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之 烟逝 ...

  •   洛重笛------

      浮生年光如电抹,好景良辰,都是朝露晨星,刹那消磨。

      已是在北国的第二个秋。

      这里的秋,是浓霜凋木晚来风急,比不得南地轻寒轻暖梧桐夜雨,但眼下便是公主寿辰,这里里外外装点起来,便也不那么萧索了。

      两年前,公主下嫁北王塞戈安图,两国结好,边境休战,开放买卖,北国又还出燕州五城,烽火暂休。

      这新北王,果真不可小觑,不过两度星霜,眼见北都日愈繁华,虽难比南朝,却已有富庶安康红尘模样。

      铁骑无声望似水,那兵力,也是一日强似一日。若两军再度相逢沙场,未知谁胜谁负?便是胜,也是无定河边枯骨如雪------伤痕累累,但------终究是胜。皇上要的,是胜。

      所以,至亲至爱如公主,也要舍,也要牺牲。

      和亲,不过是权宜之计,那塞戈安图又如何不懂?只是情动处,心------再不能自主。

      尽平日里刀锋豁利百炼钢,公主面前,也全然化做水波缱绻绕指柔。

      只有她,是紧要的。所以不惜提早动手,容不得索脱不花看她一眼,碰她一下。

      他,待她是真的啊------

      她呢?

      看不出------皇上的看不出,是深不可测,公主的看不出,是淡无可寻。

      对着北王,也会嗔,也会喜,也是转盼万花羞落,但那欢喜,是淡淡的笼在面上,却未必深深地烙在心里。

      也许,对于公主,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真心又如何,试问天下有情人,有几对得成眷属?那世间的神仙眷属,又有几对可以相偕白头?

      况公主与北王,本是时势姻缘,缘分虽在,尽头可望,也只得这般漫不经心,才能无累无牵挂,若付得太多,日后何以为继,何以为生?

      怀念,多么奢侈------

      而忘记,又多么漫长-----

      “大人,”下人来报,“索真王子请见。”

      “哦,”我收了漫思,那索真王子名索真额,是索脱不花之子,当年塞戈安图只令索脱不花自尽,并未累及家小,仍是诰封如旧,“请。”

      我自到了上京,便奉了皇上旨意,从礼亲使升做驻北大臣,以卫公主。这索真常来闲话,讨好于我,心中也是有所图谋。南朝又如何?北国又如何?一般污秽,一般黑暗,人人都想要好的,更好的,最好的,所以,无所不敢,无所不为-----名利不竭,是非焉能绝!

      索真走进,却也是个赳赳少年,龙行虎步,“大人有礼了。”

      “王子请坐。”

      “怎不见使女伺候?”索真看着倒茶的小厮,“大人的家眷还在南都吧?”

      “洛某并无家眷,”我淡淡一笑,“以前那使女是公主体恤,派来使唤,我已遣她回去侍奉公主了。”

      “哎呀,索真唐突了,”索真是最亲近南朝的北国贵族,连那汉话,也说得比旁人流利些,“如大人不弃,可容索真送几个使女来?”

      “王子费心,但羁旅之中,我一臣子,只求尽忠职守,那敢求什么安逸享乐,不必了。”

      “大人真是忠心可嘉,”索真满脸的赞叹钦佩,忽又话锋一转,“今日秋高气爽,王上特命我巡视公主寿辰仪仗,大人可愿同行?”

      “------好,”必是有话要说吧,也该是时候了------

      玄鹤------

      又是一个生日,又这样便过了一年。

      我的生日,也是皇兄的寿辰,想那千山外禁宫之中,定是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做烟萝,漫天花雨如织,只是如今,再不得同饮同醉同笑同庆,却是南北隔江岳,年年独自老------

      一阵风似的,他来了。

      “好晴的日子,好豁亮的天,”他大声嚷着,取了使女奉上的姜茶,一饮而尽,方才靠过来,“还有------好美的你。”

      我盈盈笑着斜他一眼,却不说话。

      “哎呀,手怎么这么凉,那白狐的皮裘,没有穿么?”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是大的,暖的,有力的。

      “血脉不活,素来比旁人凉些,也不要紧,”我抽了手,放到暖笼上。

      “怎么不要紧,”他凑过头来,故意压低了声音,“不养好身子,怎么给我生儿子呢?”

      我一颤,佯嗔将他推开,“胡说什么,谁要给你生儿子!”

