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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荣红 ...


  •   第一缕朝曦刺破苍穹,透过雨过天晴色的窗纱照了进来。阳光洒在眼皮上,微微的刺痛,她头疼欲裂,伸出手挡住眼睑。整个人仿佛从深渊地府里走了一遭,三魂六魄里至少被夺去了二魂五魄,化作一缕游荡幽魂,见不得光的隐秘。

      几乎不愿再起身,便这样睡去吧,睡去梦里,此生此世,长醉不醒。但她发出的声响已经惊动了人:“二小姐?”

      不得不睁开眼,阿阮和阿星已经立在榻前。她们俩是双生姊妹,娇嫩豆蔻的年华,一身娇艳如花的杏黄衫子,盈盈两张芙蓉秀脸,立在一起宛若并蒂花。

      并蒂花。她唇际微泛起了一丝笑,因为她和姊姊王妜同胎而诞的缘故,她们身边的侍儿无一不是千里挑一,正当妙龄的双生姊妹,倒是成了王府里一道别样风景。她定睛凝去,榻边一双紫金莲花烛台,台上的红烛本大如儿臂,一夜过后也燃到了尽头,红泪累累凝结。烛芯处是一簇残黑,夹在那一抹绯色之中,触目得竟有些令人呕心。

      区区一间闺阁,雕梁画柱,珠玉琳琅,这等繁华锦簇,比之宫殿也毫不逊色。无人会觉得这样的华美有何不妥。她出身儊月王氏。月御谓之望舒,儊月皇室之下,便是望舒之王氏,这样荣华显贵的簪缨世族,山河砺带,与这帝国的荣耀一般悠远流长。

      阿阮替她尚衣,方换了天水碧芙蓉百褶裙,阿星跪下去整理她的裙摆。浅浅一层薄绿,仿佛三月梢头不胜莺飞的那一抹柳色,又像是雨后放晴的天色,凝碧如水。裙是百褶,轻移莲步便是微波不止,如漾开重重漪沦。捧着盥洗诸物的侍儿鱼贯而入,双生花朵一般的少女们如锦簇繁花,笑靥生娇,这室内明明广阔沈闳,却突兀地有什么东西骤然充满了,挨挨挤挤地直扑过来。

      碍眼。

      她微颦了眉。阿阮立即识得她的眼色,便道:“下去。”领头的侍儿福身为礼,将那些盥洗之物置于柜上,便垂着头退下了。

      阿星拢起她的长发,青丝潋滟,泛着水一般的波光,又仿佛是一匹精工织就的墨色绸缎,触手如滑。阿星笑着赞道:“二小姐这发真是光可鉴人,好像能照出我呢。”她付之一哂。阿星将她的发挽做红绫髻,只插了一根白玉芙蓉簪。其实不过寻常飞燕髻,只是别出心裁,又多束了一道红绫,细碎的流苏簌簌垂下来,那样明艳已极的颜色,衬着欺霜赛冰的肌肤,宛若朝霞映雪。那一年千秋节的宫宴之上,她便是这般妆扮,不敷脂粉而自得风流,风华绝代,艳压全场。宴散之后,满京朱门贵户的琼闺秀玉无不争相效仿,时人称之为“红绫髻”。

      可那又怎样?那一日她大出风头,一时无俩,不过是因为王妜抱恙,于府中休养。阿阮轻唤了一声:“二小姐。”她伸出手,看阿阮在她的手腕上缠了一根红缎子,长长地垂着,然后细细编成了九九连环,仿佛累落的绛脂。

      夜澜旧俗,凡是家中有女儿出阁,尚待字闺中的女儿家便要在手腕上系着红缎子,连环不尽,称之为“荣红”。然后再把那条缎子解下来,替自己即将出嫁的姊妹系好,意为护佑她在夫家荣华无忧,无论何时,自家总会为女儿留一分净地。到了洞房花烛之时,再由夫家将荣红解下来,立下夫妻百年之约。

      她举起手,定睛看着这红艳喜色。雪白肌肤上横了一痕绛色如血,看得久了只觉得眼晕,只笑道:“你瞧,这像不像是被人砍了一刀?”

      阿阮和阿星皆是一惊:“二小姐!”

      她收敛了那笑意:“我知道,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我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说是大喜之日,那是谦虚的讲法。由钦天监筹算了三个月,方才选定的良辰吉日,王妜要嫁的人,是这帝国的东宫太子,四海的未来天子。

      半年前文定,今日迎娶,她的姊姊已是朝廷敕命的东宫妃——

      未来中宫,母仪天下。

      无论如何,都不能失仪,不能犯讳,不能出一分一毫的差错。

      一切收拾妥当,竟有些精疲力竭。她倦倦斜倚在榻边,也不想起身。阿星阿阮各自执了成双镜,一前一后映出她的全貌,每一处疲惫都清晰毕现。不能这样,这是姊姊的大喜之日,她不能这样憔悴,白白让她忧心。

      王妜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自己的心上人前来迎娶。夜澜满城煌煌,可以想见一路浩浩荡荡,繁华无限,何止十里红妆?

