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如果飞鸟记得蜉蝣的忧伤 ...

  •   第一世

      那一世,我记得我是一只蜉蝣。

      清晨冰凉的露水落到我的额上,轻轻睁开眼,明媚的光线让我猛然间有些不适应。转过头去,我欣喜地睁大了双目---背上,已然是一对薄薄的、半透明的翼。

      试着扑扇扑扇,我竟然真的飞了起来,离开的沉睡栖居五年的卵壳,微波轻漾的湖面上尽是我的同伴,带着初生的新奇,密密麻麻,用纤弱的足点起圈圈涟漪。跌跌撞撞地在一片黑影中左摇右闪,我试图在拥挤中展开双翼,却只愈发地觉得呼吸困难起来。

      吃力地仰起头,远方的天空湛蓝如洗。

      ---我要去那里,一个念头划过了我的脑海。

      足下微微用力,周围的景致仿佛都在渐渐地下落,一池碧水渐渐在我身后远去。眼见就要越过池边那棵樱花树的树冠,我忍不住地欣喜若狂起来。

      忽然背后传来清晰的破裂声,一阵剧痛让我还为来得及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狠狠地摔在岸边草地上。

      “嘻嘻,活该。”一只鸟儿在枝头居高临下地幸灾乐祸。“别痴心妄想了。你不可能飞起来的。”

      “你胡说!我有翅膀的!”我忍着痛大声反驳。

      它神色怪异地上下打量着我,“是么?那你自己转过去看看吧。”

      一双精灵般精巧细致的半透明翼竟硬生生地折断了,残枝败叶般地耷拉着。我一时间呆住了。

      “真是可惜。你看,要飞也该是我这样啊。”它爱惜地理了理自己雪白的、微微泛金的漂亮翅膀,轻巧地在空中兜了几个圈子,“要不就像它们那样安分守己吧。小虫子,别把你那只有一天的日子浪费了。”

      原本在湖面上推搡的同伴们不知何时已静静地退到泥沼阴暗处,履行着一族传宗接代的义务。

      “我和它们不一样!”我忍着痛扬起惨败的翅膀,“我可以飞!一定可以!”

      很长的时间,漫长到,我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天空的彼岸。空气在我的翼间簌簌流动。最后一波疼痛与黑暗袭来时,我看到那只美丽的鸟儿乌黑通亮的瞳仁里隐隐的惋惜。

      神,假如我注定无法高飞,那么来世,请给我一双足以飞翔的翅。

      第二世

      楚国。上官氏族。

      十一月。皇宫。吟棠小轩。

      烟雨如织,为碧瓦飞甍的琉璃宫殿打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淅沥的雨滴在湖面落成了一曲清丽的古曲。

      这样的天气,如此的缠绵阴郁,一个锦衣素裙的女子临水而坐,想的会是怎样的心事?

      “公主,舒公子求见。”一个宫女匆匆地奔来,气喘吁吁地报。

      “求”见?我挑挑眉,无声地扬扬手。贴身侍女凌寒了然地撤下我面前的军机奏折,换上一幅绘了一半的水墨淡彩。

      “呵,浮云,你藏什么呢,这样的折子我书房里可是要多少有多少呢。”雾气间忽然传来的声音,清朗若山泉。一个隐约的人影渐渐走近,渐渐清晰,乌发如夜,眉斜入鬓,双目璀璨若星辰。

      未见过他的人有谁会想到,当朝八王爷舒和的独子,权倾朝野的公子舒砚,竟是一个如此年轻而英俊的少年?

      是的,不仅年轻,而且英俊得让人嫉妒。眸色是最最骄傲的一尘不染。

      “确实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公子舒砚的眼。不过只怕着一份你的书房里没有。”我淡淡道,伸手换了一支细羊毫,一笔落下,烟般的墨色便在宣纸上氤氲开来,“有什么事么?”

      舒砚盯着我,“再过十日就是我爹的五十寿辰,还望浮云公主赏个光了。”

      “这种事不劳你亲自跑一趟吧。”我皱皱眉,可以忽略他极尽奢华的雪蚕丝白衣上用金丝绞成的龙纹,“而且你也应去找皇兄,我自是无权作主。”

      “天纵奇才上官浮云,机密的内廷奏章皇上都放心让你批阅,还有什么你做不了主?”他轻轻笑,眉色间尽是笃定的骄傲。忽而又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的笔下,“你画的是什么?虫子?”