      “------”他笑笑地看着我,“好,都随你,都随你。”

      我挪了眼,不能再面对那笑容,塞戈安图,你怎会知道,手凉,是因为,日日喝着那避孕的药汤-----

      “王上,”侍从门外跪了。

      “不是叫你去请侧妃么?人呢?”他直起身,沉了脸色。

      “回王上,”侍从不敢抬头,“雪娘娘说------说身子不爽,不能来给王妃拜寿。”

      “混帐!”他大怒,把茶钟一丢,摔个粉碎,“混帐女人!再去,就是绑也要把她绑来!”

      “我王,”我轻轻拉拉他,“坐下说话,又想吓唬人家么?”

      他脸色稍缓,复又坐下,拉住我的手,“这混帐女人,也不知闹个什么,整天只拗着个劲,难得你不与她计较,她还得寸进尺,你叫我怎能不气!”

      “扑哧,”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我自己都不气,你又气什么!”那侧妃名雪绺儿,渤海族,算来也是一名王女,那一年北国灭了渤海部,老幼妇女,尽掠为奴,她便被赏给了塞戈安图为妾-----还是我嫁来之前的事情。

      “我怎么不气,”他怒气稍息,“平时也就罢了,你的生日,叫她来磕个头她也不肯,这不是反了么?”

      “我王,凡事都要心甘情愿,若是雪绺儿不愿,何苦逼她,难道她磕了这个头,我就真的长命百岁了么?”我不以为然地笑笑。

      那个蓝色眼眸的女孩------恁般爱恨分明的性子,如今我为正她为侧,塞戈,你是宠我的,可是她是爱你的啊,怎么会不介意?怎么能不介意?你奢望自己的女人和和气气做朋友?你为何不叫老虎自己脱了皮为你缝衣裳?反倒更容易些-------除非,她也不爱你。

      “好好的日子,就是她来搅和!”他气倒是消了,只是面子上下不来。

      “搅和?你不也是么?”我白他一眼,“那陪嫁的定窑茶钟,四个已经被你摔了三个,今个把这最后一个也赔上了,少不得再请皇兄千山万水地遣人送来。”

      “------”他这才发觉,有些窘,“这个------本王一急就忘了------”

      我笑着摇头,伸手推他,“臣子们都在外院候着呢,快去吧,没的在这惹人讨厌。”

      “-----”他笑了,“好,你且歇着,一会可有好看的呢!”说罢站起身,却又趁我没留神,在面颊上飞快地吻了一下,方才心满意足,大步流星地去了。

      他待我如何,我是明白的。

      只是,太过明白-------就注定活得痛苦,反倒不如糊涂,也少些难过。

      碧云天,黄叶地,秋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都是离人泪------

      几番梦里醒转,尚以为是水殿风来暗香满,明月伴我酒阑珊,待细看,却只有北风萧萧胡马鸣,寒气脆貂裘------

      春风繁弦脆管,夏梦花底扁舟,秋高雨晴烟晚,冬窗看取新梅------那般旖旎景致潇洒心情------奈何三千里地家国远,别时容易见时难!

      怎能忘------过往多痕,娘亲,父皇,年少妄为的时光,一切或悲或喜的记忆,都生长在那里,也埋葬在那里。

      如何能,错认他乡为故乡------

      然而,我回返之日,便是两国对决之时。

      南帝北王,一般少年英雄,皇兄,是云中日,而塞戈,却是风中雷。

      那旭日,隐在云中雾里,好生和煦温暖,然云飞雾灭,光芒便如剑,破空,刺人心胸;那惊雷,风里听去,连绵不绝,震天动地,实则不过转瞬而住,便化做万顷甘霖。

      一个,是我的兄长,另一个,是我的夫君。

      谁负谁胜,对我来说,都是------辜负。

      面对的,总是无法选择的选择------

      “公主,洛大人求见。”

      “宣吧,”我醒过神,淡淡吩咐。

      “微臣叩见公主,恭祝公主福寿齐天!”洛臣便是一跪。

      “大人请起,不必多礼,”到底患难与共,心里,还是和别人不同的。

      “公主,皇上派了使臣来,问那寿礼,公主可喜欢么?”

      “------喜欢,”皇兄送的,乃是娘亲当年自绣的一幅绣像,画里她俯首凝视摇篮里的哥哥与我,笑意娟娟,先前一直供在皇兄的寝宫里。

      “我的礼物,皇兄收到了?”我不愿多想,岔开话题。

      “收到了,皇上得知公主安康,甚是欣慰,特命臣好生看护公主,亦望公主多加珍重。”

      “------”我苦笑,多加珍重------好看你们沙场捉对厮杀?

