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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落红满地归寂中(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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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顾朝曦宇文焘的大军赶到建邺城的时候,崔雪麟的定南军已经将建邺皇宫围得像铁桶般,却不进去。
顾朝曦见到他时他连甲胄都没有穿,只一身黑色谰衣大马金刀地坐在皇城外的小茶摊上,顾朝曦看那贩茶的小贩斟茶的时候浑身抖、面如菜色的害怕样,再看崔大元帅身边三丈内甲卫林立的防卫。
心道这人明明是耍威风来了,却还要装亲民。摇了摇头失笑,下了马走过去,向崔雪麟一揖:“在下一路从荆州逃难而来,饥渴难耐,不知元帅可否赏一碗茶吃?”
崔雪麟一回头,看到眼前白衣,眸底的光慢慢点燃,一把牵了他的手坐下,将桌上自己的茶盏移过去,“顾监军助宇文将军攻克荆州,功不可没,待我……”
“你等等!”顾朝曦截了他的话问,“我什么时候做了你的监军了?”
崔雪麟笑笑,一脸自得之色:“我已上书圣上要你留着军中,做我定南军的监军,圣上想必是会同意的。”
顾朝曦几乎黑了脸:“你有问过我吗?”我还等着过年的时候回京城参加元宵灯会,谁要留下来给你当监军?!
腹诽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问道:“定南军已将建邺围得如铁桶一般,魏国覆国顷刻之间,待一统天下之后定南军就要班师回朝,你怎么还让我当监军?”
崔雪麟脸上的笑意这才淡下去了些,“你可知魏庄帝膝下有几个皇子?”
魏庄帝便是魏休音给他父皇上谥号,武而不遂曰庄、胜敌志强曰庄,倒也没错。顾朝曦回道:“三个皇子吧,如果要加上明贤皇后之子,那就是四个。”
魏庄帝明贤皇后在战乱中丢失,连带着魏庄帝的长皇子也没有踪影,割据江南以后,魏庄帝不得不广纳江南士族贵女入宫。
其中德妃刘氏生二皇子,便是现在的魏帝魏休音;谢充容生三皇子,未达三岁,病逝夭折;萧昭仪生四皇子魏休毓时难产而死,魏休毓如今十二岁,却一直不受魏庄帝待见。
其实,实话说是没有哪个皇子是受魏庄帝待见的。
顾朝曦把魏庄帝家族情况捋了一圈,心中一动,问道:“你难道觉得魏朝皇族中还有人能够作乱?”
“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么?”崔雪麟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声音也低沉得有些吓人,“魏休音魏休音……呵呵,我竟然还低估他,本以为他不过是一介声色犬马胸无大志之人,却没料到他与我暗通曲款相互往来之时竟然还留了一手!”
顾朝曦听得脑仁直跳,他还是第一次见人竟然能这样把“暗通曲款”这四个字说得如此的光明正大。
先撇过这个不想,先问道:“你是说魏休毓逃了?”看崔雪麟的表情就知道答案了,又道,“派人去追了吗?”
崔雪麟道:“自然是派人去追了,但,不一定能追得上。”顿了顿,还是难掩咬牙切齿,“他魏休音倒是掐得准,竟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就把魏休毓送出去,神不知鬼不觉的,现在怕是已经走了七八天了,我派人进驻皇宫时在宫中翻了好几番都没找到魏休毓的影子。”
顾朝曦听得好笑,眼前这人倒是跟领赏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领的赏少了一半一样,到手的另一半都没办法抚慰失去那一半的失落。
不过也是,明明精打细算步步为营,总算是等到大捷这天,本以为已经是戎马生涯的终止,以为可以荣归故里了,却才发现还没完,的确是让人失落。
“你当真上书让圣上任我为监军了?”顾朝曦突地问。
崔雪麟点了点头,看向他的眼眸多了些愧疚:“我知道你不想淌这趟浑水,是我执意如此,对不住。”
此刻顾朝曦不想知道崔雪麟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虽然对方一副很像说的样子,他决定憋死他。摆了摆手道:“那你认为,一统天下之后,圣上会怎么处置定南军?”
