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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逃记 ...

  •   北风吹得紧,“依依呀呀”拨弄老风琴的弦,时而细幽绵长,时而急促尖锐,像西城墙下宰羊的刘老根磨刀的霍霍声音,夹杂一丝绝望,游刃两处凄凉;不小心掉队的大雁,找不着归去的方向,一遍一遍在阴霾低沉的青灰色上空盘旋,叫声凄厉绝望,撕心裂肺。辽远的地里庄稼早收完了,干枯一片,严肃地凄凉;偶尔两三垛堆积的圆柱形仓库状稻草堆,在寒风中坚守阵地,等着来年用作猪圈里的温床。小时候素喜经常躲在草垛背风的一面,娇小的背紧贴参差探出的稻草杆儿,仔细听跑远的狂风的呼啸,并以此为乐。捋成微红腊肠般顺畅的田垄子上,一抹浅绿色慢慢地向前挪动。啊,没错儿,素喜!亲爱的素喜,可怜的素喜!
      她的脸小巧精致,脸上每一段弧线自然地衔接,整个面庞仿佛用磨刀石细细地打磨过,光滑而又圆润,只是颜色欠妥,微微发黄;黛青色眉迹在稀疏的刘海后若隐若现,一双细长的单眼皮眼睛倒梢往后勾勒,狭促地打量周围的世界;鼻梁骨轻缓地画过一道弧线,鼻尖儿蘸了一点嫩红色,许能捋出一笸冰棱子;紫黑色填满了嘴唇,像是堆积了过多的油墨,又仿佛刚刚饮过一杯浓烈的毒鸩。她穿一身湖青色满饰黑细花纹的尼龙套装,衣服上密密麻麻的绒球儿,好比十七八岁小伙子脸上的青春痘,铺天盖地;宽大的荷叶领轻轻地浮在瘦削的双肩上,衬得那张朴素的脸蛋就如荷叶丛里开出的淡雅花朵;一溜同是湖青色的塑料扣子从领口一直排到衣摆,两侧对称地悬挂一对儿小口袋,方便随时藏匿那双在寒风中无处遁迹的手;裤子是一径的青色,腰身肥大,裤脚窄小,像是从酒桶模子里造出来的,喜感非凡。
      素喜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认真谨慎,不似林妹妹病如西子的微喘娇羞,也不是宝姐姐足吐莲花的温婉闺秀,倒像石桥上初见贾蓉的小红,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相反的方向,还有两个远去的身影。素喜又回头望了一眼,鼻孔鼓了鼓,似一只打鸣时的青蛙的肚子:“哼!也好意思,留额一人回去,竟是讨打么?”又想着:这次竟是完了,一顿毒打是免不了的,不让父亲的膀子瘦下三圈简直有辱他的光辉历史,自己这两条腿若能保全便是阿弥陀佛了。父亲的脸闪过素喜的脑海,杀气重重,迅速交织为一段心痛过往。
      小时候,父亲三令五申,明码禁止素喜随同堂哥国嘉外出“鬼混”。女孩子就应该有女孩子的样子,哪能随便在外疯跑?这是父亲的原话,只因太沉重,所以记忆深刻。那时候电视里正在热播一档综艺节目,极尽搞怪之能事,男女老少通杀,红遍了大江南北,国嘉是水灵心肝儿的人物,透过娱乐的背后窥测到了一展身手的契机,他伙同另一位志同道合的发小,公然在现实里来了一档梁山泊版——山寨!,每天下午在村后小山顶准时播出,当然,各种道具都是山里土生土长的:碧玉色的小树叶用细藤条穿一络当做项链,明黄色大梧桐叶则充当卡片,而齐整的树棍扎一颗鲜艳的野果子是麦克风……绝对纯天然绿色!所有的小朋友都赶去捧场,而素喜却只能趴在窗台上欣赏随风而来的依稀笑声。但凡哥哥都是勇敢无畏,正气凛然的,拯救水火中的小妹正好可以抒发膨胀的英雄情结。在国嘉的掩护下,素喜顺利出逃,终能享受现场真实的欢乐!甜蜜的幻想持续了多久?还不到半个钟头,行动宣告失败,父亲气急败坏的把席地而坐的素喜拎起来,当着全场观众的面抬手就是一巴掌,一点儿叫饶的空隙都没有:吁吁!这还了得?竟敢公然嘲弄父亲的权威!
