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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伤离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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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别离——岑嘉番外
窗外的秋千微微晃着,我坐在树下,翻着手中的书,偶尔抬头看着秋千上的少年,抿嘴一笑,道:“端宁,这秋千可是女子的玩意,你坐着算什么呢?”
他站起,悠然走到我身边,抽走我手中的书,念道:“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挪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笑道,“嘉儿,你这么喜欢这首诗?从小念到大都不嫌腻。”
我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忽然眼前一黯,所有一切都消失不见,浓浓一片黑暗。没有阳光,没有秋千,没有端宁,也没有少女时代的我。
我睁开眼睛,面前是长到天际的宫墙和一片狭小的天空。天很蓝,可是对我来说,不如江南那一方多云的天空。
两年前,我独自一人牵马离开,来到这个陌生而诡异的宫廷。端宁,其实我是希望你能实现你的梦想,可是到了这里我才发现,一个帝王是如此的寂寞与疲惫,这个皇宫是如此的阴冷与灰暗。
年少气盛的我可以为了你的不切实际的梦想而背井离乡,可是如今的我,早已后悔。
我低头看我的掌心,纹路交错,犹如交缠不断的命运,深深刻进我的生命之中,再也摆脱不掉。
我想起一路走来时,街上遇到的僧人,他看了看我的手掌,为我下了一生的判定:“烟雨迷离又一春,思乡如梦亦如尘。紫微华盖运乾坤,时来祸福自有因。”
时来祸福自有因,我微微出神,这四句话,究竟是何意义?我并不曾想明白。
面前,一枚枯叶缓缓滑落,我伸手接住,默然无言。一入宫的女子就如这落叶,飘零随风,再也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了。
我无数次梦见我回到那个年少时居住的庭院,见到童年的我和端宁,还有那架静静的秋千,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等待我归去。
我的身体并不是很好,这次出门前又是大病刚愈,如今却是有些体弱了。我走到床边躺下,想起同样是病着的日子,端宁总会守在我身边,唯一的一次,时时咳血,我终于担心再也见不到他。我怕他到我死都没有听到我对他的心意,我抖着手,写了又写,却总是把泪水滴在宣纸上,染出一片墨渍,不知道在第几遍的时候,我才写下完整的一句话。
心念君兮涕泪淋,愿君思我兮笑语频。
就算是如今,端宁,我也希望你做到。因为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喜欢看你的笑,那么灿烂,那么明亮,仿佛能照亮我的生命。当你被父亲责骂,牵着我的手,走过溪流的时候,你回头看我,眼神那样的忧伤和失望,你知道么?端宁,从那天起我就对自己说,我只想看到你的笑,我不要看到你的难过,永远不要。
我闭目流泪,那些过往仿佛都离我好远,远到我分不清我是梦是醒,远到我再也见不到我所爱的人。
我抬头看着明亮的星辰,今晚第七次对我自己说,所幸,我们在同一片星空之下。
可是,这一切,当我见到那个清秀而带着点骄傲的少女时就已经改变。沈徽仪,沈祈的女儿,钟灵毓秀的一个女子。
我听见她在低念我的另一个名字,采蘩采蘩。
我看见她蓦然抬头微笑,是“予以采蘩,于涧之中”的“采蘩”吗?她的笑容明丽之中带着某种对未知恐惧,我衷心地笑了,我希望这个女子比我幸福,但是可能吗?
我抬头,远远望见一个苗条的身影,顾慕弦,这个看似清冷却聪慧至极的女子,定定站在远处,遥望着青琉宫,衣袂飞舞,那种孤高的神情让我莫名熟悉,我朝她展颜一笑,才转身回房。
不知道是宿命还是玩笑,我竟然被冯若妍派到了谧椤书阁,我只带了从小就不离身的《李义山诗集》和一把琴,它的名字叫做凤仪。
其实我可以弹一手好琴,每次与端宁合奏,我总会比他出彩,但是我们的曲子中都有一个特点,尾音都会带一个颤音。我在离开的那一天,背着我的凤仪琴,笑着对端宁说,若是我再也见不到他,那我就终生不再弹琴。
我恪守我的承诺,没有再弹过一首曲子,甚至在冯若妍面前,也拒绝为她弹奏。我的琴,只为我所爱的人而奏。
徽仪学东西极快,短短几个月未见,她的脾性就已收敛许多,再也看不到初入宫时的那种如一柄快剑般的孤高神情,对我也提防了很多,我一笑置之,其实在入宫后的两年之间,我早就不想插手任何政治纷争了,我只是想找个机会,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我以为我的日子就会这样严肃下去,可是不是。我以为我已经成熟,可也不是,我依然太过天真。
慕弦的病我从见到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这绝不是普通的病,我低头握着她的手,她睁眼对我虚弱微笑,依旧风华绝代,她微微笑道:“采蘩,我想见见徽仪。”
我说:“见了她,又有什么用呢?慕弦,你会让她更危险的。”
慕弦摇头:“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知道得越多,太后越不敢动手,因为她不知道徽仪究竟知道多少。更何况,徽仪还有利用价值。”
我叹息,慕弦,你知道么?若你不那么聪明,你会活得更久,如果不是你的执着,顾家一定不会是这样的局面,孤注一掷地把顾式如送进宫中,你真的忍心把自己的妹妹送进这样的地方一辈子吗?
其实人的一生难得自私一次,如我,我任性地离开,意气风发地对端宁说,我要帮你赢得这个天下,如今想来委实可笑,我太多次地后悔,如果我没有离开,如果我还留在他身边,如果,如果……可是我们的人生都没有如果。
在徽仪的恳求下,慕弦回到书阁养病,她越发消瘦的脸犹如一个脆弱的孩子,不堪一击。
可是在我从她的枕下拿出那枚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印章时,我再也不能假装忽视自己的身份了。
那是独属于岳少王妃的印章,是我唯一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我的手开始颤抖,就算我没有伤害任何人的心,但这枚印章足以成为岳家谋反的证据,我握紧了手,慕弦,请原谅我,原谅我不得不杀了你。
我一点点地把药加入她的饮食里,原本已稳定下的病情再度来势汹汹。终于她把印章交给了徽仪,含笑离开。
我不知道我是成全了她,还是害了她,其实她死的那天晚上,我始终站在对面的走廊上,听见她若有若无的歌声,如夜莺的最后一次歌唱。
我最终还是转身离开,她是我亲手杀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