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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韵之离骚 ...

  •   等再睁开眼时,她已经换了另一个名字,她叫,刘倩娘。

      她还有了三个孩子。大儿子叫临,二儿子名观,三女儿唤英。而她夫家的姓氏是,司马。

      “刘倩娘?司马家刘氏倩娘……”轻声低喃,她半靠着床头,身下朱红的乌木床在她苍白得透明的手腕的映衬下显得极为黯淡。

      她撑着头,忍着病后的虚弱的晕眩感,眯起眼想要捕捉脑海里那一闪即逝的念头。

      刘倩娘,司马临,司马观和司马英。

      不,应该是杨家司马氏,三女儿的未来夫家姓杨。

      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心里有个模糊地念头,隐隐约约,却怎么也不肯轻易散去。

      等到婆子一脸惊慌地跑来向她禀告:“夫人!夫人!大事不好啦!老爷,他、他、他被判了死刑……”

      一时之间,她只觉天昏地暗。心里模糊地预感终是成真了。

      她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也,弄清了自己到底是处于何时何地。

      古色古香的房间,名为刘倩娘的女子,和复姓司马的三个孩儿……

      她是柳倩娘,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是当朝太史令的结发妻子。她的夫君,叫,司马迁。

      低呼一声,她眼前一黑,被突如其来的莫大的悲痛夺去了意识:
      “夫君……”

      在当家家主被官家打入天牢的第三天,大病初愈的司马家的当家夫人不堪噩耗的打击又陷入了昏迷……

      在梦里,她经历了名为“刘倩娘”的女子的一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喜结连理,琴瑟和鸣……

      她为他生儿育女,奉养公婆;他与她相爱相知,相互扶持。

      夫妻十多年,倩娘又怎会不了解他的心思?若论这世间有谁最知他懂他,除了她还会有谁?但也正是因为知他甚多懂他最深,才,无法开口。

      她的夫呵,是这世上最痴、也最固执的人。哪怕撞倒南墙头破血流,也、不愿改了他的坚持。这么的傻。

      于是,她也只好压下满腹担忧,恍若无事般地,含笑着目送他奉诏入宫,就像平常做的那样。没有谁发现,笼在长袖中的掌心已是鲜血淋漓。然后一人独立窗前,伴孤灯残影,辗转至天明。

      当消息传来的时候,她的心中,有惧怕,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了然。

      她的夫啊,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接着便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四处打点疏通求情。一个不支倒下后,这个名唤“刘倩娘”的躯体便换了来自两千多年后的另一个年轻的灵魂。然而,哪怕是灵魂易体也无法抹去,那根植在刘倩娘身体里的深深的眷恋。

      情深似海,缠绵入骨,又如何能够,轻易舍去?

      闭着眼睛,她浅笑着落下泪来:“放心吧,倩娘,我,会替你看顾着他们的。一定会让他好好的……”

      替你看着这个家,护着你放不下的他。今后,我就是刘倩娘,司马迁的妻子刘倩娘,直到我死去……

      郑重地许下誓言,她睁开眼,对守在一边的担忧不已的三个儿女说:“大郎,今后这个家就靠你了。在你父亲回来之前,你要承担起你的责任,你要替你父亲守好这个家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不让它被风吹垮打倒。你,明白了吗?”

      十几岁的少年还没来得及经历世事的打磨,他只能咬着牙生生承受住因父亲遭逢大难产生的莫大的悲痛。他的眼眶早已酸痛发红,却仍颤抖着声音挺起了稚嫩的胸膛:“是,母亲。”

      爷爷已经去了,父亲、父亲又遭了那种祸事,这个家,也只能由他来撑着了。

      倩娘欣慰地笑了,她有点吃力地伸手抚摸大儿子的头,一下一下地,温柔而慈祥:“好孩子,辛苦你了。”

      “母亲!”三个孩子终于压抑不住,统统大哭了起来。

      不明白啊,为何那么英伟的父亲会遭遇这般祸事,为何上天竟让父亲遭受此等耻辱!

      “母亲,父亲会没事么?他还能回来么?会好起来么?”