      “还不给额滚回去?丢人现眼!”
      素喜一路连滚带爬,顾不得身后小伙伴们似笑非笑的神情,满脑子只想着回去照照镜子,果不其然,还未褪尽婴儿本色的肉嘟嘟的脸上清晰地印着四个粉红色的手指头!如果说一个人的生活是一部没有修改的电影的话,那么对于素喜而言,从最开始就注定了只能是一部惊悚片,但绝望中渗透着一丝阳光,然而那么微弱的温暖却是最可怕的,犹如冰天雪地里一根蜡烛的火苗,不能取暖,反而增加人们对于温暖的绝望。这一丝细微的火,是母亲颤巍巍擦燃的。
      母亲捧着素喜微红的脸,温柔地婆娑,轻声地安慰;偶尔缝制几件漂亮的小花褂子:缀满繁星般小碎花的浅粉色布料,经过精心的裁剪,然后配一副圆圆的白色小彼得潘衣领,搭几颗亮晶晶的纯色透明小扣子,宛如花仙子明媚动人的外衣……素喜的床垫子下压着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细细密密的菱格纹爬满了母亲的脸和身子。那时候的母亲呵,真真一位标志的人儿:乌油发亮的长发编成两股结实的麻花辫儿别在耳后,高昂的额头光洁如玉,两弯剑眉直插鬓角,英气逼人;再没有见过比这更漂亮的眼睛:一双桃花眼稍向上翘,似两泓清泉轻轻荡漾,波光粼粼;鼻梁一笔勾出,清清爽爽,自然无痕;唇开齿合,巧笑倩然;圆弧状的下巴似乎隐藏有一道浅浅的美人沟。明黄色毛呢外套似秋日里穿过层层叠叠金黄色树叶的阳光,温暖舒适,隐约可以看见翻叠的领口露出的白色毛衣。这样的母亲,似清水涟漪,连骨子里也是透明的纯净。
      夏日晚上,屋内的空气凝滞不动,给人穿上了一件无色密封的橡胶雨衣。母亲披散一头瀑布似的头发,惹得四周全是淡淡的洗发水清香,发梢还在微微滴着水珠,手持一把棕叶蒲扇,带着素喜慢悠悠踱到池塘口纳凉。两人并排躺在竹床上,稻香蛙鸣,莫不静好。母亲轻轻摇着扇子替素喜驱走叮咬的蚊虫,另一只手在黑暗中指着天空中闪烁的星星,告诉她哪几颗连成一把勺子,是北斗七星,哪几颗是牛郎织女星,又指出猎户座,一一告诉她哪三颗是猎人的腰带,哪三颗是猎人的弓。末了,总会加上一句:
      “喜儿,你看那些星星,其实他们是在运动的。没有什么会永远守在同一个地方!”
      素喜不懂那些抽象的天文,可她记得那份快乐。
      素喜抬起头,远远看见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在寒风中呻吟。由于长年的雨水冲刷,屋顶上的瓦片稀稀落落泛着淡淡一层灰白,房子的墙壁毕毕驳驳,布满了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的沟壑,一条一缕 ,仿佛苍老的老太太腿上虚与委蛇的青筋,触目惊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屋子是爷爷在裁缝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苦心留下来的,在那个年代是难得的气派大房子,可经过时间的层层冲刷,当年富贵的韵味早已随着屋檐的雨水,掉到地上不见了,并没有像某些黄土地里挖出的古董一样,越久越珍贵。顺着风旋转的方向,几幅画面交叠在那个圈里。