      凌寒替他斟上一杯缱碧,浓郁的沉香让人不自觉地懵茫。

      蘸上些水,笔锋一侧,我添上最后一抹薄若无物的半透明的翼,“这是蜉蝣。”怔怔地望着湖畔阴暗处那个仓皇飞舞的灰色小身影,我轻轻叹息。舒砚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怪异。

      。

      隔着雨幕,皇兄的赏乐宫远远传来隐隐的歌声。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楚楚衣裳。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皇兄。舒砚来过么?”

      “他刚走。浮云,你来得正好。”温文尔雅的龙袍男子搁下手边的朱笔,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静立在一旁的如妃适时地在紫红木桌上的细瓷杯里添上些茶水,羞涩地朝我笑笑,粉黛纱裙下的深宫女子倾国倾城。

      深宫女子......若非有天纵奇才,只怕我也是要这样的吧?“来得刚好?怎么,皇兄有事找我?”我不解。

      “可不是朕找你。你自己打开看看。”他指了指手边的一方锦盒,反复的花纹,细巧的雕琢,上面的图腾似曾相识。

      轻轻拨开小巧的纹金扣子,“啪嗒”一声,华丽的盒盖开启,便见一方雪白的绫罗,缀着星星点点的银末。一枚碧玉戒指安然置内,流转着温润如水的光彩。

      戒指的正中心,凿着一双极小巧的翼,薄薄的,半透明,蜿蜒着细致美丽的麻纹。我的心猛地一沉,“这是什么?”

      “舒家传世的定情信物。舒砚让朕转交给你。”皇兄的眼睛很漂亮,瞳仁色浅浅的,如毫无杂质,文人一般的儒雅。

      皱皱眉,我佯装不明所指,“皇兄的意思是......?”

      “你整日忙于国事也太过辛苦,再看舒砚也是才华横溢一表人才,就和八王爷做个主,定下了这门亲事。”皇上站起身踱到我身边,将锦盒塞到我手里,“对了,十日后是八王爷舒和的五十辰寿,你代朕去罢。”

      “八王爷也算功劳赫赫,这样的大事,皇兄不去只怕不妥吧。”拿着那锦盒,我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朕恰好要陪如儿去游湖,这几天天气不错。”顿了顿,他答,看向如妃的时候眼神是满满的宠溺。如妃微微笑,朝我欠了欠身,“云妹,宫里的是还麻烦你了。”

      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啊。望着他们,那仿佛不容于皇宫纷扰靡乱而世俗的背景之下的剔透情感,我莫名地感叹,默默地接过皇兄递过来的大红色喜帖。院方的天空,一只雪白的飞鸟斜掠而过,却被高高的宫墙映上了一层沉重的铅灰色剪影。

      。

      “哥哥哥哥,加油!打死他!打死舒砚!”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坐在樱花树下兴奋地叫着,粉嫩的淡色纱裙,浅粉色的樱花瓣自她头顶飘零而下,纷纷扬扬。她坐在漫天樱瓣中,大大的眼睛亮晶晶,让人不自禁地以为她背后会长出雪白的翅膀。

      不远处的空地上,两个十三四光景的少年正在习剑。年长一些的金袍少年停下手,回头轻轻责备一句,“浮云,不要胡闹!”想了想,又挺老成地抱了抱拳,江湖架势学得有模有样,“舒砚,浮云还小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才不会和小孩子计较。”略为年幼的少年撇过头,负剑,白衣出尘,姿态不可一世。然后又孩子气地补充了一句,“将来她嫁给我,指不定是谁整谁呢!”

      小女孩闻言跳起来大叫:“我才不要嫁给你!”

      “这是我听我爹说的,只怕你做不了主呢。”白衣少年气盛,不屑地冷冷哼了一声。

      小女孩泥鳅一样蹿过来躲在笑得温雅的上官浮世背后,探出个脑袋,“我哥哥将来可是皇上呢,他会帮我的!我就不嫁给你。”

      樱花如雪飞舞,寂静的林子里回荡着她稚气的声音---不嫁,不嫁,不嫁......

      ......

      ---如今,一语成谶么?