这句问话好似一道惊雷直劈进崔雪麟的心底,功成身退也好,一将功成万骨枯也罢,千秋伟业已立,哪怕是还有残部也再不能放那么多军队在他一人手中,就算是国库有钱养,天子还得防着点。
那几十万倾国之军,天子时时刻刻惦记着,再在他手里握着,只怕连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崔雪麟想着,忽然想笑,却又觉得喉头一紧。手上被包裹上温凉的感觉,竟是顾朝曦的手握了他的手。
顾朝曦轻轻拍了拍他手背:“我曾经说过,我在江湖上有两个好朋友,其中一个是江南林家家主的大弟子,改日我亲自登门拜访,务必请他说动林家主帮忙,若是行军打仗,自然是要军队良将,但是追踪这种事,还是交给江湖人来办效率快些。你且放心,无论魏休毓逃到天涯海角去,他们都能找出来——当然,前提是,魏休毓不是带着一支军队逃的。”
崔雪麟哈哈笑:“魏国的军队尽在我手中,他上哪里去调动军队,魏休毓身边有个几十个人就已经很撑死了。不过……听你话里的意思好像是又算到了什么。”
“我不过是略通扶乩之术,又不是大祭司,看你说的。”顾朝曦收回手,抬头望了望眼前虽然比不上大燕京城雄伟却也算称得上恢宏的城池,轻声说道,“一统天下,近在眼前,元帅还是先一统,再想其他后事吧。”
崔雪麟也站起身来,和顾朝曦并肩而立,顺着顾朝曦的目光看去,扬声号令:“进宫!”
顾朝曦和崔雪麟闲话的时候宇文焘的兵马早就和王世伟统辖军队汇合了,二人早早策马进宫城,已经团团围在紫宸殿前,等着崔雪麟来。
今日的紫宸殿和别日不同,殿前堆满了柴禾,熊熊大火已经从最外围烧了起来。
崔雪麟和顾朝曦赶到后,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宇文焘身边的原来的敌军统帅、现在的降将萧荣,而萧荣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少年的手,脸色铁青,神色焦急。
萧荣对那少年喝道:“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你这是要做什么?魏休音待你如何为父不知,你现在要闯进紫宸殿去一会儿是要给魏休音陪葬的!”
少年边挣脱边道:“我不是为了魏休音!我是要问他,阿泽去了哪里了!”
杨泽的名儿没说出来也就罢了,一说出来萧荣彻底火了,一个大耳刮子就扇过去,把少年半边脸都打肿了,嘴角破裂流出血来。
萧荣指着少年的手都颤抖,连说话都不甚利索:“杨泽是个什么东西?那是亡国之君枕边妖媚!魏帝为了他不惜弑君弑父、祸乱朝纲!你现在竟然还要找他?为父告诉你,别说是杨泽逃了,就是杨泽现在在这里,他不死,我也一剑劈了!”
少年萧允也是倔脾气,被父亲打成这样也丝毫不惧,一抹脸上的血,昂然和父亲对视道:“魏休音做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让魏休音做的,你凭什么都推他身上?我当初一定要去林家习武便是看不过你们这些君臣之间的做派,好事都是你们干的,错事都是别人的,左右都是你们自己对,反正有多少人给你们担着!”
他看了眼焚在火中的宫殿,平心静气了片刻,大声向里面吼道:“魏休音,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今天的你才让我真正敬佩!”
国是亡了,家国天下都没有了,所以的一切都在这场大火中灭尽,等待轮回过后,再度返还。
人世间的兴亡便是如此,一个亡,一个生,生死轮回,永无休止。
萧荣气极,扬手让近卫上前,道:“把这个逆子给我捆了押下去!什么时候等他知道错了,再来禀报我!”
少年被拖了下去,崔雪麟和顾朝曦这才上前来和萧荣道:“萧老将军。”
萧荣看到他们才面色稍霁,拱手道:“老夫教子无方,让元帅看笑话了。”把目光转到顾朝曦身上,“这位是……”
他其实方才和宇文焘王世伟一同等着崔雪麟的时候就已经听过顾朝曦其人了,也听说是顾朝曦和崔雪麟要一同而来,但毕竟没有见过面,还是要问一下。
崔雪麟道:“这位是我军监军,顾朝曦顾大人。”看向顾朝曦,顾朝曦却不接话。
此时的顾朝曦没空理会他的寒暄,望着熊熊大火中的紫宸殿,皱眉问:“这火少了多长时间了?”