      最北边那间是厨房,兼客厅,兼餐厅,兼取暖室,大得有些稀奇:高大宽阔的灶台、四方角的木桌、面目狰狞的碗柜、盛水的大瓦缸、借墙而为的烤火炉灶、轻浮的藤条椅,还有满墙角的煤球,所有的东西都细数过了,可还是觉得非常空旷,屋子中间还留有一大块空地,就像是贪心人的无底欲望,有限的获得是填不满那个沟壑的。一家人吃喝娱乐全在这间屋子里,并不觉着拥挤;南边是一间正卧室,相应的厨房后面还有一间厢房,老来的人讲究地位轻重,一家之主才能占据正房,爷爷走后,那间朝阳的正卧室就腾给了父亲母亲。这两间屋子就不显得轻松了。正卧室正朝东,每天迎接第一缕破晓阳光,然而还是不觉敞亮:推门而入盘踞一张硕大的桃木书桌,冷冷的黑红色漆面掉去了不少,剩下的几块零星挂在桌身上,像斑点狗周身的黑色小斑点,桌面下的柜门被硬生生撞破,柜里的麻绳电线几欲倾泻而出;紧挨着一台缝纫机,锈迹可循,可怜还顶着一只暗红色皮箱,银色扣饰透过厚重的灰尘,依稀反光,正是母亲想带出的那只;直角过去,一排奶黄色的组合柜矜矜业业地立着,却是残破不堪:这里少两扇柜门,那里断一根把手,还有没塞进柜身的抽屉,一屉子破布线头像肥皂水泡泡般膨胀着。左边的一扇衣柜门的把手下方深深凹进一大口子,像瞪大的眼又似张大的嘴,木线头参差不齐,像破了洞的细线毛衣,素喜清晰地记得父亲拿着那根大木棍砸向她时的暴戾;一席宽大的竹鑖床硬生生堵在柜子前,一人宽的对面隔空相望一张“镂空”的沙发,两个人走一圈还得相互让道儿,而真正的主角木雕花睡床被逼至墙角,无可奈何。厢房可远没有这般“豪华”了:两张床头尾相接,嵌在墙角,可怜巴巴,靠西面墙是一张奶黄色架子,大红色灯芯绒罩靠枕,带小柜子的新式卧床,北墙的那张带着斑驳的朱红色,薄薄的麻纱蚊帐常年四季挂着,让床上的风景隐隐绰绰,散发一阵旧式家族的浓浓腐儒气息,很是矛盾的统一;另一面墙上贴着一个青黑色漆花大柜子,再无二物,出落得倒是齐整;屋后蹲着露天厕所,白白便宜了外氏的苍蝇。
      整栋房子四面透风,夏天犹可,只可怜了冷飕飕的冬天异常难过,室内和室外一个温度,都仿佛浸在冰窖里。晚上睡觉时须得先支起厚厚的粗布麻帐,跟蒙古兄弟的帐篷似的,沉重厚实,大有大风来兮我自岿然不动的豪迈,然后压两床十来斤重的棉被,一动不动地蜷在被窝里,方能熬过漫漫的长夜。素喜躺在床上,听得屋外瑟瑟的风声,总担心会把屋梁上的瓦片吹走。这样的房子,能够留得住人么?母亲是走啦,早两天走的,奔新世界去了!素喜一面悲哀地想着,一面掏出手擦去冻出来的清鼻涕。素喜从小就隐隐觉得这个家是留不住母亲的,莫来由的心电感应。母亲年轻时只身去了北京,在时髦圈里打过几个滚:头发烫成一络一络齐整的小波卷,妩媚地贴在两耳后侧,露出光洁的额头,玫红色的束腰小外套包裹住紧致的腰身,偶尔还能看见嵌在料子里的细金丝,熠熠闪着光辉,一条黑咖色的呢子长裤遮住了脚上的黑色圆头皮鞋,她背着双手站在□□城楼前的花坛边,巧笑倩然。的确是个美人胚子!听姥姥的口吻,追母亲的可以装入好几辆大卡车了。素喜这时倒有点怨恨母亲的不决绝了,如果当时铁了心留在大城市里,哪里还有自己现在的烦恼?自己或许现在就在装饰豪华的大房子里温文地弹流水钢琴曲呢,也不一定,或许就没了自己这号人儿了呢,世间的事,谁说的准呢?就像母亲前后的变化。
      渡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母亲那里却渐渐不复柔和了。怀弟弟嘉西前,母亲的脾气像喷了助长剂的杂草——疯长!情绪也不定,好比抽了鞭的小陀螺,飞速地变化。某日冬天的早晨,雪花落满了瓦片,厚厚一层,屋内较平时阴暗,素喜眼见父亲还如素日躺在床上,便也大胆地窝在被窝里不起来,母亲早早就在厨房准备早餐,吆喝了半天也不见有一人出来响应,顿时火冒三丈,连着平日里对父亲的怨气,从柴火里抽出一根细木棒子,掀开素喜的被子,一顿好打。母亲的声音凄厉而又绝望,蛮像溺水的人撕心裂肺的求救声。
      “饭都做好半天了,你们还死尸一样躺着……”
      “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
