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宇文解忧

1、之 云散

　　之 云散

　　玄鹤------

　　升平殿，静，静得仿佛黑夜，可以听见自己的心思。

　　我以目示意，宫女知趣地退开去，氤氲的气息游动过来。

　　那是药香，淡淡的，苦苦的，游移不定，把握不住的，宛如生命，又好似光阴，仔细闻了，却又渗着一缕清芬，那是娘亲的“惆怅如梦”------杭州进贡来的山茉莉香精，娘亲喜欢的紧，赐下个名去，唤做“惆怅如梦”。

　　我在水晶帘下住了脚，水滴似的一粒粒斜看进去，隐约见娘亲一手支颐，伏在那床边，另一只手，却握在父皇的手里。必是如此，父皇才得安心吧。

　　日子，不多了----谁说皇族有神灵暗佑，可以高高在上？可以无所不为？到如今，九五至尊如父皇，亦要面对死生，亦要撒手放弃，亦是满怀的不甘，满心的不舍。

　　父皇是个好皇帝，在位二十余年，内有天灾，外有蛮敌，这河山，但随了岁月涂抹，风雨洗刷，依旧如花如茵，如诗如画，年年愈盛岁岁荣，不可谓不是奇迹。只是这世间的事，要得些，便要舍些，恁般太平繁华，一点点打造起来，用的，何尝不是精血心力神采，何尝不是那盛放年华得意容光。

　　父皇的心神愈发的紧，便是小憩，也常骤然惊呼醒转，神魂不定，冷汗流漓，只有娘亲守在身旁，才有几个时辰的安睡，但那与岁月争来的一点光华，再用了力紧握，也渐渐暗了。

　　愈是如此，便愈要握得紧，愈想握得住。

　　该是我出了声响吧，眼见娘亲微动了一动，双目睁开，却向我这边看来，见是我，轻轻招了招手。

　　我上前去，却也不行礼，径往娘亲膝上伏了，象倦了的小猫，看看榻上的父皇，又看看娘亲。

　　娘亲脸色微微肃了一肃，慢慢摇摇头。

　　虽早知如此，心里，终是一沉，眼里，也一点点泛上酸来，一点苦，一点痛，一点凄凉。

　　娘亲看在眼里，刚要开口，却听得榻上的父皇咳了一声，醒转过来。

　　却是还未睁眼，手便握紧了一握，她还在吗？若是在，还值得再睁开眼，再受些生的痛楚吧。

　　娘亲扶了父皇起来，轻声说，“女儿在呢，给你端药来吧。”

　　“哦，”父皇这才看到我，“鹤儿来了，来，到父皇这里来。”

　　我依言坐到父皇身边，细细看他的脸庞，清，瘦，倦，却依然的棱角------剑虽悬，锋已断，琴仍在，弦早冷。

　　“你哥哥呢？”

　　“皇兄正在御书房，与诸大臣议事。”

　　“可是北国又行来犯？朕------”父皇挣扎着要坐起身。

　　“罢了吧，”娘亲拦住，“还不肯宽一宽心么，又要怎么说呢------”

　　“------”父皇平静下来，却仍有不甘，“如此大事，麟儿------”

　　“管得一时，还管得一世？”娘亲掖了掖被角，“该是他做的，只放得他做去。”

　　“父皇但请放心，”我也忙附和，“皇兄有天纵之资，神武之略，女儿听得臣子们都说，太子大有父皇的风采。”

　　“你这孩子，最会哄朕，”父皇一只手仍握着娘亲，另一只手伸出来摸摸我的额头，“天有定，人有命，如此佳儿娇女，也不得永依。”

　　“皇上又说什么，”娘亲侧过头去，“鹤儿，去把那药盏取来，侍你父皇服下。”

　　我取过药盏，方待拿了玉勺，却被父皇拦住，“且去吧，有你娘亲便好。”

　　我看向娘亲，娘亲略点了一点头，我会意，轻悄悄地行礼退下。

　　父皇不是不疼我们兄妹，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的父亲，或者，因为他是天下最有权力的父亲，便是最慷慨，最从容，最爱护子女的父亲。只是，蜡烛燃到了这种时刻，光芒已淡，照得见的，便只有最爱的，最珍惜的，最是属于他的。所以，再受不得远离，再容不得松手，只愿夜夜盘桓，只叫日日厮守，然人有痴念，良辰又曾为谁多情淹留？无甚长久！

　　今年的秋来得格外早些，秋风一天凉似一天，树木一日凋过一日，父皇，便如那枝头的一片叶子。

　　宫里已悄悄开始准备，然娘亲，却淡定自若。乱不得，因为------已没有那个资格。

　　这一日父皇宣了内阁四大臣觐见，娘亲自回了留云殿，我觑了空，忙跑来说话。

　　甫进殿，便见娘亲斜在榻上，背后流苏正为她梳理长发，水一般流动下来------发如夜空眼如星。

　　娘亲是绝美的，只是人人说得出个美字，却再难形容，无可比拟。贵妃云系系，是我朝的传奇，后宫的神话。这三宫六院，莺声燕语，争妍斗艳，哪来轻巧的繁华，无故的宠爱？可于娘亲，却似乎是天经地义人情理，一切自自然然，随随顺顺，专宠不衰二十年，六宫粉黛无颜色------父皇心头眼里，只有他的一朵云。凡是她欢喜的，莫不与她，凡是她开口的，莫不准她。

