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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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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八岁那年父亲出轨,和母亲两人在离婚前夕双双去世,一个出了车祸,一个被情人的情人失手杀死,他在一个叔的陪同下出席了两次法庭,拿到了两笔赔偿金,叔说他未成年,钱和房本都替他保管着,家明的学杂费他给交,生活费分月给。
寄人篱下的生活开始,叔婶头两年对他还有个笑脸,两年后态度就变了,每次跟他们要钱他们都絮絮叨叨地翻账本:什么什么时候生病花了多少,为了给他解决他惹的麻烦花了多少,学杂费多少,生活费多少……
他永远都是一副脸没洗,头发衣服乱糟糟的模样,叔婶的孩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光鲜,后来还偷偷生了第二胎,那孩子生下来就吃进口奶粉,有人拉着家明说你个傻孩子,你叔婶拿你的钱养孩子呢。家明不懂,不过他即使懂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爸妈结婚的时候买的小平米房子叔婶给租出去了,家明十三岁升初中的时候去将租房的人赶走了,自己住进去,叔婶知道后也没法赶他出去,家明逐渐从一个乖巧的孩子变成了小混混,逃课打架抢劫低年级的孩子,屡次被叫家长,被训的时候总的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过后照旧。
家明越来越瘦,八岁的时候留下的照片还有些婴儿肥,十四岁的家明身条拔高,瘦高瘦高的,衣服挂在身上总是晃荡,一阵风就能吹走。
十五岁的时候家明没有再上学,某天他回家忽然发现门锁换了,他踹门,铁门里的木门开了,里面的人说:“房子我买了,你再捣乱我就叫警察了。”
家明不怕警察,带走顶多被关几天,还有免费的饭吃,他去找他的叔婶,他一个月没去那边了,然后发现那边也换人了,新房主说:“不知道,谁会问原房东他们搬哪去了?你走吧。”
家明彻底成了孤儿。他将近一个月没有去学校,不用想被除名了,很久以前学校的领导就要求他叔婶把他转学,说教不了了,回来婶婶就指着他的鼻子骂,连门也没让进,他让婶婶丢脸了,婶婶最看重的就是脸面。
他开始真正的混混生涯。
幸好南方气温普遍不高,即使是冬天,在外面多裹两件衣服凑合着也能过,他经常和另外一些真正的混混在一起,更多时候单独一个人,他和那些混混格格不入,他胆子小,不敢拿着刀子去威胁路人抢劫,他只敢找一些小学生要钱,穿着很光鲜的孩子也不敢碰,那样的孩子往往不是有钱人家就是有权人家的,万一被逮住了毒打一顿是最轻的,就怕不明不白丢了小命。
他怕死。
虽然生活艰难,他还是贪恋人世。他从来没有想过死,死是冰冷的,医院太平间的温度一直留在他心里,父母的尸体躺在冰柜中,上面覆着冰霜,脸容都模糊不清。
他们死的前一天还在家里火拼,翻旧账,指责,一点点芝麻大的事情都被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说,面红耳赤地争吵,八岁的儿子饿了一天也没想起来要去管,家明自己点了火,吃饱出来的时候那两个人出去了,转眼就成为尸体,不会再说一句话。
有时候没有钱,又找不到下手的对象,家明会去一些卫生脏乱差的小吃店帮忙,干一天活给包两顿饭还给5块钱,那钱他往往拿去买烟,最廉价的香烟,味道辛辣,能把人的眼泪都呛出来,但他乐此不彼,买到手能一口气抽半包。
有一天他又去找小学生要钱花了,一个长相普通衣着普通的孩子被他盯上了,跟到了一条小巷子中,逼问他交出他的口袋里的钱,小学生眼里缀着泪花:“我,我没钱。”
“瞎说,没钱每天中午你到肯德基里去做什么?别告诉我你在里面打工,快点!”家明扬起拳头,“还是你想尝尝拳头的滋味。”
小学生哆嗦着翻口袋,家明贪婪地盯着他的口袋,嫌他慢,要亲自动手,一个处于变声期的男声响起:“你做什么!抢劫呢?来人啊——”
家明吓了一跳,惶惶瞥了一眼来人,没看清样子,只知道比自己要高要壮,连钱也不要了,往前飞跑,没几步被一脚踹倒,按住,脸朝下捶了一顿,差点昏死过去——他整整一天没有进食,已经饿得不行了,在远高于他的武力前,连反抗都显得软弱无力。
他没有看清是谁打的他,只记得拳头很重,重得他几乎怀疑自己会被打死,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巷子内已经空无一人,连那个小学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在桥洞躺了一天,喝了一天的生水,第三天硬撑着到小吃店帮忙,干活时牵扯到伤处,一摞碗碟摔得粉碎,店主将他赶了出去,以后也不要他去了。
家明只好重操旧业,他运气很好,逮到了一条肥羊,两张红票子能让他花上很长一段时间,他喜滋滋地,顺路调戏了一个长相姣好的女孩,那女孩像是乖乖女那一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臭流氓!!”