      “打死算了……省得受气……”
      素喜瑟瑟的去抓被子,刚伸出手就落了一道红印,她想哭却哭不出来,母亲的泪早落了下来,在床单上斑驳,样子近乎癫狂。素喜心生凉意,为母亲感到可怜:忍着吧!她不过是在生父亲的气罢了。父亲晚上出去打牌,上午在家睡觉,作息比上班的人更有规律,不过没人给发工资,反而家里值钱的东西一点一点消失。
      安静了一段时间之后,母亲渐渐肚子大了。父亲整日忙着上赌桌赌儿子,人总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看准了父亲的念头,一个个都说:你屋里堂客的肚子越来越尖,准是儿子啦。父亲每天心花怒放,自然少了“调教”女儿的功夫。或许为了证明舆论的力量,母亲后来果真生下一个小弟。
      门虚掩着,没有上锁,这会子时间太早,父亲还没去“上班”呢。素喜蹑手蹑脚推开厚重的腻呼呼的木板门,先把头探进去侦察了一番,只见父亲端坐在火炉旁烤火,头发虽然很短仍依稀可见微卷的姿态,四四方方的脸,裹一件长长的棕黑色粗呢外套,一双微黄的手伸在炉火上方,慢条斯理地烤着,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近乎发黑,常年烟不离手的缘故,西装布料的裤子稍有点短,露出一截小腿跟和脚踝,清晰地看出塞在黑心绒棉鞋里的脚没有穿袜子,咋一看还以为是翩翩公子呢,不过素喜可不会被这种儒雅的面具蒙蔽。她把小巧的身子塞进门内,立在墙根,一只手还扶着欲掩的木门,如果父亲真昏了头要将她打死,那么脱门而逃或是还有一丝生的希望的。
      “阿爸……”
      父亲侧过头,眉毛簇成一团,远看如山聚,
      “你娘呢?”比外头的风还要冷,
      “她前天就……就坐火车去广州了……”嗫嗫嚅嚅,眼睛低下找鞋尖去了,
      父亲“嗖”一声站起来,衣角绊住炉子的铁丝,差点跌倒,不容素喜细想,父亲拎着一根细竹条,俯身冲了过来。这是所有惩罚中最残忍的一种,俗称“爆炒肉”,细细的竹条柔中带刚,就像鞭子一样,挥手一鞭,滋溜溜钻心般疼,虽可以打得皮绽血流,却不会伤筋动骨,可以省去买红花油的钱哪。
      熟悉的感觉却不亲切,素喜疼得快昏过去了,可还是清晰地听见父亲错乱的骂声:
      “你个死杂种!还有胆回来?嗯?怎不跟你做死的娘一块去啊?”
      正在厢房准备床榻的奶奶听出了这屋的十万火急,扭动着小脚跑出来抢下劈头的竹鞭,嗔怪道:
      “打小孩子做什么用?还不是大人使的怪?”
      父亲气喘吁吁,愤怒的挥鞭可耗了不少能量,
      “她们娘儿俩合起伙来蒙额哪!打量着额不知道……”
      趁当儿素喜飞速逃回床上,躲进厚重的麻布帐中,暂时安全了。撩开裤脚,满目红粉色的枝痕,仿佛几百条细细密密的蚯蚓趴拉在小腿上,触目惊心。这点小伤倒算不了什么,过几天就好了,只是这一次侥幸,下次呢?下下次呢?母亲不回来,父亲是一日也不肯消停的,去外婆家大闹几场绝对是台本上板定钉的戏路。还要熬到什么时候呢?
      奶奶碎碎的念叨徐徐飘入帐中:
      “……大半夜的,也不知道她们关着灯偷偷合计些什么?”
      素喜的眼睛仿佛穿透麻帐看见奶奶薄薄的嘴皮,肆无忌惮地一张一合着,还泛着稀疏的口水,无怪乎她的嘴唇边儿和下巴一丝肉也没有,活动量太大!奶奶也有过素静的时候,那会子爷爷还在,脾气火爆,经常大半夜突然起来对着奶奶一阵拳打脚踢,嘴里还夹杂不雅的骂声。奶奶忍气吞声了大半辈子,难得现在解放了。
      接着“哐当”一声,父亲摔门而去,他倒一码归一码,雷打不动地“上班”去了!
