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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蜜月旅行 ...


  •   蜜月旅行的第一站是瑞士。

      因为内穆尔公爵的坚持,费迪南取消了计划中在意大利的停留,将整个旅程缩短了一半。当他在火车上对苏菲说起的时候,她只是温顺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再不会有一个新婚妻子表现得比她更体贴了。

      还好她没有表现出宽慰,费迪南有点自嘲地想。
      他当然不认为苏菲会因蜜月旅行缩短而失望,毕竟她虽然热爱旅行,却不见得喜欢同自己一起。与父亲和妹妹们分开后,一路上车厢里都异常安静。他们早已习惯了隐晦或是明显地挖苦对方,而当彼此的身份变成了丈夫和妻子,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停止互相嘲讽的时候,甚至无法自如相处。
      费迪南拥有高超的谈话技巧,苏菲同样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但他们之间,却几乎没有说过什么真心话。

      列车到达苏黎世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娜塔莉耽搁了一刻钟才叫到马车——这居然是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实在令苏菲有点啼笑皆非。

      “殿下,这边的方言跟我们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一行人在苏黎世湖畔的鲍尔酒店下榻,娜塔莉一边安放着随身的行李,一边忍不住抱怨起当地人的语言习惯,“他们说的简直不是德语,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懂!您猜我付钱的时候老板娘说了什么?Merci vilmal [1]!谁会说merci而不是danke!”

      苏菲听得笑了起来。
      或许费迪南选择瑞士作为蜜月旅行的目的地是有深意的——随着旅途的进行,他们将从德语区逐渐走到法语区。即使是位于德语区的苏黎世也深受法语影响,打招呼用的是法语“salut”的变体“sali”,道谢则成了纯正的法语“merci”。
      事实上他不必这样麻烦,苏菲想,旅途刚刚开始,她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家乡了。

      与巴伐利亚相比,瑞士实在是个太过安静的国家。

      用过早餐走出酒店,天色已经亮起来了。轻薄的晨雾散去,阿尔卑斯山秀美的轮廓逐渐显现,碧蓝如洗的天空下,山尖的皑皑白雪也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
      或许是因为面向湖泊而非城市,酒店附近的行人并不多——这一选址最初的目的,正是为隐姓埋名的客人提供高雅住所。通往市中心的公共马车已经运营了二十多年,苏菲提着裙子,等不及娜塔莉的搀扶,几乎是在车子刚刚停稳的时候就跳了下来。

      EPS/Universitaetsspital.
      她仰着头轻轻念出站牌上的名字,仿佛在触碰一个遥远的梦境。

      是啊,多久没有想起从前了呢。
      久到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不属于这里,忘记了自己近乎母语般流利的德语其实并非源于苏菲小公主的本能——只因为一百多年后的某个早晨,某个同样来自异乡的少女,同样拉开了眼前的红色木门。

      “打扰一下,尊敬的夫人——”
      一声轻唤打断了苏菲的思绪。抬起头,面前的绅士表情肃穆,炯炯的目光从下垂的双眼中射出。他银灰色的头发有些稀疏,露出宽阔的前额。

      “您看上去像是迷路了。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

      苏菲陡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大厅中央站了许久。
      环顾四周,无论学生、教授还是工作人员都无一例外是男性,打扮也朴素得只有黑白灰三色。唯独她和娜塔莉一身华丽的衣裙,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格格不入。

      “抱歉,”苏菲无意识地握紧了阳伞的手柄,有些窘迫地解释,“我只是来——”
      参观?找人?她在心里搜寻着合适的措辞,脱口而出的,却是与百年后那个少女一模一样的答案,“我想要成为这儿的学生!”

      “我的小姐!”她听到身后娜塔莉微微抽气的声音。
      面前的年长绅士反倒微笑起来,“这样的话,您可以跟我来拿报名表。”

      苏菲跟在教授先生身后踏上楼梯,才仿佛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她有些惊讶地开口问道:“您这里……招收女性?”
      “当然。早在13年前建校的时候,这一条就明确写入了章程。不过目前还没有女学生入读,”也许是年轻夫人眼睛里的热切与渴望打动了他,老教授回过头,目光温和,“尊敬的夫人,您或许能成为第一个呢。”

      他微微弯起的眼睛冲淡了脸上刚硬线条带来的严肃与疏离,苏菲终于想起心中隐约的熟悉感来自何方——
      “您是……您是森佩尔教授[2]!”

      “您知道我?”