　　而娘亲，从不妄嗔妄喜，妄念妄动，自是明月风度流水身姿，一派悠柔婉媚，从不见她为何挂心------除了哥哥和我。

　　正是在胡思乱想，娘亲却出声唤我了。

　　我倚到娘亲怀里，伸出手捋着娘亲的头发玩。

　　“又是淘气，那琴练得如何了？”娘亲俯首看我。

　　“娘亲不要操心，师傅都说鹤儿和您一样聪明呢，”我伏到娘亲怀里，那淡淡的茉莉味道------

　　“胡说，定是还有一句，说天资聪慧，无奈天性懒惰，可是？”

　　我脸一红，刚想狡辩，却听得宫女来报，说是平安公公殿外求见。

　　“宣，”娘亲整了整衫子，又把我拉起，便见平安疾步走进，肃首而跪。

　　“皇上如何了？”娘亲眉头一紧。

　　“回娘娘，万岁爷------万岁爷怕是不好了------”

　　“------”我一颤，不自觉去寻娘亲的手，那手心，已然冰凉。

　　“万岁爷还有一句话，说娘娘也该准备起来了，”平安垂首。

　　“------”娘亲慢慢吁出一口气，“我知道了，回去伺候皇上吧。”

　　平安领旨，静静退下。

　　“鹤儿，鹤儿，”娘亲的声音将我唤醒，我抬头见她柔爱眼神，再也忍将不住，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那英彩焕发丰神如日的父皇，那走马吟诗嬉戏笑闹的父皇，那笑为娘亲簪花画眉的父皇，竟要去了么？竟这样就要去了么？

　　“不要哭，不要哭，”娘亲柔了声劝慰，“你把娘亲的心都哭乱了，再怎么说话呢？”

　　我强忍了泪珠，仰首看住娘亲脸庞，年华似水，流光如波，却只将这容颜，涤得加倍明媚清澄，如空谷兰，绿水莲，春风笛声一度。

　　“鹤儿，娘亲有几句话，你要记好，”

　　“是，娘亲请讲，”我直了身子，娘亲必是要嘱我些礼法仪度，好侍奉父皇归西。

　　“娘亲这一辈子，若是有什么不放心的，也就是你了------”娘亲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我忽觉异常，娘亲怎生如此说话，还有那平安，娘娘该准备起来了，准备什么，为什么要准备？我忽然僵硬起来，再也动弹不得，难道-------难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娘亲，这不是真的，不是------”我求助地看着娘亲，“是我想错了，对不对，只是我想错了------”

　　“不，你没有错，”娘亲竟然还可以微笑如清秋寒菊，“谁都没有错。”

　　“可是父皇，父皇对你情深意重，他怎么会------他怎么忍心？”

　　“傻鹤儿，世间的千头万绪，千丝万缕，也不过都是一个情字生出来的，有了爱，才有恨，才有怕，才有不甘，你接受过多少的爱，就要承担多少的痛苦。”

　　“娘亲，你难道也愿意？你是不愿意的，对不对？我去和父皇说-----我去说！”我想从娘亲怀里挣出来。

　　“不要动，就这样和娘亲待一会，”娘亲揽住我，眼神却延展出去，象一泻千里的清辉月，媚------而冷。

　　“又有什么不愿？有什么不肯？生有何欢，死有何苦，荣华也着尽了，歌舞也看倦了，别人想的，也有过了，别人未曾想的，也有过了，真情假意都堪破了------都道你父皇宠我，我又何尝不是千番逢迎，万般揣度？说什么贵妃开口万岁应，我求的，不过是他能给的，他愿给的罢了。生为君妾死为妃，你父皇，也再容不得我有旁的去处。”

　　我很想象娘亲那样镇定，可是我做不到，做不到，我只是不停地流泪，流泪，后来我才发觉，那一捧清泪，竟是倾了一生，从此，我再未落下泪滴半颗。

　　“鹤儿，你是皇朝的倾国公主，太子的独生妹妹，娇贵无双，天地为你而设，世间万般皆为你开放，但是，生在这皇家，有多少的光荣和权力，就有多少的无奈和担负。你哥哥自然会待你好，只不过一旦和这江山关系，和这皇位牵连，父子就不再是父子，夫妻也不再是夫妻，兄妹也不再是兄妹，你哥哥生得象我，你呢，却酷似你父皇，然则性情上，却是刚好相反，你哥哥与你父皇一般决断，而你却如同我，心实善感，牵绊良多，你一定要学着照顾自己，不要只指望别人，不要把旁人当做依靠，自己的依靠，只在自己心里------永远不要对一个人，一件事或一种感情有太多的信赖，太高的指望，那会让你患得患失，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了，或者你失望了，将是一种很可怕的毁灭。爱一个人，永远不要比他爱你更多，这样的生活，也许平淡，却安全------”

