”

      艾德加背过身,打开木质三脚架底端的锁扣,将伸长的部分一段段折起:“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扔下伦敦的店铺,扔下年迈的父亲,甚至要扔掉自己的生命?!”

      “……你还有其他儿子。”

      “而你也有其他女人可以追求,”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走到艾德加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不是公主、没有结婚的女人!”

      艾德加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许久,他低声说:“我不是为了她才这么做。”

      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冷笑:“这话你自己信吗?”他知道儿子的决定已经无法改变,扔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终有一天她会害死你!”

      艾德加沉默。
      没错,他就是要去找苏菲。

      她离开了伦敦,不在西西里,也不在巴伐利亚——心中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她一定去了战场。

      他不知道苏菲具体在哪里,也无法向任何人询问。但他依然愿意奔赴那个微小渺茫的希望——如果爱让他们在一起,他必定会如年少时一般,跨过漫天硝烟找到她。

      她曾在加埃塔的焦土中哭着大喊会一直等他,那么现在,换他去普法战争的战场上问她最后一次,要不要跟他走。

      战争之中,死亡和失踪实在是最平常不过的事。
      只要她点头,艾德加想,他愿意抛下一切,带她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把这个抬到手术室。苏菲护士,跟上。”
      谢尔尼翁的临时医院,安德烈医生从担架旁站起身。

      “我?”苏菲吃了一惊,“但我只受过基本的急救训练,我不是——”
      “快点。”安德烈医生截断苏菲的话。

      苏菲发誓,这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血腥的场景。

      躺在手术台上的士兵腹部中弹,不断哀嚎挣扎着,制服已经被鲜血浸透。
      苏菲用□□海绵罩住士兵的口鼻,直到他垂下眼睑,呼吸变得缓慢而轻浅。

      手术室里的气氛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但当安德烈医生切开士兵的伤口时,他的眼睛猛然睁开,身体开始剧烈抽搐。血液喷射而出,染红了安德烈医生的制服。

      苏菲盯着士兵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几乎无法动作。

      “愣着干什么!”安德烈医生的训斥令苏菲陡然惊醒,“按住他!”

      苏菲努力压下胃里的翻涌,一只手按住伤兵的肩膀,另一只手颤抖着,用□□海绵重新盖住他的口鼻。

      士兵的挣扎渐渐停止,他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和凄厉的哭嚎却始终挥之不去。仿佛一场永无止境的梦魇,苏菲僵硬地维持着按住士兵身体的动作,在弥漫了浓重血腥的空气中艰难呼吸。

      恶心与恐惧一波一波地袭来,汗珠顺着前额淌进眼睛里,模糊了视线。当最后一针的缝合结束,苏菲踉跄着跑出手术室,开始疯狂地呕吐。

      许久,她直起腰,面色惨白地擦了擦嘴角,走到一旁的石阶上坐下。

      苏菲掏出那枚贴身收藏的高音谱号怀表,打开,一遍一遍地摩挲微凉的水晶镜片。

      “啊,你在这儿。”
      苏菲抬起头,看到了护士妮娜——与她年纪相仿的比利时姑娘,她们是在来谢尔尼翁的路上认识的。

      “你已经表现得很勇敢了。”妮娜在她身旁坐下,“我第一次手术的时候,把止血钳和剪刀都弄混了。”

      苏菲勉强弯了弯唇角,算是谢过她的安慰。

      妮娜看了一眼苏菲掌心精致的怀表:“很漂亮的怀表。”

      “我丈夫送的结婚周年礼物。”苏菲垂下眼睫,“战争开始后我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他是德意志人?”妮娜问。

      “法国人。”

      “可你的戒指却戴在右手。”

      苏菲的目光落向无名指上那枚纯金的戒指。
      “我是德意志人。”她说。

      “婚礼是在我家乡举行的。而戒指戴上后就不能摘下来了,否则会有坏运气。”

      “看不出来你还相信这个。”妮娜偏头看了一眼苏菲,“你一定很爱他。”

      苏菲没有回答。
      爱或是不爱,并没有向外人解释的必要。

      她曾经有意在费迪南面前摘下戒指,用以打破那个“永不分离”的誓言;如今,她却庆幸彼时的他阻止了自己。

      因为只有活着,才能“永不分离”。

      “我只求他平安。”苏菲轻声说。

      戒指内侧的铭文熨帖着她的手指。

      至死不渝的爱——
      苏菲鼻子蓦然一酸,她仰起头,开始用力地眨眼。

      她不要他至死不渝,她只要他平安活着。

      8月18日,在梅斯以西6英里的小镇格拉沃洛特,爆发了普法战争中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