      “当然!德累斯顿宫廷剧院、茨温格宫画廊,伦敦世博会加拿大馆……”
      苏菲细数森佩尔的代表作。就连他们此刻所处的这栋主楼,都出自森佩尔之手——后世的学生每天都会在这里,步履匆匆地经过森佩尔的汉白玉半身像。

      “‘风格应当受历史功能、文化亲和力、创造性自由意志及每种媒介固有属性的支配。’——我读过您的《技术与构造艺术的风格》!我一直想在这里学习建筑!我——”
      理智慢慢回笼,摆在眼前的困难重重,“可我是个外国人,也没有高中毕业证书……”

      “Grüezi,教授先生。”
      森佩尔还没来得及回应苏菲的话,便有迎面走来的年轻学生用瑞士德语熟稔地同他打招呼。

      “Grüezi,威尔海姆。”他笑着点点头,过了片刻才对苏菲说:“只要您通过了入学考试,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尊敬的夫人,您有注意到刚刚跟我打招呼的学生吗?他来自普鲁士,同样没有高级中学的毕业证书,现在已经在撰写他的博士毕业论文啦。”

      “啊,那可真了不起!”
      苏菲赞叹道,忽然觉得似乎从哪儿见过那个笑容略带腼腆的学生。威尔海姆实在是个太过普通的德语名字,但倘若此时她能够多问一句那个年轻学生的姓氏,便会意识到自己刚刚与谁擦肩而过——

      第一届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x射线的发现者,威尔海姆·康拉德·伦琴。

      拿到报名表和入学考试的推荐书单,苏菲对森佩尔教授再三道谢,推开门走出这座熟悉而陌生的建筑。她摘下手套,触摸银灰色的砖石外墙——与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场景令她忍不住心潮澎湃。

      她以为自己已经顺从了命运,余生将如同这个时代其他所有的公爵夫人一样来往于各种交际活动,生儿育女;然而当她真正站在这座气势恢宏的主楼前,才发现其实藏在心底的渴望,从来不曾忘却。

      彼时,那个同样名叫苏菲的少女在身边几乎所有人的劝说和质疑声中放弃了美国的邀请独自坐上前往瑞士的飞机,并且自信笃定地拒绝了母亲让她学法语的建议:“我一定能考进ETH,用不着同时准备EPFL的入学考。”

      年轻的公爵夫人用左手捂住了嘴唇,眼底的湿意在苏黎世十月的阳光下几乎无所遁形。
      她多么希望一觉醒来自己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十六岁少女,能够无所畏惧地选择自己要走的方向,义无反顾地踏上旅途,并始终坚信梦想必将通过不懈的努力绚烂绽放。

      ……她是迷途的爱丽丝,却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娜塔莉撑着珍珠白的阳伞,站在几步之外安静地等待。

      她从来无法理解她的小姐对于大学的执着,如同无法理解公爵大人对小姐的执着。她不明白为什么殿下明明拥有自己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一切,却总是对这些并不满足甚至不屑一顾。化装成男人跟随慕尼黑大学教授前往意大利考察在她眼里已经足够惊世骇俗,更不用说跟那个摄影师之间的纠缠——而无论苏菲做了什么,似乎总能得到宽恕。
      是啊,所有人都爱她,娜塔莉有点羡慕地想,她那么美丽又那么有才华,引人瞩目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自己当然也是爱她的——至少,娜塔莉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殿下——”
      手中怀表的时针又前行了一小格,她不得不上前打断苏菲的沉思,尽责地提醒道:“您跟公爵大人约好了在班霍夫大街碰面。”

      得益于英国发明家亨利·贝塞麦1856年申请专利的转炉炼钢法,钢的制造成本大大降低;钢轨的使用则直接导致了19世纪60年代开始的铁路大扩张时代。因而德语区的许多城市都出现了一条叫做“班霍夫大街”[3]的主干道,用以连接火车站和市中心。

      此时竣工尚不满一年的班霍夫大街虽然是整个城市最繁华的街道,却更像一条宽阔的乡间小路。道路两旁绿树成荫,微风吹过,叶片独有的清淡香气便飘散开来。
      苏菲走下敞篷马车,从娜塔莉手中接过阳伞,一转身就看到了那个站在椴树下的男人——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她恍然忆起那是在柏林,同样,是Unter den Linden[4].

      年轻的公爵走向他的新婚妻子。黑色羊毛翻领大衣的双排扣并未系到最底端,大衣的下摆随着他的前行在风中扬起。
      而后他在苏菲面前站定,弯起右臂。

      仲秋的午后,空气中弥漫着椴树枝叶清幽的甜香。沐浴着暖阳在这里散步无疑应当是令人愉悦的舒适体验,对苏菲来说却并非如此。
      她动作生疏地环过费迪南的手臂,两个人胳膊之间的空隙简直能够再塞下一个拳头。这样的姿势让她相当不自在,可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习惯。

      苏菲沉默着,将目光投向道路两旁。班霍夫大街的商业开发才刚刚开始,路边的建筑也多以别墅庄园为主,百年后云集的百货公司、银行和各类奢侈品店找不到一丝痕迹。
      她轻轻叹了口气,无法描述自己此刻的复杂心情——人们常常因物是人非怅然落泪,她的情况却恰好相反。

      直到走过帕拉德广场,费迪南才看到苏菲流露出明显的情绪波动。那种表情似乎应当被称为讶异,可眼底闪过的却更像是惊喜。他顺着妻子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黑色玻璃幕墙上金色的店铺名字——Sprüngli.
      这是家成立于1836年的巧克力和糖果店,所有权已经传到了家族第二代,创始人的儿子鲁道夫手上。店铺一楼的茶点室是下午茶的好地方,也是当地文艺界热门的聚会场所。