      。

      氤氲的水汽在空气中悱恻缠绵地缭绕,目光所及之处无不琉璃砖瓦,翡翠院墙,琳琅花木。

      舒王府的繁华与皇宫内苑对比,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淡淡用客套语言打发掉八王爷,静立在一旁许久不语的舒砚终于开口了,“皇上呢?”

      “与如妃娘娘出游了,我是代之而来的。”挥手吩咐侍女离开,我轻轻一扬嘴角。

      偌大的王府后花园只剩下我们两个,午后静谧的阳光透过樱花树支离的叶隙描下斑斑神秘的印记。年轻而英俊的白衣男子倚在树下似笑非笑,双目璀璨若星辰,眸色一尘不染。如雪樱花在他的头顶壮大地盛开。一时间空气有些凝结起来。

      “出游?”舒砚皱皱眉,似乎在思虑什么。顿了顿,他忽然问:“玉戒呢?”

      一阵微风掠过我的锦色白纱裙,伴着樱叶簌簌的声响。几瓣樱花落到我描金的衣袖上,伸手轻轻掸去,温润如水的光彩在我五指间宛然流动,“这是碧蜉蝣吧?”

      他略扬的嘴角僵了一僵,还是不慌不忙地极轻一笑,“浮云,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碧蜉蝣,锦瑟江湖名列第三的暗器,以戒之貌示众,内藏三寸剧毒银针,顷刻致人于死地。而机关,就是那双薄若无物的、美丽的---蜉蝣之羽。

      “既然包揽国事,江湖之事也需偶尔闻之。不过这么好的东西用在我身上,你不觉得浪费么?”

      “怎会。浮云,你会帮上我大忙的。”舒砚的神情无可无不可。

      “你该知道我讨厌被人控制。”我淡淡道,“你想篡位吧?”

      “禁锢与深宫之中整日为国操劳,与被人控制有何区别?”他接口道,似乎一点也不为我的直言不讳而吃惊,“浮云,你注定不是鸟,飞不出宫墙。若你肯帮我杀了上官浮世,也许我可以放你自由。”

      浮云,你不是鸟,注定飞不出宫墙!

      你飞不起来!飞不起来!

      神,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为我起名作浮云?为何?

      “皇兄虽说优柔寡断,但好歹宅心仁厚。百姓现在都安居乐业,我没有必要助纣为虐,弄得民不聊生。”我咬着下唇,可以忽略这心中若隐若现的无力感。似曾相识的一截轻翼从眼前一晃而过。

      舒砚拭去洁白指尖上的一小块污斑,忽然说:“正月初七是个黄道吉日,据说婚礼就定在那天。”他笑得云淡风轻。

      “如何?”我不自禁地晃了晃神。

      “你注定逃不出我身边,即使你不想。”他略略站直了身,一缕黑发滑至额前,遮住了他看似一尘不染的眼,“揭盖头的那一瞬是我给你的最后期限,你好自为之。”那缕发丝随着他的吐纳气息而上小飘动,诡异而妖冶。

      我一震,纵有天纵奇才,可以不被与寻常女子等闲视之,却仍是逃不了世俗的束缚么?

      “杀我,你下不了手的。”我佯装淡定,喉咙里却是异乎寻常的干涩。

      “是。”他竟是如此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姿态自负不可一世,翩翩白衣睥睨天下,似是算尽世事的成竹在心,“因为你不甘心被我杀掉。碧蜉蝣的毒只有我能解,所以现在你身边除了我,再没有别人。”

      我默然,脑中一片混乱。皇兄温雅的笑语舒砚极尽自负的姿态交错着,眼花缭乱。

      见我不语,舒砚的语气略微缓和下来,“浮云,我了解你。在未真正翔于九天之前,你不甘于轻易亡命的。”

      “也许吧。”我轻叹,不置可否,“可以告诉我,我现在有几条路可以走么?”