      重新开了胭脂盒,让两靥添了几分血色,好歹不再过分苍白。眉眼间还是有几分无精打采,于是淡扫蛾眉,又染了口脂,整个人便多了些精神气。她强自打起精神,道:“我先去白兕儿那里看看。”

      她和王妜同胎而诞,为众人始料未及。据说慕容氏当年心心念念便想要一个女孩儿,于是给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便取了小字为“兕儿”。没想到新生儿居然是一对双生姊妹,慕容氏喜出望外,随后却又犯愁,不知该如何唤自家女儿。还是产婆在一旁笑着道:“这一双孩儿,一个生得白一些,一个生得红一些,夫人不如便以此来称?”

      于是王妜便成了“白兕儿”,她则是“赤兕儿”。这样多年,锦绣如花的光阴,她们一直这样彼此呼唤,从未改变。

      正如甫诞生,她们眼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映入的,就是彼此。

      到了王妜的阁楼前,她想了想,敲了敲门,含着笑意道:“猜猜是谁来了?”一个娇软如莺的女音传来:“我可不知道是哪个浑丫头来了。”她故作不解:“哎呀,如果这里有个浑丫头来了,可那个浑丫头的姊姊,到底算是个什么丫头呢?”

      房门被打开来,却只半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张娇艳无匹的丽颜,宛若空谷兰花,高疏幽远。王妜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嗔道:“赤兕儿,就你嘴坏。”她嘻嘻一笑:“可我心肠好呀。”王妜道:“歪理一堆,我不和你计较。”她随手将门打开,抬腿就迈进来:“啰嗦什么呀,你可是要当新娘子的人,还不快点少说几句?”

      王妜有些怅惘道:“现在不多说些,往后也就……”

      她心中一悸,那一线细细的隐痛,仿佛深埋在脉络之中,微小得浑然不觉,却在犯痛之际疼得整颗心都纠了起来。她极努力地微笑,让自己正视王妜:“白兕儿,你今天真好看。”

      这话并非自命不凡。她们虽是双生姊妹,看去却颇有不同。王妜生性温柔,十分美丽之中尤含了三分娇弱,宛若空谷幽兰,扶风弱柳。而她性子活泼,按慕容氏的说法,就是“这孩子像瀑布似的,一天叽叽喳喳下来,居然还那么精力充沛。”王妜今日自然是一番精心装扮,发间庆云珠翠,玄凤霞帔蹙九翟,正红大袖蹙翟鸟裙,如意并蒂莲腰带,鞋上亦绣了金鹧鸪,那鹧鸪眼嵌了硕大的东珠,旁人求不得念不得的珍宝,也不过是用作鞋上点睛。她浑身便像是笼在一重琳琅锦簇之中,不复平日柔弱,分外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明艳之态。

      闻得妹妹这般夸赞,王妜盈盈一笑,十分矜持。她雪白双颊隐约浮起一层浅浅红晕,那容光刹那倾城,如月色般明亮无伦,似乎能照亮这一片天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和自己血脉相同的女子,那是发自内心的真切欢喜,那是她的良人,是她的归宿,是她的百年之约,是她的白头偕老……

      这一切都是她和他的,与她无关。

      她慢慢道:“白兕儿。”

      王妜问:“怎么了?”

      她想了很久很久,最想说的话还是说不出口,只道:“白兕儿,你们永结同心,白首不离……这是最好的。”王妜不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道:“若是他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情,我一定会杀了他。”

      她的语气淡然平常,王妜几乎是愣了一刹才反应过来,捂住她的嘴低喝道:“王妤!”

      当王妜直呼她的名字之际,就是王妜真正被她惹到了的时候。王妤也不挣脱,就那样被王妜捂着嘴,柔软冰凉的手指贴在她的肌肤上,浑然如一体。她有一种希望她永远也不要放开的想法——想来自己却又不由冷笑。

      这样的想法,真是造孽。

      王妜微微颦蹙:“你笑什么?”

      她放开了手,王妤看着她,笑得愈发灿烂:“我笑我自己,不行啊?”王妜正色道:“你适才那种胡言乱语,绝对不能再说第二遍了,知道没有?”王妤翻了个白眼:“我是开玩笑的。”王妜道:“这种事是能开玩笑的吗?就算是你,被人知道你这样对东宫无礼,也是大不敬的罪过!”

      王妤连连道:“被谁知道?这儿不就一个你吗?难道你还要去告密,让人以‘大不敬‘的罪名把我押到天牢里去?”王妜的眉皱得更深:“胡说什么!”王妤道:“那我还怕什么?”王妜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对东宫不敬。”

      王妤幽幽“哦”了一声,仿佛是喟叹:“到头来,你还是为了他。为了他,你就可以不要我了,是不是?”

      王妜叹道:“傻孩子,你在说什么?”

      王妤弯起眉眼,举了举自己的手,道:“别提那些了,我来替你系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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