      苏菲在窗边的圆形茶桌前落座,将一颗牛奶巧克力放入口中。
      牛奶浓缩工艺几个月前刚刚被糖果商亨利·雀巢推向市场,牛奶巧克力的口感也远不如后世天鹅绒般丝滑。但这样平顺清淡的甜蜜,却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费迪南坐在苏菲对面,凝视着他的新婚妻子。公爵夫人望着窗外,浅蓝色的双眸隐藏在宽阔帽檐的阴影中,唇边偶尔露出一丝笑意,却又飞快地消失。银质的咖啡小勺被她捏在手中,一圈一圈机械地在杯子里打着转。
      从中午碰面起她便沉溺于某种消极的情绪,他却对此无能为力——他连这种情绪的确切缘由都一无所知。这样的事实令费迪南感到挫败,沉寂微妙的气氛让他甚至期盼阳光的移动可以弄出一点儿声响。他的右手动了动,下意识地想要做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一打算。

      她现在最不需要的或许就是他的追问,而安静的陪伴,是他此刻所能给予的全部温柔。

      瑞士向来以“湖光山色”著称,如果说德语区拥有最为俊秀壮美的阿尔卑斯山,那么想欣赏绮丽温婉的湖光,则必然要来到法语区。

      与苏黎世湖相比,日内瓦湖无论面积还是名气都要大上许多。明亮澄澈的天空下水波湛蓝,除了没有那股特殊的咸湿气息,湖面广阔得简直像是海,连边际也望不到,更不用说对岸。
      而对岸——苏菲下意识地望向费迪南,对岸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法兰西。

      费迪南紧抿双唇,眼睫微垂,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寥落。
      很难想象这样的神色会出现在他脸上——苏菲印象中的费迪南向来是自信甚至倨傲的,腰背永远挺得笔直,目光也永远毫无躲闪地向前注视,从他还是个小小少年的时候就是如此。可现在她却觉得,就连秋日温暖柔和的阳光都无法驱散他身上的清冷黯然。

      苏菲不明白,费迪南离开法国的时候还不满四岁,一个四岁的孩子能记得多少事情?又或许……他遗憾的其实是自己并不完整的回忆,是那些他本该拥有,却只能从父辈描述中想象的,关于法兰西的一切?

      他们都是回不去家乡的人——这一刻,苏菲奇异地理解了费迪南,甚至还多了因同病相怜而产生的亲近感。

      “我们去洛桑吧。”
      苏菲想,就当是回报他在苏黎世的体贴。她感激于费迪南彼时的缄默,毕竟那些深藏心底的秘密与渴望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她也并不打算与任何人分享。而现在,或许她可以帮他实现一个愿望。

      弯月形的日内瓦湖串联了包括洛桑在内的十几个瑞法名城,当然,“日内瓦湖”这个名字在洛桑可不受欢迎。日内瓦之外的其他地方,人们把这片由阿尔卑斯雪山融水汇聚而成的湖泊叫做“莱芒湖”。
      从乌希码头乘坐渡轮,只要半个钟头就能到达依云——那个以水质清冽甘甜而闻名世界的法国小镇。彼时的苏菲也不能免俗地慕名来过,甚至还因为不懂法语而坐错了火车。

      “如果你想去,我可以——”
      “不必麻烦。”费迪南打断了苏菲的话。

      这样的拒绝有点出乎苏菲的预料,她不由得偏头去看身旁的丈夫——被驱离二十年,她原以为他必然是渴望重新踏上故土的。

      偏西的太阳将光线挤在这个年轻的奥尔良眉目之间,深沉的阴影投在眼底,他的脸色显得愈发晦暗,不可捉摸。
      苏菲顺着他的视线将目光转向微波粼粼的湖面。三五成群的天鹅和野鸭在其间觅食嬉戏,自如悠然得仿佛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对岸高耸入云的阿尔卑斯山半明半昧,山脚下那个美丽的温泉小镇却渺远得连轮廓也分辨不出,让人忍不住怀疑它的存在——那是费迪南可望而不可即的法兰西。

      薄暮冥冥,太阳仿佛眨眼之间就垂落了一大截,被染得血红的云霞自群山深处翻滚着压将过来。秋夜的孤寂与寒凉悄无声息地迅速蔓延,几乎要将乌希港口仅剩的旅人吞噬殆尽。

      糟透了,苏菲懊恼地想,来洛桑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们回不去的往昔,和注定荆棘丛生的未来。
      更可悲的是,此刻他们明明就站在对方身边,却都如此孤独——无法依偎取暖,亦无法帮助彼此。

      “我们会回去的——作为法兰西的主人。”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光亮泯灭之时,费迪南的声音却在暗夜中清晰而坚定地传来。然后他转过身,握紧了苏菲冰凉的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蜜月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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