      默然长叹,她还是搂住了孩子,温言:
      “会回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窗外,月色正凄……

      费劲万般心思,终于打通关节,让牢头松口,应许给夫君送东西。

      送什么呢?她站在桌前,犹豫再三,右手举了又举,终于选定了几应物件:大郎二郎手书的几句问候,三女打的络子,和她亲手绣制的有“史记,韩公”四个蝇头小字的香囊,里面还装有极好的伤药。

      当她坐在马车里,听到仆人来回话老爷已把东西收下之后,她终于放下心来,以手掩面,低低地呜咽,含笑带泪:“这就好,这就好。”

      大郎二郎的书信,意指司马家有后无需愧对先祖。

      三女的络子,是提醒夫君还有小女儿需要他这位父亲看顾。

      而“史记,韩公”,则是暗指他还没完成的心血之作——《史记》。

      《史记》,父亲遗愿,也是他毕生的理想。

      而韩公,则是韩信,蒙受胯下之辱仍不屈奋斗终成一代名将的韩信。

      一面是先父遗愿妻儿盼许,一面是自暴自弃认命颓废。

      一面是忍辱负重实现理想著成心血之作留待世人评说,一面是自此沉沦颓废自弃就此背负着奇耻大辱为世人唾弃耻笑。

      万幸的是,在最后关头,她的夫终于悟了。

      也许每每噩梦惊醒,那狰狞的残缺都在无声狞笑着啃噬他的心灵,

      也许终日惶恐不安,旁人的凌辱戮笑如影相随无处不在蹂躏着他的尊严……

      可是,他还是承受住了,他选择了留下这一条最为严峻的路,为了如何也不能割舍的……

      她的夫啊。

      擦干泪水,她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而她,会陪着她的夫君,在这条路上坚强地走下去。

      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当她选择成为刘倩娘选择替刘倩娘看顾她的家人守护她的夫君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自己会走上一条如何曲折的道路。

      不仅是乡人的风言冷语,邻里的指点戮骂,更难熬的是与归来的夫君的相处。

      她可以无惧外面的蜚短流长,可以无视乡邻的耻笑指点,却独独无法忍受他可能会有的一丁点委屈;

      她可以是在外人面前那个威严能干的司马家当家主母,可以是在孩子面前那个温柔可亲的母亲,而在他面前她永远只是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他念着他的小女人、他的妻子……

      她的夫啊,到底该如何对他是好?

      那样傲气执着的人啊,要他如何面对这一切?

      “……遭遇此祸,重为乡党所戳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她迎着夫君黯然躲避的眼,掩下满心的苦涩和心疼,温言微笑着,温柔如昔。

      不敢远离,不愿远离,不能远离。

      她不是刘倩娘,也许终生都无法做的比她更好。

      但她又是刘倩娘,她对他敬而爱重,愿意与他执手共度那段黑暗的时光。

      他避她,她假装不知;他骂她,她包容以对;他惊惶,她温柔劝慰;他颓丧,她安静相陪。

      她温柔而强硬地打破夫君敏感封闭的外壳,无声地介入他的生活中。

      偏激也罢,颓丧也可,振作也好,她,一直都在他的身边,从未改变。

      历经十数年,这部凝聚了夫君所有心血的史著终于完成了。

      “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夫君,你终于完成了。”她喜极,久病憔悴的脸颊也焕发出光彩。

      而,又是谁在不舍地轻唤:“倩娘……”

      她躺在病床上,多年的操劳终是掏空了她的身子。

      望着相依十数年的丈夫,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叫了儿女们到身边细细嘱咐着,脸上是几十年不变的温柔:

      “你爹爹脾气太过刚强。须知刚则易折。为了不让你爹爹的心血付诸流水,你们一定要早早做好准备。若有朝一日……你们定要留好退路啊。只要你们性命无虞,哪怕是……也是好的。”

      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啊,夫君……

      她摸着封面上未干的字迹,含笑而逝。

      对不起,夫君,终是未能陪你走到最后。

      公元前93年,名传千古的史家绝作《史记》著成,同年,中书令司马迁之妻刘倩娘逝世。

      公元前90年,迁陨。其长子司马临和次子司马观为避祸易姓名为冯临和同观,身藏《史记》副稿,逃回故乡韩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无韵之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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