家明心情好,还冲她乐了一乐,露出两颗虎牙,他打算晚上到小广场那里洗个澡,当然要下半夜去,那个时候那里几乎没有人,除非是打野食的野鸳鸯。
他拐了个弯,看见路边一个孩子拿着几张票子在数,他走快几步一把将钱抽走了,孩子在后面哭了起来:“坏蛋!坏蛋干吗抢我钱,呜呜,妈妈……”
家明呸了一声,他最不想听见的两个词就是“爸爸妈妈”,小孩算是触了他霉头,回身将孩子一把推倒了:“让你叫妈妈,你妈妈不会来救你的,没人能救你。”
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胆子很大啊,连这点大的孩子的钱也抢……”
是谁多管闲事!
家明回头,阳光照进他眼睛里,他微微眯起眼。
“怎么又是你!”似曾相识的嗓音又说,“死性不改啊,上次打了一顿没教训够?”
家明看清楚了,那是个男学生,看样子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一身校服穿得很整齐,一看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同时还满腔热血正义的好孩子,家明无来由的厌恶起来:“关你屁事!”
他骂骂咧咧地,趁那男孩子愣神的时候撒腿就跑,没想到最终还是被追上了,他从商店橱窗的反光中看见那男孩飞起一脚,然后肩上一沉,被踢中飞了出去,摔在马路牙子上,右侧眉骨正好砸在棱角上,一阵剧痛,家明吃力地爬起来,一摸,满手的血。
那男孩伸手过来,家明以为要打他,带着血的那只手拍出去,男孩洁白的衬衫上多了一个血手印,他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这次男孩没有追上来。
家明找了一家小诊所,眉骨处缝了几针,抢的那点钱全花出去还不够的,那老医生是熟识的,还记得这个父母双亡的孩子,只收了医药费,苦口婆心地劝他:“有手有脚的,好好过日子,天天争强斗狠耍小心眼,迟早进牢房!”
老医生摇着头,类似的话他说过很多遍了,只是出于同情心,但家明总是屡教不改,又不是自家孩子,说多了也是惹人烦的,看家明面无表情,唇角却已经抿了起来。
家明离开了那片熟悉的街区,他觉得再在那里呆下去,碰到那个男孩的几率很大,每遇到一次自己就倒霉一次,要离那里远点。
三年过去,家明十八岁成年了,在法律上已经属于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某天街头深夜有混混火拼,他那天正好歇息在街边花园长椅上,警察接到报警的时候大多混混已经跑了,家明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刚站起来,还没弄明白,手腕就被一副手铐铐上了,在牢里蹲了半年,学做了六个月手工活,出狱的时候狱警拍着他肩膀:“出去后好好过日子,你手很巧,努力点能过上好日子的,挣钱了再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和和美美的,人的一辈子不长,别浪费时间了!”