      “我死,你亡,或者上官浮世非命。”他似笑非笑,“三条路,任你随意。”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王府的后花园装饰繁复的玉石院门隔开了前庭嘈杂的人声,隐约传来的生疏客套的贺喜让我不禁有种非人世的恍惚。只忆起多少年前与锦袍和白袍少年一同吟过的诗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就此,唱去了。

      。

      像是突然有了光。

      红盖头被冰凉的喜秤挑开的那一瞬,我尚未能从猩红的视线适应到橙黄温和的烛光。一时眼前一片黑暗。

      有种不适应,似曾相识呢。

      高堂上坐着皇上,我的世哥哥,我的皇兄。仍旧锦衣龙袍笑容温雅如斯。手轻轻挽着娇弱的如妃,十指相扣。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句古老的词忽然滑到我唇边。

      ---这竟是我注定无法实现的梦想么?更何谈,我所奢求的,“比翼双飞”?

      轻轻扬起右手,白皙的手掌在通彻的烛光下被照得有些透明了。修长干净的无名指上栖着一双欲飞的蜉蝣之羽。

      那对羽翼微微颤动了一下,几似展翅欲飞。“嗞”,极轻地,恍若无声。

      一根长度不过一厘米的银针眨眼洞穿了我的指节,针尖在红衣衬底下闪着凛凛寒光。

      碧蜉蝣宛然流转的碧玉光彩渐渐退却,浮上了晶莹的白。旋即渐充斥着血色,血红的,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蜉蝣一次展翼,竟就是要以生命为代价么?

      针孔处略微有些泛黑,但转眼就恢复了常态。只留下那截残针仍固执地插在那里,露出凛利的针尖。

      皇兄没有注意到,如妃没有注意到,八王爷没有注意到,来贺喜的宾客都没有注意到。

      但舒砚注意到了。他淡定地微微笑,可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你为何么......”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回答你的。”我眨眨眼,他的笑容在我眼中依然有些模糊涣散,“假如我死了,你会伤心么?”

      “会的。”极快的,仿佛未曾经过思考的答案。

      你不知道么,有时候回答得太快,反而,就成了假的。

      “那么,给你个机会,你会愿意与我一道死么?”

      “---也许会吧。”舒砚的声音几似叹息。

      “我只想证明,其实我们还有第四条路可以走。”我满足地掠起嘴角,牵过他的右手。他的手干净修长,手指关节白皙而有力。掌心温暖,指尖却冰凉。

      我轻轻地,把露出我无名指上的针尖刺入了他的无名指。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执子之手,竟是以这种方式。

      尚且,无法与子偕老。

      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流淌进来。

      这轮皓月,究竟照过多少次悲欢离合?

      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日吟棠小轩,我手中的奏章上是清晰残忍的楷体,上书,“八王爷舒和之子,公子舒砚意图谋反,臣闻之定于大楚十一年正月,恳请圣上早日处之而杜绝后患。”落款是我用朱砂批下的极尽潦草的六个字。“准奏。上官浮云。”

      “到最后,我们竟是谁也飞不起来啊......”舒砚自语,神色却是释然。

      他也活得很累吧。我想。

      手上,不自禁地握紧了。

      来世,我愿用我的全部换取一双足以翔游九天的翅,比翼双飞。除了他。

      神,此乃吾二世之愿,可否偿之?

      第三世

      我记得我是一只飞鸟,我有雪白无暇的美丽翅膀。可是我从未展翅。

      我的梦中时常出现一个女子,锦衣素裙,眉色如墨烟。她唤,浮云,浮云......

      浮云是谁?我问。

      浮云是你,也是我。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她答。

      我愈发不明白了,只有每天在盯着那一小块阴暗的湿草地的同时思考着。

      我也不知道我看了那块湿草地多久,五年,抑或十年。也忘了我为何要看它。只仿佛是冥冥中的指令,让我等待。

      某个细雨霏霏的清晨,我看到那株巨大的碧莲的叶片下爬出了什么,有一双薄若无物的、蜿蜒着细巧麻纹的翅,是一只蜉蝣。

      湖面上聚满了它的同伴,推推搡搡,黑压压一片。

      惟有它,栖在碧莲叶片上,愣怔怔地望着远方,墨黑的瞳仁里是无尽的忧伤。氤氲的水汽在它的身边悱恻缠绵,打湿了它精灵般的翼。

      天边,有碧玉般的云彩静静流转。

      下意识,我扬翅,第一次起飞,落到它身边,轻轻地问,“我带你飞,好么?”

      其实,飞鸟一直记得蜉蝣的忧伤,

      不管谁是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如果飞鸟记得蜉蝣的忧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