      “公主,微臣也有礼物奉上,”洛臣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

      这洛大人,也是个好玩的,去年送了九十九对小兔子,黑白花色都有,可爱的紧,几乎将王宫变做兔子窝,害得塞戈埋怨了好几日。不知今年会送些什么?我接过盒子打开。

      一枝白玉钗,钗头一朵祥云,慢着,怎么如此面熟------难道是------怎么可能?

      “洛大人,”我拿起玉钗,语气有微微的冷,“此物从何得来?”

      “------”洛臣看着我,神色复杂,“公主,那不是------”却又住了口,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打开来,却是枝一模一样的玉钗,“这只才是------系系用过的。”

      我色变,夺过玉钗细看,果真是-----可娘亲的玉钗,怎会在他的手里?不是随娘亲陪葬了吗?况娘亲尊为贵妃,他又怎敢直呼闺名?

      我满腹疑团,沉了脸色,“洛大人,看来我不知道的,还是太多-------”

      洛臣静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公主,并非微臣不想,只是,不知从何讲起------”

      “------怎么会有一对?”

      “这枝,是微臣自家珍藏,”他取过另一枝,“这枝,是皇上御赐-----”

      我眉头一颦,皇兄,娘亲明明要那玉钗陪葬,你怎可拂了她的意思,却又赐予外臣?

      “这对玉钗,制于嘉佑七年,那一年,微臣娶妻云氏------”

      我的手颤抖起来,原来------竟是他,竟然就是他!

      皇宫是最容不得秘密的地方,位高恩重如娘亲,又何尝没有流言,也依稀听过,娘亲并非原配,父皇乃是君夺臣妻------只是父皇在意的很,闭不住嘴的,便送了命,那秘密,也就淡了,远了,没有了下文,我只当失宠妃嫔嫉恨之下捏造谎言,怎想到------

      怪不得娘亲总会在夜半醒来,怪不得枕边总放着那一卷“惆怅旧欢如梦”,怪不得,怪不得------

      “这一对玉钗,你娘很是喜欢,本是都戴着的,有一日不小心,把一枝跌落,断了一处,只得用了白银镶起,系系也是孩子气,如何不肯再戴那另一枝,只说若再跌破了,好歹还有一枝是好的-----”他摩挲着白银镶装之处,神情郁郁落落------

      “公主,系-----你娘-------可有说些什么?”他抬起头,满眼期望,“皇上只说,她留这玉钗与我,她一定还说了什么,公主,只有你知道------”

      “------”你要我说什么呢,说娘亲要这玉钗陪葬,对你只字未提?说一切只是皇兄的欺骗?

      -------真相,往往比谎言更锋利,更冰冷,更残酷。

      “------娘亲只说了一句--------‘惆怅旧欢如梦’,”我轻轻吐出一句,却不敢看他,也是对的吧,你,又何尝不是娘亲美丽生命里的一点惆怅,一个拂不去的旧梦------

      “-----惆怅旧欢如梦------”他怔怔重复着,忽然侧过头去,待片刻转过身来,又是一个温文谦和的洛大人,“微臣老了,少不得有时胡言乱语,还请公主不要怪罪。”

      “------”我不知该说什么,低头见那一双玉钗,“洛大人,这枝,可送给我么?”

      “------”他见我拿着那枝珍藏的,神色一动,“微臣求之不得。”

      “仪仗便要开始,还请公主早些准备,微臣告退,”他将另一枝玉钗纳入怀中,躬身要去。

      “洛大人留步,”我心中忽然有了个主意,径自走进内室,从墙上取下那幅绣像,走出,双手递与他。

      “这-----”他惊诧地看着我,半晌,方接了过去,“谢公主!”

      我默然不语,目送他到了门口,却又慢慢折回身来,看住我,“鹤儿,你一双褐眸,与你娘一般无二-----就差一点,你们就是我的孩子-----”

      我一怔,他却已出门去了。

      我握紧了那枝玉钗,握得手心有微微的痛--------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我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但------来得还是太早了。

      南朝显德三年冬末,南军突袭燕州闪电城,两国交恶开战。

      我人在深宫,未知战况如何,只是,他的脸色,愈来愈沉重,眼神,也愈来愈决绝。

      我该为皇兄高兴,还是为他担心?

      如此不尴不尬,不清不静,难悲难喜难做人!

