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Episode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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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sode 4 I think we are in rats' alley, where the dead men lost their bones
切嗣 1940年9月
夜色浓重粘稠，把星光吞下去了一大半，黑得像沼泽里的泥浆。卫宫切嗣抬起手来看了眼表，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他点着了一支烟，将辛辣的香气深深吸进肺里。对常年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的老兵来说，这是个很糟糕的习惯，烟头上暗红色的光点在深夜里无异于移动的活靶子。不过今天破一下例也没关系，为了给从英国飞来的莱桑德战斗机指明方位，切嗣冒险在地面上布置了一片三角形光标，指示出合适的着陆位置。既然已经处在了足以致命的危险里，那么多一点少一点完全无所谓。
他有些烦躁地用力吸着那支烟，前几天同伦敦联络时，那边说要派一名“钢琴家”到这个情报网来，让他的小组在这片田野上待命，负责接应任务。看目前这情况，今晚大费周章地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最后能不能接到人还真难说。
晚了这么多，不会出事了吧——切嗣警觉地环顾着四周，空闲的那只手按上了枪柄。他信得过自己在无数次生死一线间磨练出来的直觉，夜幕里一切都很安静，嗅不到什么危险的气息。往返于不列颠岛和欧洲大陆间的“不定期航班”不准点也是常事，这年头飞机运力可是稀缺资源，从那帮拖延成性的官僚手里挤两架金贵得要命的飞机出来简直比和德国兵死磕还麻烦，每次上头那些家伙想派人过来执行任务时，都要为这个伤半天脑筋。但是这样大张旗鼓地出动，时间拖得越长就越不利。法国陷落后乡间一点都不安全，遍地都是跟着进来的德国秘密警察和他们的眼线，万一被逮个人赃俱获就真有的好看了。
“来了。”抱着枪坐在不远处的搭档久宇舞弥突然开口，冷冽的声音和她刀刃般的侧脸线条一样干净利落。切嗣仰头望向天空，什么都看不见，军用降落伞是深色的，不会反光。有一阵子他似乎听见了飞机引擎的响动，若有若无的，很快又静了下来，耳边只有簌簌的风声。
可能是出于女性的敏锐直觉，在观察周围环境时，舞弥的反应经常比他要快一点。她说得没错，深褐色的伞花轻盈地从天上飘下来，一朵，又一朵。第一个人着地时很顺利，正好落在三角形光标的一个角上，第二顶降落伞的运气就没有这么好了，偏出去了十几步，和灌木丛乱七八糟缠到了一起。伞下的人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切嗣微微皱眉，声音很清亮，听上去是个年轻女子。先落地的那个人动作要利落得多，默不作声地跑过去扶起同伴，帮她从乱成一团的伞绳中解脱出来，很快收好了两顶降落伞，按操作规程要赶紧把它们拿去埋掉，不留下一点可疑的痕迹，碰上搜查时才好应付。
不错，切嗣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看样子这次总算派了个既见过世面又懂规矩的家伙过来，真到了要打仗的时候也不至于拖后腿。在这种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的地方，谁都不见得能顾上谁，如果混战之中还要分心照应别人，失手的可能性立马会大许多。
“嗯，太好了，看来我们还没有错过‘招待会’！”那个清亮的声音又雀跃着响了起来，银铃般爽朗，还带了一点并不讨厌的活泼劲儿。她话没说完就被同伴打断了：“爱丽，别急着走远！”这个声音也很清澈，但要低得多，语调里有种令人心悦诚服的肃然。那人小心地握住女子的手肘，把她拉过来护在自己身侧，抬起头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右手上似乎也拿了一把枪。
差不多是时候了。切嗣略一点头示意，跟上来的舞弥打亮了手电筒，灯泡上罩着红布，这样子透出来的光线就柔和了不少，在夜色里不至于太刺眼。幽幽的微光里，切嗣一看见两位新搭档的长相，就不禁在心里大摇其头。选派在敌占区工作的谍报人员时，外貌特征越不明显、掉到人堆里越难找越好，可是眼前这两位年轻姑娘实在招眼得过分了，尽管穿着半新不旧的朴素衣服，却根本掩不住她们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丽。这种相貌配上精巧的礼服去出席酒会、舞会是没什么要紧的，但在战场上就不一样了，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引来莫大的危险。