      素喜踮起脚尖往正卧室去了,母亲的暗红色大皮箱敞开了摆在竹床上,衣服到处乱飞,一片狼藉,像大部队撤走之后的凌乱,素喜一眼瞥见那件玫红色的束腰小外套躺在一旁,料子里的细金丝熠熠闪着金光,她有一种异样的感:那件玫红色外套,虽身处混乱,却难掩雍容大气。她拾起外套,并规规整整地叠成四方块,转身回到厢房塞在自己的枕头底下。
      母亲一心想着离开,甚至还采取过决绝的方式。那天正值深秋,阳光喜人,透过破旧残败还贴着旧报纸的窗户,打进阴阴的厨房。素喜趴在卧室门口,眼见着母亲搬来一张紫红色的四方椅子,放在房梁的正下方,顺手抛过一根红绳,大红色,站在椅子上将红绳打了一个死结,并用双手抻了抻套圈,又把脖子塞进去试了试,刚刚好。素喜不安地唤了一声:
      “姆妈!”哭意渐起,
      母亲回过头,正对那双疑惑的眸子,一时间怔住了。
      只那一声,从此便将母亲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卸下绳子,扔进灶炉的炭火,推开房门,蹲下身子,摸着素喜的脸,低低说了一声:
      “别怕!乖!”
      温柔得沁出水来。那滴隐忍了很久的泪终是掉落了下来,砸在素喜的手背上,冷冰冰嗝人,却惊去了那一刻强烈的害怕。
      素喜往身上探了探,失去的感觉还静静地在血液里流淌,无边无际。她爱母亲,出于人的最基本的感情需求与寄托,因而盲目,再坏也能忍受,再无理也能配合,像这次出逃;而对父亲,则是卑微的奴隶对凶残的主人所怀的惧怕,长期的精神折磨早泯灭了对爱的希望,无论进行什么事情第一时间想的总是怎么瞒过他的火眼金睛。
      又或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才会产生对母亲惺惺相惜的爱。每次吵架,母亲利用知识分子的尖酸刻薄,进行言语上的攻击,而父亲却懒于或是不会争锋相对,直接抄起旁边的家伙,鞋子、火钳或是茶杯,一切具有攻击性的东西瞬间就具备了毁灭性,在母亲身上张扬暴力本色。如果他身边放着一把刀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向母亲砍去,他干得出来这事儿的,对这一点素喜向来笃信不疑。
      素喜爬回床上躺着,睁大眼睛盯着床顶的发黄的麻帐,这两天发生的事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海里跳跃。
      刚吃完午饭,父亲提前“上班”去了,奶奶也赶着赴邻居大婶的茶会,家里少了高亢的叫骂声和尖细的念叨声,自是清静不少。母亲拖出一直伪装在缝纫机上早已收拾妥当的暗红色大皮箱,一阵哄蒙拐骗,好说歹说才让弟弟抛下手中正玩儿得起劲的泥葫芦,一同上外婆家去。对于这一切,素喜是了于心迹的。
      母亲选了一条僻静的小道,绕开热情的乡里邻居,无奈田间小道坑坑歪歪,拎着大皮箱实在折腾,只得左弯右拐回到水泥大道上。行人很少,机动车也几乎不见踪影,都回家吃饭加油了。素喜还未练就送暖气的本领,只得默默跟在母亲身后,一句话不说,倒是弟弟西嘉,蹦蹦跳跳,一会儿捏捏花,一会儿掐掐草,还时不时冲母亲撒娇。
      母亲竟走得很慢,仿佛是吃完饭出来遛食的悠闲老人,不见半丝慌张,偶尔还腾出手来把素喜渐入道中的身子拉到路边,叮嘱她走路看车,小心仔细。没走一会儿,弟弟直嚷着“要抱抱”,撒娇地伸出小手臂抱住母亲的大腿,再不肯多走半点,素喜机灵地接过母亲手中的箱子,拖着往前走。
      正说着话,“嘟嘟嘟”的拖拉机发动机声由远及近,在清明的原野中异常刺耳。素喜好奇地回过头一看,顿觉发慌,不由得扯住母亲的下衣摆,并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拖拉机的车身越来越大,母亲顺着素喜的目光,僵直了身子,是邻居家贼灵光的梁大伯,他是远近有名的船舵式人物,哪里需要他就向哪里钻,别看他黑溜溜的,眼珠子像是大雾天里若有若无的人影,影影绰绰,可他的灵光全在雾水后头遮着呢,虽瞅着木讷,但关键时刻的敲钟报警一次都不落下。
      拖拉机在她们的身旁停下来,又是那张干巴巴讨人厌的笑脸,素喜收住自己的厌恶情绪,乖巧地问了声好,任他溜溜地打量着自己。一瞬间,他灰暗的眼珠子从精明跳回了混沌,搭配那样得意的笑容,仿佛在说:
      “嗯,就是这样啦!八九不离十了!”