　　“------”宫女匆匆跑进，“娘娘，万岁急宣！”

　　娘亲深深看了我一眼，眸中有流光一闪而逝，“摆驾升平殿！”

　　升平殿里。

　　一种古怪的气息-----不，不是单纯的死亡，是生与死的一种纠缠，一种挣扎。这里的人，他要去，她也要去，而剩下的人，却不得不活着，不得不或无奈或抖擞地活着。为什么最无可选择的时候，却最盼望选择？

　　父皇半倚龙床，依旧握着娘亲的手-----我恨他，不，我不能够恨他，这不是恨，这是失望，深得不见底的失望。我的父皇，慈爱的，宽容的，亲切的，深情的父皇，不还是剥夺了另一个人生的权利？只因为他说爱她，只因为他不愿意让她离开，就可以选择这么残酷的方式，所谓的挚情真爱，所谓的天长地久，原来只不过是一个人的自私和另一个人的牺牲------

　　年迈的晏相颤颤地向父皇叩首，站起，宣旨。

　　“朕绍承祖宗丕业，二十余年，有辜先人付托，惟在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太子玄麟，聪明仁孝，德器夙成，民心所向，天命所归，当继大统。贵妃云氏，性情柔婉，仪容端庄，侍驾多年，才德可鉴，今命其相殉，合葬安陵，追册静好皇后，钦此。”

　　一殿的人黑压压地跪将下去，三呼万岁的声音震动了禁城。

　　我向身前的皇兄看去，他俊美面容上竟不见半点涟漪-----他知道的，原来他都知道的，我们的爹，要我们的娘来殉葬，哥哥，你竟然都知道的，你这个父皇钟爱的儿子，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做------

　　“------”父皇摆了摆手，“都------下去。”

　　起身，众人静静地，水一般地流出去，一朝天子一朝臣，万里江山万里尘，流走的，是一个帝王的时代，他的英明，他的神武，他的理想和他的女人，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即将到来的，是另一个新的天子，新的皇朝，天神的供桌上，又奉上了另一个年轻的灵魂，或者-----无数年轻的灵魂。

　　“鹤儿留下，”父皇的声音低沉。

　　皇兄从我身边退下，看了我一眼，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

　　“你------也去吧，”父皇慢慢松开娘亲的手，“等着朕------”

　　娘亲缓缓站起身，与我四目相对，竟笑了一笑，象是倦，象是从容，又象是------解脱。

　　娘亲就那样走了，那不是再见，我知道，那叫做永别，而我，却不能去抱住她，不能抱住她痛哭，更不必说去挽留，因为，我是倾国公主，我的父皇，要我乖乖地留下，听他的遗言，而我的娘亲，他的宠妃，她------只能陪伴他，无论阳间，还是阴界。

　　父皇手动了一动，要我过去身旁。

　　我缓缓走上去，跪下，垂首，我怕一抬头，就会看清父皇的脸，就会忍不住质问，就会忍不住激怒他------或者自己。

　　“鹤儿，父皇知道你伤心------”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我霍地抬头，大声问。

　　“那一年，朕初见你娘亲，”父皇却不理会我，只仰望着殿顶，唇角泛起笑容，“也就是在这殿里，记得她着了一件紫裳，只抬了头向朕轻轻一望，那是朕一生最不能错过，也是最无法忘记的------”

　　我只觉得困惑，他爱她，可是，他却要她同死，爱不是要默默奉献的吗?爱不是要她快乐就足够的吗？

　　“------世间没有人比朕更爱她，朕不在了，她会很寂寞，所以，朕要带她一同走，照顾她永生永世------”

　　“父皇，你就不怕鹤儿没了娘亲吗？”

　　“------”父皇偏过头来，仍带着笑容，“皇帝，多么高贵，什么都可以得到，除了自己真正想要的------可是，没有了皇位，没有了皇家血统，你就更加得不到。有人把这叫做束缚，有人叫做责任，有人叫做牺牲，其实------只不过是命运。朕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江山社稷，只有要你娘亲，是为了自己，是唯一的自私，却是朕做过的最聪明的决定，朕不后悔，无论有怎样的报应，朕都不后悔，只要有她陪着------”

　　我悲哀地看着父皇，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多么讽刺，从来以为，不爱是不幸，谁想过，深爱，才是最大的不幸？

　　“------”父皇还想说什么，却见平安从后殿转出来，重重跪下，“皇上，娘娘殡天了。”

　　“朕也该走了，不要让她等------”父皇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忽然有人大呼一声“父皇”，扑上来失声痛哭。我看着皇兄，没有哭，我只是冷，冷得一点点扎到心里去，却不觉得痛，冷，只是冷------

　　嘉佑二十七年，上薨，葬于安陵，庙号明宗，贵妃云氏，感情甚笃，愿以身殉帝，依皇后礼同葬安陵，谥号静好。

　　太子即位，改元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