先前被唤作“爱丽”的那个女子有着少见的玫红色眼睛，一头银亮的长发流水般柔顺地散落在珠灰色的套装上，双手握起来交叠在胸前，好奇地东瞧瞧西看看，整个人精致得像个玩偶娃娃。另一个的面容要英气很多，金黄色头发整整齐齐扎在脑后，男式的黑外套和深蓝色衬衫被她穿出了一种别样的气势。她向前跨了一步，把同伴挡在身后，清澈的翡翠色眸子毫不退让地直视着切嗣，干脆地报出了事先约好的联络信号。和切嗣对过暗语确认无误之后，她伸出手来同他握了握，带着一种古典骑士般不合时宜的庄严。
“卫宫切嗣。”女孩的手虽说不大却很有劲，他苦笑着握紧她小铁钳般的手指，眼光散漫地朝旁边黑衣女子站着的地方一扫：“久宇舞弥。”
女孩抿着嘴用力点点头，似乎在认真地试着记下这两个有点奇怪的东方名字。“Saber小组，来自布莱切利。我，阿尔托莉亚•彭德拉贡，”她微微扬起眉毛，“是侦查员。而她，”阿尔托莉亚深深向身后望了一眼，颊边紧绷着的凛冽线条渐渐柔和下来：“爱丽丝菲尔•冯•艾因兹贝伦，是‘钢琴家’。”
她开口之前切嗣已经注意到了，银发女子肩上背着个看起来不大却很有分量的的小包。今晚他们冒着风险来接的正是这个，关系着整个情报网运作和无数人安危的“琴键”——便携式发报机，应该就在那里面。
阿尔托莉亚和爱丽丝菲尔加入的这个情报网设在法国南部，代号是“Excalibur”——誓约的胜利之剑。光看这名字，就知道上头那些人对他们几个有多重视了。之前派到这片地区的情报人员里，躲过了德国人的好几轮搜捕和排查、眼下还能和总部保持稳定联系的，只剩了切嗣和舞弥。这支硕果仅存的小分队如果运用得当的话，无疑是一颗得力的宝贵棋子，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重重反将狂傲的对手一军，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卫宫切嗣指间夹了支烟，皱起眉头默念着一长串苦涩而不可思议的数字。波兰二十六天。挪威二十八天。丹麦二十四小时。荷兰五天。卢森堡十二小时。德军的推进速度快到几乎颠覆了常识，连一度威震欧洲大陆的法国也只撑了四十天，就败在了黑色装甲部队的闪电战下。低沉而悲观的情绪如浓雾般弥漫在海峡两岸，要是前线再没有什么起色的话，沦陷区这里要担起来的抵抗任务就更重了。
还真是伤脑筋，他把烟凑到嘴边狠狠吸了一口，盖世太保执行任务时虽说彬彬有礼，一旦逮到什么蛛丝马迹就立马露出了杀人不眨眼的凶残面目，法国这边已经有好几个规模不小的情报网被“焚烧”或者“炸毁”了，成员们无一逃脱。他和舞弥之所以能幸免于难，多亏了从前四处当佣兵讨生活时养成的谨慎习惯，一直独来独往，横向联络只要不是万分必要就能省则省，在地下谍报系统大崩盘时才没有跟着一起被扯进去，侥幸捡了条性命。凭他俩的战斗素养，要自保当然绰绰有余，但是这样远远不够。为了把这支战力活用起来，切嗣一面小心地蛰伏在乡野里，避免任何无意义的行动和冲突，一面想办法和伦敦取得联系，请求派遣无线电工作人员增援。
他们这种在敌后活动的“有才干的业余人员”被起了个很好玩的代号，“贝克大街非正规军”。灵感来源自然是堪称国宝的大侦探福尔摩斯，除了那位爱记故事的军医室友外，他手底下还指挥着一群眼尖腿快的小叫花子，帮他在伦敦城里打探消息。丘吉尔那老头子在挑选代号上一向精益求精，竟然也容忍了这个轻率的名字。至于理由，按他自己说的就是“德国人绝不会认为我们是这么一帮白痴，居然会对外使用以真实地址命名的机构”。
和那位了不起的侦探一样，“贝克大街非正规军”采用的门径也很不正统，随便举出几条来，就足够让那些学院派的老牌特工大跌眼镜。这块顽童涂鸦般嘻皮笑脸的招牌下，遮掩着那些设在伦敦的秘密机构，它们的任务是在欧洲重组情报网，如果可行的话创建游击部队，扰乱敌人后方。
这是场前所未有的战争，当火炮与刺刀无能为力的时候，斗篷与匕首就派上大用场了。无线电联络把分别负责侦查、破坏、游击的情报人员的努力串连起来，织成一张绵密而凌厉的工作网，在黑暗中兜头向敌军罩去。对一支在敌人眼皮底下钻来钻去的情报小分队来说，被称作“钢琴家”的发报员至关重要。如果要让一个谍报网最大效率地运作起来，它对总部的依赖和要求是无止境的。枪支、炸药、饵雷和金钱，发报员把采购单用无线电传回设在伦敦郊外布莱切利园的联络处，贝克大街再设法把这些必需品投放过去，源源不断地给地下抵抗组织的血脉注入活力，保证它的存续。