      有时候,素喜真想撬开他的眼皮盒子,使劲儿瞧瞧他的眼睛里是否装了机关,不然何以变换的速度比舞台上转景的的幕布来得更快?母亲早换上了尴尬的笑容。
      梁大伯扫过一圈,最后停在母亲脸上,笑却不曾断过,
      “你们这是干吗去哪?”
      “哦,带些不用的东西回娘家去……”
      梁大伯做出“哦”的嘴型,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
      “那正好哪,顺道,上车上车,捎你们一程!”
      “不麻烦了,也不远,额们走着就过去了……”
      话还未说完,梁大伯已跳下驾驶座,一提手把大皮箱扔进了铁皮车厢里。热情不容人拒绝。
      刚到集市,母亲推说给姐弟置办些衣物,坚持在一家杂货店门口下车。梁大伯也不客套,放下她们仨便绕过头奔着来的方向,绝尘而去,巴巴地特意送他们一程,倒是稀罕!
      母亲细细挑了两双鞋,姐弟俩都有份,意外的惊喜,却不知是离别的礼物。素喜的鞋是明艳艳的姜黄色面子,隐约流露她不曾有的活泼,可爱的斜方形塑胶鞋头,鞋面上还缀有几圈花花绿绿的几何刺绣,很是青春。
      “喜欢吗?”
      素喜点点头,大部分喜欢纯粹出于它的新,许久以来,她一直是捡表姐堂姐的旧鞋,很少单独为她置办。母亲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似犹豫不决。
      “这双就挺好的……”素喜有点恨母亲的迟疑,
      母亲似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在手里把玩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沉重地付了钱,却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又绕柜台走了一遭,猛一抬头,仿佛突然想起了某些事,咋呼道:
      “哎呀!李大哥,倒要请你帮帮忙,暂时看一下我这点东西!瞧我这记性,竟把买煤球的事儿给忘了!”
      虽是有些相识的,但李大哥似是看出了母亲买鞋的真正目的,没有之前的那股热络劲儿了,
      “可得快点儿!”眼睛还是盯着手里的账本,
      “哎哎,很快的!”
      说着便把行李拖进柜台后,不能轻易看见的地方。
      出了店门还没几步,便听见身后热烈嚣张摩托笛声,愈来愈急促。果然不出所料:父亲气急败坏地坐在有心看大戏的朋友车后,从牌桌边儿赶过来,嘴里还在碎碎叨叨骂着不堪的话语。素喜分辨不出母亲的表情,依旧淡若清水。
      父亲不待车子停稳,大箭步从车身跳下来,径直朝刚刚素喜她们停留的小商铺走去,对于母亲的交际,他捏得还是相当在手的。
      还未进屋,喊声已响起,
      “额堂客的东西嘞?快给老子拿出来!要是老子堂客跑了,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庙!”
      声高越显得有理,至少那李大哥就乖乖地搬出了行李,嘴里还咕囔着:
      “她说要去买煤球哪,让额帮忙看一下……”
      父亲大获全胜,拎着皮箱朝素喜她们所在的方向走来,带着笃定的微笑,呵!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素喜仿佛看见邻居大伯得意的笑脸,
      “……八九不离十啦……”
      母亲执拗地回过身,没好气地说:
      “懒得理他!额们走!”
      “虎子(弟弟的小名)、喜儿!来,跟阿爸回家!额们买好吃的去嘞!”全没有一息凌厉的做派。
      虎子素来被父亲宠惯了,又加上吃的诱惑,早屁颠儿屁颠儿跑过去了。素喜却不敢挪步,虽然深深知道拒绝那般亲切的召唤意味着什么。她张望着母亲,瞥见母亲眼里隐忍的泪水,心中一紧,快步跑过去坚决地挽住了母亲的胳膊。
      父亲一只手抱着跑进怀里的儿子,忘了自己刚刚也亲切地唤过素喜,心满意足的去了,也不曾看母亲一眼。
      母亲着实被气得够呛,一到外婆家,所有伪装全线崩溃,倒床大哭。素喜惧怕舅舅舅妈犀利的嘴,又不好意思撒谎敷衍,只得躺在一旁静静地陪着母亲。
      衣橱门上挂着一面硕大的镜子,正好照印着外婆的一颦一眸,素喜煞有介事地盯住外婆的脸,好生揣摩。外婆是有名的大家闺秀好脾气,温温润润,和眉顺眼。看见母亲额头上的大块淤青,些微叹了几口气,却不敢过火地派女婿的不是。母亲这时却耍起了性子,破口大骂:
      “都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好兄弟哪!没音没信的……”
      “收着好哥哥好嫂嫂的名声,干了什么好事?”