家明听了他的话准备好好生活,可是有一件事摆在他面前:他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到哪里都没有人愿意雇他。他拿狱警好心塞给他的200块钱做了个假证,做工粗糙,他进了一次牢房,对那里没有好感,不想因为假证再蹲一次牢房,找工作都是去小地方,两年时间换了许多工种,都是不需要技能的力气活,白天累死累活,晚上跟浑身汗臭冲天的一帮男人睡在一间屋子里,他经常夜不成眠,好不容易睡着,梦里都是光怪陆离的景象。
年幼的时候他也有过幻想,或许哪天就会有个善良的人来到他面前,将他带走,给他一个家,温馨的家,会对他笑语晏晏,关切地问他“今天做什么了”,“有没有调皮?”而他愿意为那个人做一切事情,他会很多家务事,可以给他做饭,打扫房子,洗衣服,如果他喜欢养小动物,那他会给宠物换饮水,喂食,给它洗澡,擦干毛发,带到外面散步……
那只是年幼时的幻想,家明十五岁开始就不做那样的梦了,不过命运总热衷于给认真生活的人打一个措手不及。
深夜时分警察夜查,好不容易睡着的家明被摇醒,昏黄的灯光中一个老警察不耐烦看着他,旁边是其他早已醒来穿着不整齐的室友,一个个战战兢兢的。一听说要查身份证,家明的脑袋就嗡的一声懵了。
老警察拿手电筒照那张□□,眉头一竖:“带走!”
家明穿上衣服,因为太慌乱,好一会才将头和手套进去,老警察推搡了一下,他脚下一踉跄,差点撞到满是污迹的墙壁。
又一次进入这个他永远不想再来的地方,深刻的疲惫感蔓延全身,当一个小警察有板有眼地询问他一些常见的问题时,如果他还是十五岁,他可能会撒一个比较圆满的慌,但现在,他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经历都讲了出来,为什么要用假.身份证,曾经在牢里呆过半年……难以启齿的事情在警察那里也只是很平常的事情,小警察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刷刷刷地写着。
家明半靠在椅背上,低着头,有些惘然地看着小警察放在桌上那顶崭新警帽上的徽章。
一个不属于派出所的年轻人站到了门口:“还没下班呢?我等你好一会了。”
小警察未抬头,笑容先展露在眼角眉梢:“你来了?马上就下班,今天倒霉催的替蚂蚁值班,他们拉了一批人回来,差不多忙完了。”
“行了,好好反省下吧,什么理由也不能抹去你用假.身份证的违法行为!……”小警察义正词严地说了一通,让家明交800块罚款或者拘留七天,问他让谁来保他,家明摇摇头,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在拘留和罚款之间,他选择了罚款。
在家明抬头的一刹那,他几乎没变的容貌让立在门外的顾暖认出了他,恍惚间回到了5年前,被他逮住两回的小混混,流了半张脸的血……他眉骨处有一道很明显的伤痕,不用想是因为自己留下的。
顾暖将家明保释出来,又替他将户口身份证办好,用很温和的声音告诉他,如果暂时找不到好工作,可以做家政人员。家明一脸呆样地听着,家政人员,他一直认为那是大妈才做的工作,顾暖轻笑:“做我的家政人员,每个月我给你2000,包吃住,怎么样?”
他虽然问家明“怎么样”,却已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顾暖一个人住着一个大房子,家里有只很胖很胖的猫,胖得几乎走不动路的猫,家明的工作就是收拾房子,伺候那只待遇比普通百姓还要好的肥猫。
顾暖很忙,一个星期顶多回来一次,看他的那只猫,看看家明有没有照顾好它。
家明除了购物,几乎足不出户,房子里有大屏幕高清彩电,有配置很高的电脑,还拉有网线,他很少上网,也很少看电视,每天将房子打扫一遍,每个角落都擦得很干净,猫窝也没有异味,胖胖很乖,喜欢在阳台晒太阳,有时候家明会抱着它给它挠痒痒,跟它一起看楼下来往的车辆。
这是个高级小区,总有很多小车出入,名牌的大众的,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吸引他视线的都是和橙色差不多的车子,顾暖的车子是橙红色的,不过他只见过一回。
家明不知道顾暖的一切,不知道他的父母,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雇他这样一个人替他看一只猫,还费老大的劲给他办理户口和身份证,不过,那样的人,做事想必不能用常人的眼光去看。
他细心地将胖胖的毛发用大毛巾擦得半干,准备拿吹风筒,门铃响了。
会是谁呢?居委会的?顾暖回来一向是自己掏钥匙开门的,除了居委会大妈,没有人按过顾暖家的门铃。
门铃按得很急,家明差点绊了一跤,猫眼外是个不认识的男人,他拿手掌一直按着门铃不放。
家明只开了木门,防盗门没有开,说:“你找谁?别按了。”
男人偏着头吊着眼角打量他:“你是谁?怎么会在顾暖家?顾暖呢,叫他出来!”