萧荣道:“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了,不过柴禾是从阶前堆起来烧的,要烧进宫室里还得有一段时间。”
顾朝曦转过脸问:“既然魏帝未死,为何不救?”
“为何要救?”斩草除根本是改朝换代的必然,就算是魏休音不自焚,来日也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是死,何必多生纠葛。
顾朝曦望着那火焰,脸色阴沉下来:“圣上并没有说一定要魏帝死,只要他奉上国书玉玺受降,还可保一世平安无虞,人命怎可如此轻率,你们这么多人,竟然就这样见死不救?!”
眼见顾朝曦竟然急了,崔雪麟出声劝道:“出云,这既然是魏帝自己选的,我们又何必插手管。”
顾朝曦看了看他,欲言又止,眸光一转,不由问出和萧允一样的话来:“杨泽呢?杨泽也在里面吗?”
萧荣一向对杨泽深恶痛绝,方才又被儿子一气,回答起顾朝曦来显然是没有什么好语气,凉凉道:“该是吧,魏休音对杨泽之宠,内冠于宫外扬境内,当年太子妃谢氏钟情杨泽竟然被魏休音问罪处死可见杨泽在魏休音心中之重,魏休音自己要死,自然要拉着杨泽一起。”
是吗?顾朝曦再心中问了一句,便不再说话了,他终是觉得魏休音对杨泽的那份爱,不会如此狭小,虽然听到的传言里,杨泽几乎只有给魏休音拉着陪葬的份儿。
过了一会儿,顾朝曦问:“既然魏帝必死,为何大家还要留在这里?”挑了挑嘴角,“人都困在里面了,定南军将紫宸殿围得如铁桶般,连只鸟都飞不出去,还担心什么?”
他话音未落,忽然从紫宸殿西侧宫门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马闯入包围紫宸殿的定南军中,冲势之快,竟无人能挡。
顾朝曦崔雪麟等人顺声望去,却见是一匹枣红色大马正冲这边疾驰而来,骑在马上的人一身红衣艳袍,霎时耀眼。
离得近了方才看到,那骑马的男子头戴玉冠,冠上镶嵌红色宝石,和身上衣袍类同,而他身上的衣袍却遍绣了金丝凤凰。
“阿泽!!!”
萧允嘶声力竭的喊声从几人身后传来,骑在马背上的杨泽冷肃着一张脸,跟没有看到其他人一般,目光直直锁定了那氤氲在火中的宫殿,他□□的马匹一路奔来已经给定南军的将士插进长矛伤及皮肉,此刻他就是想停下也停不下了。
而他也从未想停下来。
众人眼前只见一道红光掠过,径直往那火光中而去,金凤红衣枣红马都没入火中。
马受火灼挣扎起来,把杨泽一甩给颠了下来,杨泽顾不得身上摔了了哪里,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宫室而去。
火焰蔓延地极快,滚上了他的衣角,和着他的脚步一起随风摘他身上怒长。
杨泽一面往里跑一面大喊:“陛下!陛下,我是杨泽,我来了!休音!”
紫宸殿紧闭着的宫门随声大开,赭黄衣裳的魏休音疾步走出,迎着杨泽抱住,瞧到他衣裳上的火不由分说往地上一滚。
魏休音凝视着他的眼睛,气道:“我不是让瓯子带你走的吗?你怎么在在这里?”
“我穿了礼服来给你看。”杨泽紧紧搂住魏休音的身腰,在他耳边喘息,“你说过的,要给我一个盛大的婚礼,我等不及,我等不到下辈子再举行婚礼!”
“阿泽……”不知是烟熏的还是如何,魏休音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下方被他压着的杨泽的脸颊上。
杨泽抹了他的泪,细细凝视着他的容颜,轻启唇说:“夫君,长歌当哭,我还没有唱歌,你怎么就哭了?”
魏休音握了他的手将他拉起来,一起坐在阶上,“好,你唱歌,我好久,没有听到你唱歌了。”
亡国故都,金华宫室,炎炎火中,飘出悠扬婉转的歌声。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以上:南朝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