      ……
      隔壁舅舅的房间门窗锁得紧紧的,也没人出来搭茬,仿佛这样妹妹恶毒的话语就一个字儿也飘不进去了,素喜莫名地想起不久前学过的刻舟求剑。
      “哪里怨得了他们哪?还不是怕你在婆家更难做人?嫁过去了就是他家的人了……忍过几年就好了……”
      “忍字头上一把刀哪……”母亲听得如此说,气早短了一半,愈加绝望了。
      这是素喜从未见过的母亲,脆弱,不堪一击,却让素喜打从心底里佩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也未见得有这般决然大气。素喜想母亲的妆容一定花了,斑斑驳驳,就像刚用湿毛巾擦过的落满灰尘的镜子,全是脏印子,虽不是本意但无可避免。摸摸裤袋里的手纸,出门前特意从柜子里取的,此刻蜷成一团,像母亲瑟瑟发抖的身子,素喜想把它掏出来,替母亲擦擦脸,然而镜子里的身子站起来靠了过去,手里夹着一绢薄如纱翼的绣花帕子。母亲接过帕子,在眼角处轻轻地似蜻蜓点水,不敢用力拂拭,哭声渐低,只剩下单调的啜泣,
      “额走!不兴的在这里作难你们!”
      “那你可要想定了……孩子还小哪!”
      这句话倒说到了素喜的心坎里,她尖着耳朵,听母亲如何回答,
      “等额在外边好了,就回来接他们!”
      “……”
      “横竖把额打发走,你们落得清静……”
      正中兄弟下怀,每每三天两头往这边跑,妹夫迟早会过来闹事的,他又是不讲理的蛮人,家里东西已破了不少,再不能花这些闲钱啦。舅舅匆匆出门找熟人订车票了,舅妈也不闲着,在厨房悉心准备饮食,表现一下嫂嫂的细致关爱之心,大有“吃了这顿饭,你就好自为之吧”之意。
      母亲不闹腾了,安静地从外婆的大衣柜里搜罗了几件还算年轻的外套,也不整理,一并塞进一个红色的大塑料袋里,又从外婆手里拿了些钱,当天晚上就去车站取票离开了。父亲以为拿走了行李就是逼死了母亲,却不曾料到她竟如此决然,放弃了孩子,放弃了名声,一心只求自由与解脱,这次他可被狠狠将了一军,甚至连反击的机会也没有,不过素喜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舅妈巴巴赶做的一桌子好菜慢慢变凉,母亲也没睬一眼,临行前捧住素喜的脸,轻轻抚摸,略略颤抖,像在拂拭一块丝质的绸缎,
      “别怕,乖!”
      又是这该死的一句,往日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豆大的泪珠从素喜的眼中掉下,一瞬间凌乱了离别,母亲狠心一抽手,大步向前迈去。
      “带我走吧!”
      支离破碎的话语哽咽在喉节,素喜呆呆地望着母亲离去的身影,泪眼婆娑,面上清凉一片。她一声不吭地爬到床上,不吃饭也不说话,赌气地用被子蒙住头,床单落湿了一片。再没有人爱她了!
      屋子外头他们正在吃饭,不高不低的话语顺着饭菜香气飘进被子里,正好素喜能听清楚,
      “妹子自己要走的,额们拦也拦不住啊……”
      这话是说给素喜听的,她晓得,好让她在父亲面前避重就轻。
      素喜呆了两日,想着家中有一头发怒的大狮子等着她呢,总郁郁寡欢,与表哥表姐玩儿也提不上心,又想不出什么高超的应对措施,惶恐不安。外婆是明白的,便派了表哥表姐送她回家,哪知那两位竟是耗子胆儿小,还没把她送到家就紧赶紧自己折回去了,留下她一人回去讨打……
      “姐!”是弟弟西嘉在喊她了,素喜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出逃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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