“钢琴家”是这张网上的关键联结点，他们是组织者也是信使，情报网的安危一大半系在他们的指尖上。“钢琴家”的损耗速度也是最快的，在大多数地区，他们被空投过去后只能活六个月，一旦连着发报机一起被逮到，就无异于被判了死刑。
谢天谢地，这支新组建的小分队磨合的速度比切嗣预想的要快不少，安顿下来稍作休整之后，爱丽丝菲尔就开始向布莱切利发报了。在这种暂时没法开展破坏行动、主要任务是收集各类情报的时候，他和舞弥也没有太多事好做，日常工作和阿尔托莉亚成了一样的，保护“钢琴家”爱丽丝菲尔，擦亮眼睛帮她观察敌方飞机场和部队集结点的位置、铁路运输动向一类的情况。他们拿到的这些信息只是一个个散点，但这些零散的片段被汇总起来传到海对岸以后，聚在布莱切利的那群聪明人自有办法把它们拼合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如果运气够好，就能从中读出德国人未来可能的进军方向、对占领地下一步的政策之类的关键军情。
因为要躲避德国人的定向寻台，只有一台发报机的小分队不得不每天绕远路换地方和总部联络，免得被不怀好意四处嗅来嗅去的秘密警察盯上。看似柔弱的爱丽丝菲尔在这件事上出奇地固执，别人的好意帮忙一律谢绝，不管走长路时那个沉甸甸的小东西压在肩上有多辛苦，坚持一定要由她自己来背发报机，切嗣和舞弥在她这里都碰过钉子。阿尔托莉亚咬着嘴唇摇摇头，据她说她们跳伞来法国那次也是这样，她本想把背包放在自己这边，让爱丽丝菲尔轻松一点，可是“钢琴家”却怎么都不答应。她似乎把那台小机器当成了自己责任的具象化，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更不舍得放手。
问题最后是这么解决的，阿尔托莉亚用“如果逞强累坏了自己，反而会给后面的行动添更大的麻烦”劝服了爱丽丝菲尔，她终于点了头，有时候也同意让阿尔托莉亚分担一下她的重负，但过不了多久老毛病就犯了，又想把她的宝贝“琴键”从侦查员那里抢回来。
真不能小看她们，卫宫切嗣望着两人明丽的背影若有所思。本不该把她们卷进来的，这该死的战争。和坚韧凌厉、实战素养出色的阿尔托莉亚不一样，爱丽丝菲尔像看起来脆弱却怎么都折不断的芦苇秆，纤柔易碎的外表下蕴藏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决绝和勇气。
一开始和两位新搭档相处时，不由自主地，切嗣对她们冷淡得很。他还真不是故意的，但就是连话都说不上几句，自己也觉得这事儿实在邪门。是生气了吧——仔细琢磨过以后切嗣才发现可能是这么回事，这股子无名火针对的自然不是她俩，而是隐藏在幕后拿活人当棋子下着玩的情报官员们。那群老东西简直是疯了，居然让两个年轻女子来承担这样沉重残酷的职责。
“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渐渐熟悉起来以后，切嗣问过爱丽丝菲尔这个问题。银发红眸的女子怔了一下，快乐地轻轻笑起来，越笑越大声，向一旁如山间溪流般清丽的少女挤挤眼睛：“我可要说实话，不帮你瞒着啦！”
“他们新出了一种勋章。”爱丽丝菲尔才开了个头就停住了，故意卖了个关子。阿尔托莉亚眼里闪过一道坚硬而奇异的光，抿了抿嘴唇接着说下去：“乔治十字勋章。战局变得严峻以后才开始铸造的，高于所有勋章，只奖给那些‘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有最突出的勇敢行为’的人。要是只在前线应急部门里当个文职，根本不可能拿到它。”
切嗣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下头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去找烟。干特工这一行的最害怕的病菌就是浪漫精神和英雄主义，对这些东西的向往很可能给他们本人甚至整个情报网带来灾难。他闷不做声地给烟点上火，满脑子不切实际幻想的间谍他不是没见过，可那些雄心壮志最后都成了他们的墓志铭。这从来不是一场骑士之战，秘密战线上根本没有荣誉可言，只要能赢什么卑劣的手段都可以用。和眼前这场战争比起来，训练营里的那些障碍项目完全是过家家，任务完成得再好都是白搭。不知道是不是只有真正见过血以后，这个小姑娘才肯丢掉那些可笑的清高和矜持。
瘾头越来越大了呢，真是的。切嗣泄愤似的叼着烟猛吸几口，刚刚有点敞亮起来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阴霾。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Episode 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