      想寻了洛大人来问个清楚,下人回来,只说寻不到,是他有意阻拦,还是洛大人避而不见?使女私下议论纷纷,担心一旦北国战败,便被挟做人质,甚至杀而泄愤,我并不忧心,他不会为难他们------我,相信他。

      但------我可以相信皇兄吗?

      不知皇兄用了什么法子,训了一支铁骑出来,骁勇善战如北军,亦是节节败退。纵使他严令隐瞒与我,但那溃退如水,人心惶惶,又如何瞒得住。

      终到了兵临城下那一日。

      宫院深深几许,仍听得见战马嘶嘶,那南军三呼必胜的声音,如风涌雷动,摧垮了北人最后一点希望。

      “放我去吧,”看着正穿戴戎装的他,我忽然开口。南军的条件之一便是放还公主,若是我回了,或可免去破城之灾。

      “-----”他停下手,看着我,慢慢地摇摇头,“绝无可能!”

      “难道我比整个都城还重要?你身为北王,怎能看百姓牺牲?而且------要我看着你死吗?”我大声叫出来,勇敢地与他对视。

      “-----傻女人,”他伸出手抚摩我的脸,“交出你,你的皇兄就会罢手吗?”

      “-----”我颓然无语,皇兄要的,是胜,是彻头彻尾,纯纯粹粹的胜------

      这一战,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的失败,因为,他不如皇兄心狠,皇兄舍得妹妹,他,却舍不得我,而这个世界,只有狠心的人,才能称帝王,才能取天下-----

      “我------要去了,”他凝视我,“小仙鹤------再抱我一次------”

      我闻言一颤,再也忍将不住,上前紧紧地抱住他,将自己深深地埋葬在他的怀里-----

      他静立片刻,忽然用力推开我,“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要到城上来!我塞戈安图,不要自己的女人看着我------”却住了口,大步走出门去。

      “塞戈------”我追赶出去,他住了脚步,却不肯回头。

      “------”我看着他的背影,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震耳欲聋的炮声,潮水般的厮杀声,他不必担心我去城头,因为,神通广大的洛大人,早带了一队士卒闯进王宫,“奉旨保护”公主。

      我凝视桌上的沙漏,沙子一点点流下来,流下来,尽头了,一切就快完结了-------

      一点,一点,又一点,最后一点------

      “大人!”有士兵匆匆跑进,烟火之色不掩激动欢喜,“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殿中已全是南人,闻言一片欢声。

      我静静地站起来,洛臣一怔,伸手拦住我,“公主-----”

      “走开,”我面无表情。

      洛臣看了看我,静静退下。

      我走到门边,一片硝烟弥漫------

      “蛮子公主!”一声娇喝,一把匕首抵在颈上。

      是雪绺儿,蓝色眼睛里,是火一样的泪-------

      “塞戈死了!”她瞪着我,大声吼道,“你知道么?他死了!”

      我脚下一颤,只咬住嘴唇,不发一言。

      “你一点也不伤心么?他死了!你的男人死了!我们的王死了!”雪绺儿死命地摇晃我,“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军士围了上来,洛臣清楚的声音,“放了公主,否则你难逃一死!”

      我忽然觉得倦,为什么太阳还没有落,我却只看见一片漆黑?生有何欢,死有何苦------我合上双眼,“既是我害了他,你就杀了我吧。”

      “你------你-----”耳边是雪绺儿的恨声,夹杂着洛臣的喊声,“公主-------”

      几声惊叫,稠而热的水,从我手上滑下。

      “公主!”我睁开眼,我还没有死么?那为什么,白狐皮裘上血红的颜色?

      “雪绺儿!”倒下的,是她,匕首,深深没入胸口,我扑过去伏在她身旁,“为什么?”

      “他-----是那样爱你,”雪绺儿的眼角滴下一滴清泪,“我若----是杀了------你,他一定不会------原谅我------”

      我跌坐无语,塞戈,你为什么一直看不清-------雪绺儿,才是最爱你的人------

      “答应我------”雪绺儿气息渐弱,“好好------活着,好------好让我在------地下,多陪他-----一程------让他------多爱我------一些-----答应-----我------”她雪白的手,紧紧抓住我雪白的袍缘。

      “------”我与她对视,缓缓点头。

      “塞戈------你------是------我的了------”她唇边绽开一朵微笑,“只是------我------一个------人-----的-----”手儿松了,落了,冷了------

      我静静站起身,看出去------远处城头,已升起南朝的旗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