家明解释了自己的身份,说顾暖不在家,男人盯着他看了半天,直看得家明脊背发凉,寒毛竖起,男人才撇撇嘴,离开了。
家明还以为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在他转身离开后好几分钟,还站在防盗门后发呆。
晚上顾暖意外回来了,看过已经在猫窝里打呼噜的胖胖,家明一直束手束脚,顾暖看了他半晌:“今天没有人来吧?”
“啊?”家明愣了一会说,“有个男人,大概二十多岁,要找你,我说你不在,没让他进来。”
“做得很好,以后除了我,谁也别让进门。有事打我电话。”
顾暖说完就走了,家明将灯都灭了,只留下玄关那盏橙黄色的壁灯,彻夜不息。
家明给顾暖照顾了两年胖胖,胖胖死了,老死的,那天顾暖接到家明电话回去后一言不发,家明却从他平静无波的脸庞上看出了伤感。
顾暖安葬了胖胖,他给胖胖买了墓地和骨灰盒,火花后小小的一撮骨灰就放在制作精美的骨灰盒内,埋在风景很好的墓地里。
家明跟着他,跟到动物火化服务中心,跟到动物墓地,然后跟着他回了他的家。
没有了胖胖,他没有留下的理由。顾暖却没有提出让他走,罕有地好几天一直在家,家明便做饭给他吃,平时只是自己,他一般都是对付着吃,下面条,鸡蛋炒米饭,但顾暖在家,他不能马虎,询问顾暖,坐在电脑桌后的顾暖抬眼望了他一眼:“随便弄点就行。”
家明在超市内一脸纠结,复杂一些的菜他都不会做,只能做些家常菜,绞尽脑汁,最后决定做烧茄子和蒜炒油麦菜,汤就做紫菜鸡蛋汤,做到一半才想起来,这些菜都是年幼时爸妈经常给他做的菜,转眼间便是十几年过去,那两人,早已经灰飞烟灭了,而他又有多久,没有记起他们?
拍了蒜炝锅,油烟和蒜味直冲鼻端,刺激得他泪都出来了。
吃饭的时候他想等顾暖吃完,自己再就着剩菜吃点,顾暖眼神一扫,他就乖乖地坐到桌旁,不敢兴起一丝反抗的念头。
其实他心里是感激顾暖的,虽然顾暖揍过他两次,可他那时候办的的确不是人事,挨揍活该。
胖胖老死后,顾暖回来的频率反而高了起来,从以前的一星期一次改为一星期两次,每次回来都是吃了饭再离开,如是过了两个月,夜十点,家明照旧只留玄关一盏灯,准备睡觉,卧室门没有关严,他听到了有人开门的声音,起身看,是顾暖,顾暖似乎喝了酒,身形有些不稳,家明去扶他。
顾暖就着壁灯的光芒看家明,家明穿着睡衣赤了脚,白生生的脚丫踩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小巧的脚指头无意识地动了动,因为喝了酒而有些燥热的身体更加难受了,他挥开家明伸过来的手,踉跄走到沙发边坐下,头靠在靠背上。
“给我拧条湿毛巾。”
家明照做了,顾暖将毛巾盖在脸上。
“你睡觉去。”
家明没有动,他看出顾暖喝了不少酒,想必难受得很,说:“我给你做点醒酒汤。”
这些日子顾暖回来的次数多些,他买了不少的水果蔬菜,翻找了一番,却听到股顾暖起身去洗手间,玻璃门被他大力摔上,隐约的呕吐声传出来,他走到洗手间门外,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进去。
顾暖吐了一阵,有些头昏眼花,泪水出来了,眼眶湿润,朦胧中看见家明推门进来,他看了他一眼,将秽物冲掉,气味有些难闻,又把排风扇开了,家明见他没事,转身给他拿了杯梨汁,“喝了吧,解解酒。”
顾暖已经漱了口,脸上有没有擦干的水珠,他拿过家明手里的杯子,一气喝完,回身进了自己卧室,关上门。
家明将灯关了,关了洗手间的排风扇,静悄悄地回自己睡觉的客房,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辗转反侧,他又失眠了。
那天之后,家明总是听着门那里的声音,有时候甚至会出现幻觉,觉得顾暖在开门,好几次走过去之后却不是,他觉得自己有问题了,但不知道是哪里出的问题,他比以前更希望看见顾暖,总在顾暖看不到的地方注视他。