      普鲁士第一集团军在炮兵和骑兵的支援下率先发起进攻,法军则凭借地形优势和米特留斯排射炮的猛烈火力,顽强坚守阵地。

      深夜枪声平息时,法军伤亡超过了12000人,而德意志联军,则付出了近乎法军一倍的代价。

      谢尔尼翁的临时医院挤满了伤员。

      德国人和法国人并排躺着,流着血。城堡内所有的房间都被占据,然后是谷仓和地窖,最后运来的伤员甚至不得不在露天的稻草上栖身。

      苏菲在压力下迅速成长起来。
      现在的她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协助手术,动作熟练地清洁包扎,甚至独立用夹板固定伤处。

      她夜以继日地工作,疲累到几乎沾上枕头就能够睡着——只有这样,她才没有时间去想战争可能带来的残酷命运。

      “您很幸运,子弹只是擦破了头皮。”
      苏菲为担架上的普鲁士伤兵缠上绷带,“今晚伤口没有感染的话,您明天就能出院了。”

      “护士,您叫什么名字?”
      “苏菲。”她回答道,手上动作不停。

      “苏菲小姐,您能给我一个吻吗?”
      “是‘夫人’。”她有些啼笑皆非,“我结婚了。”

      “真希望我有个像您一样漂亮的未婚妻。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十八岁了。”

      苏菲惊讶地看了一眼士兵。
      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年轻得甚至有些稚嫩。

      “祝您生日快乐。”苏菲笑了笑,又忍不住蹙眉,“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连孩子也征召入伍了?”
      “我谎报了年龄,这样我就可以参军保卫祖国。”

      保卫祖国?
      苏菲在心中嗤笑。

      那不过是几个野心家精心编织的谎言,披上一层名为“爱国”的外衣,便有无数普通民众前赴后继地以生命祭奠。

      “我们和巴伐利亚军队编在一起。”
      年轻士兵的声音有些颤抖,“子弹像大雨一样洒落,我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田野上到处都是尸体,一层叠着一层。最后,整个营就只剩下我和一个中士……”

      “苏菲护士!”
      护士长玛德琳步履匆匆,“快来,又送到了一批新伤员。”

      “严重吗?”苏菲跟在护士长身后向外走去。

      “是。”护士长点了点头,“应该是爆炸造成的,其中还有一个被炸没了双腿的平民,好像是个摄影师,听说他身边散落着一堆器材……苏菲护士!你去哪儿!”

      苏菲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只跑了两步她便双膝一软,控制不住地扑倒在地。

      “苏菲!”从另一间病房走出的妮娜连忙扶起她,“你还好吗?”
      “不,”苏菲拼命地摇着头,眼泪不知何时淌了满脸,“不,那不是他,那不能是他……”

      “谁?”妮娜被苏菲的模样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是……你丈夫吗?”
      苏菲早已无心分辨她说了什么,挣开妮娜的手又向前跑去。

      上帝啊,救救他,拜托你救救他——

      苏菲跑到城堡中央分检伤员的空地,抓住一个护士劈头便问:“那个摄影师在哪儿!”
      “……什么?”

      “那个被炸伤双腿的平民。他在哪儿?他需要医生!”
      “啊,你说他。”护士平静地摇了摇头,“他现在用不着医生了,他需要一个牧师。”

      ……是她害死了他。
      苏菲的眼泪越流越凶。

      倘若她知道上次在伦敦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一定……
      不,倘若知道这一切,她宁愿他们从来不曾相遇。

      苏菲咬着牙,猛地掀开白色被单,露出死者僵硬的面容。

      下一瞬,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陡然跌坐在地上。

      “感谢上帝……”苏菲又哭又笑,一遍遍地低喃。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她的手和制服前襟都沾满了血,刚刚大哭的时候还抹到了脸上,混着斑驳的泪痕必定滑稽又可笑。

      但此时此刻,她一点也不在乎。

      那个死去的德意志摄影师,不是艾德加——苏菲知道自己绝不应当为了一个生命的逝去而感到庆幸,但这一刻,她不关心人类,只在乎他。

      只要他平安活着,她就不再怨恨上帝令他们无法厮守,甚至……哪怕此生不复相见,也足以令她对命运心存感激。

      许久,苏菲终于平静下来,扶着自己的膝盖缓缓站起。

      她疲惫地转过身,却看到穿着法兰西军装的费迪南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正深深地注视着自己,沉默不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去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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