顾暖还和以前一样,隔三岔五回来一趟,话不多,家明做饭,吃完后顾暖便进书房,家明收拾碗筷,离开厨房回卧室,如果失眠,顾暖离开书房的时候家明就会看一眼床头柜的闹钟,很多时候都在凌晨零点以后。
家明悄悄打开了许久没有动的电脑,紧张忐忑地坐在电脑桌前半天,查找到的信息让他害怕,直到顾暖回来,他还有些恍惚。
家明不敢看顾暖了,有时候会想走,远远地走开,可是找不到离开的理由。顾暖明显是在照顾他,顾暖要的不多,却给了他安定的生活,如果不明不白地走,就是白眼狼了。家明不想做白眼狼。
他的变化顾暖感觉到了,蹙眉问他:“这些日子你怎么了?”
家明自然答不出,站了一会找个借口落荒而逃。
顾暖若有所思。
半个月后,家明正在做大扫除,将沙发套换了,所有的窗帘也换了下来,堆在洗衣机旁大洗特洗,顾暖回来了,家明慌忙冲了手,出去的时候却看见顾暖带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回来,他是这样介绍家明的:“这是我请的家政,你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做。”
漂亮女人笑容很好看,声音柔柔的跟家明打了招呼,顾暖体贴地询问她喝些什么,她说喝红茶,家明到厨房翻茶叶,听见那两人在客厅内交谈,声音传进来,却有种不真切的感觉。家明心闷闷的,有些不舒服。
那个女人来了三回就不来了,又换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一进门就叽叽喳喳的,顾暖很耐心地回答她每一个问题,即使那个问题显得很白痴,女孩喜欢说“卡哇伊”,喜欢说“人家”,人家好喜欢啊,人家好讨厌啊,人家……巴拉巴拉,家明便会不自觉地抓紧手里的东西。
家明不再注视顾暖了,顾暖在家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游移不定,却不再放在顾暖身上,他专心做好自己的事,尽量减少和顾暖在同一个空间的机会。
顾暖一共带回来五个女性,最长的一个有半年时间。家明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每天真正能够睡着的时间不到三个小时,晚上总是睡不着,白天却打瞌睡,做什么都有些无精打采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会有绝望的感觉。
这样下去不行,他想,必须得走。
他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多,将信誉比较好的家政公司走遍了,高价雇佣了一个相貌较好,性格温柔的大妈,他把顾暖这些年给他的工资都花了,签了最长时间的一个合同,如果顾暖对这个家政大妈不满意,家政公司会换其他人,那么大的一个公司,总有一个人顾暖会满意的。他只能为顾暖做这些。
要留联系方式,他没有手机,这些年他和顾暖联系也只是用顾暖家的座机,他就留了个邮箱号码,事实上那个邮箱他自注册后只是偶尔上去看看,除了一堆莫名其妙的邮件,他从来没有主动发过任何邮件。
离开前夕,他蹲在厨房地上拿钢丝球一点一点地将一些死角的污垢清理干净,不过即使他不做这些,也足够干净的了,这些年,房子的每个角落都得到他的细心打理,洁净如新。只是他的心开始老了。他才二十五岁,近两年却觉得时间在心尖上掠过,加速了他的苍老。
阳台上的花开得正好,翠叶欲滴,他拿起喷壶,一张一张叶子喷过去,看见角落的一盆仙人球,意外地看见它居然也开花了,浅绿色花瓣,黄色花蕊,从尖锐如针的刺中生长出来,让他怔怔地看了好一会。
客厅的挂钟时针指向10,他拎起收拾好的行囊,走出去的时候回头看看这个生活了几年的房子,毅然关上了那扇黄铜雕花大门。门在身后碰上,他的心也跟着一颤。
门卫已经记得这个年轻男人,看见他出来,笑着跟他打招呼,家明将钥匙给了他,前几天已经打过招呼了,新的家政过一会就会过来。
门卫接过钥匙,看见他的旅行袋,问:“什么时候回来啊?”
什么时候?没有期限。家明含糊地应了他,离开了。
半个月后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书店卖书,私人性质的书店,不太大,开在一所大学旁边,店员大多是年轻的女学生,临时性质的,家明一去,就变成万花丛中一点绿,她们在闲的时候都爱调戏他,家明脾气好,笑笑就过了。
有着一张包子脸的大四女生负责教家明他该做什么,一开始只是做些打杂的工作,忙的时候要帮着收银,周五下午刚到下课的时候,附近高中的女学生冲进书店对正站在银台前的家明喊:“哥,最新的《时尚月刊》到了没有?!”
家明摇摇头,他来这里还不到一个月,她们说的杂志他还没有见过呢,女学生抱怨着:“怎么还没来啊,我死党她们已经买到啦,在电话里跟我炫耀呢,说这一期有顾暖的专访,顾暖啊!……”
她们后面的话家明听不见了,满脑子都是“顾暖”两个字。
他以为他离开便能断了那说不出口的念头,谁知道思念像野草一样疯长,占据了他整个脑海,工作的时候还好一点,一到独自一人的时候,思念便如水一般蔓延,将他淹没。
真正的灭顶之灾。
比往日晚了一个小时过来的大个满头大汗地将几摞书扛进来:“对不起,对不起,路上遇到车祸,到现在才来。”
店长关切地问:“车祸?!没事吧?”
“没事没事,不是我,是别人,我协助警察调查。”大个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杯水,大手一挥,走了,留下的杂志最上面一本是顾暖的休闲照,唇边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行事低调的青年企业家顾暖接受本刊专访,自曝有意中人。”
杂志很好卖,仅仅半小时内几乎就被等待的人买光了,家明的手指紧了又紧,掏钱买下了最后一本。
回到出租房,已经是夜晚十点,站了一天有些累,他半倚在床头,那本杂志就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这一个多月他登录了两回邮箱,除了一些垃圾邮件,并没有家政公司的,想必顾暖对他雇的家政还是挺满意的,家明开心的同时又有一些失落,曾经以为,自己在顾暖心里多少有点位置,要不为什么当初几乎没有瓜葛的顾暖会不怕麻烦帮他恢复户口?
顾暖的家缺少人气,于是他弄个人在房子里,却原来也不是不可代替的,只要做得好,谁都无所谓。
家明凝视顾暖的照片,伸手拿过来翻开。
本市杰出的青年企业家顾暖,日前接受本刊专访。
顾暖,出生于**年,十五岁时父母出国度蜜月意外双双去世,十八岁将父母遗产全部接手,并将父亲留下的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短短两年时间便让公司走上康庄大道,顺利上市。顾暖一向洁身自好,行事比较低调,两年前突然频繁结交女友,遗憾的是并没有找到他中意的另一半,日前仍是单身,最后一任女友于一个多月前分手,顾暖在专访中表示,自己已有意中人,但不便公开。
采访最后顾暖说了一句:“我喜欢你,我会等着你。”
家明的手指僵硬,半天才将杂志合上。
第二天他感冒鼻塞,没有请假,店长撵他去看医生,家明恹恹地离开书店,走过了两条街,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自己,他不敢认真看,怕是遇上混混了,恶有恶报,他十年前抢劫别人,现在轮到他被抢劫?
他是反抗好还是妥协好?家明胡思乱想,快走出胡同还没见后面的人追上来,好奇心起,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他就石化了。
没有女人美杜莎,有男人顾暖。
顾暖站在距离他三米远的地方,微笑。
“本来我想等着你的,可是一想,可能你不会再来找我,于是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