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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二十岁后我再没有用神经病这个词骂过人。

      事情很简单,我把刚上手两周的车开进了绿化带,然后沿着绿化带向前冲,停在第二棵树下。爸兴高采烈地把头破血流的我扔进了住院部,谨慎地嘱咐护士小姐一定要看好我。离开前他丢下一句,我跟医生说过了让你多住几天,免得你出去祸害人间。那时我甚至还闻得到从头皮里散发出的血腥味,我很烦躁想辩解,可是头痛得说不出话。
      我躺在床上为自己的大意而忏悔,却怎么也不能接受自己正躺在精神科楼层的走道里。每隔一两分钟就有个笑眯眯的同志走过来抚摸我的脸,嘴里含糊地叫唤着大西瓜或者大包子。我对前来支开围观者的护士小姐勉强说出喂美女……她推着病人的肩回头对我说你再忍一下,马上就有空床位了。
      我不是说这个。
      直到太阳发红我才被推进病房,我突然很害怕和一个不正常的人独处,拉住查房医生的胳膊用极其虚弱的声音提醒他我精神很正常。实际上是真的有点头痛,所以白大褂比划了什么解释了什么我都没听进去。他也没有注意到我扭曲的表情,重重的关门声把一整天的喧嚣隔离在外面。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我死死闭着眼,我怕一睁眼就看到一张傻笑的大脸。过了很久都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我却越来越毛骨悚然,心里祈求道你快点来摸我一下吧。
      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费力地歪头,脖子里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在泛红的阳光下,隔壁床的精神病人坐躺在摇的很高的床上,一件印有大大logo的名牌棕色大衣挂在一只肩上,他就以一种十分文艺的姿势看着窗外,很认真的样子。
      脸真漂亮。
      走道里传来八厘米高跟鞋的踩踏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然后一个女人带着一立方米的浓重香水味没敲门就进来了。她手中的塑料袋呲啦呲啦地响着,被放在床头柜上。床上的少年很入神地看着外面眼睛都没有歪一下。
      然后女人就走了。她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也没有露出漠然以外的表情,也许再给我两分钟我都数不完她身上烂俗的奢侈品,可是她竟然这么快就走了。这让我想入非非猜测她与他的关系,也恍然大悟哦原来对待神经病是要用这种态度的。
      也许门坏了,女人很重地关门,关了两次,至少有半立方米的香水味不小心被她落在病房里。你妈?我目送着女人离去随口问隔壁床的人,接着就开始等他的回答。我等了很久,他似乎没什么心情回答这个问题。
      你叫什么?我问完后就后悔了,人家明明是精神病人还这么打扰他,搞不好会被他当成神经病的。自讨没趣地翻了个身睡觉。
      医院夜里有点冷,被子薄的没有存在感。我拉了两次被子,当它第三次掉下去后爷没耐心再陪它玩了,把身子蜷成一团打哆嗦。没过多久身上又莫名其妙地覆上了柔软的棉布,我也没多想滚了被子就睡。然后就听到若即若离的咯咯的笑声,我不情愿地半睁开眼睛,刚想问谁啊那么无聊,就毫无准备地与一双发绿的眼睛对视。我呆了一下,然后哇地叫了出来。
      因为脑子还没有很清醒,所以也没有觉得自己声音很大。可是护士小姐平底拖鞋的声音像受召唤一样从走廊另一头传来。我把眼睛完全睁开,在近乎黑暗的情况下认出隔床少年的轮廓,他跪坐在我的床沿,手里捏着刚刚掉下去的被子,妖媚又纯良地歪着头对我笑。
      护士小姐轻轻地敲门,我大脑顿时空白,迅速伸出右手捂住他的嘴把他摁倒在床上,他吓了一下轻声地叫了声啊但是很乖没有挣扎。我抱着他手不经意地触碰到他的骨骼,很瘦弱但出乎意料的温暖,像一具温暖的尸体安静地躺在我怀里。我背对着门口的护士小姐解释说噩梦噩梦。护士小姐生气地切了一声摔门走了,我仔细地听着平底鞋的声音直到消失。
      你想干什么?我坐起来,胡乱摸索着床头灯的开关。
      少年支起上半身面对着我笑,我叫Ira,你早上问过的。
      也许是灯光的缘故,少年的皮肤近乎虚弱的白。他似乎觉得刚才如此惊险的一幕异常有趣,笑得有点疯癫。我纳闷地看他抽动着肩。你是——神经病?
      有点像个冷笑话。
      他走下床光着脚走向隔床,回头甩了甩手臂上的身份标识牌。
      你猜呢?
      我猜是重症精神病患。

      Ira是个小孩子,幼稚又可笑。
      好吧,我承认这样老成地说一个比我小一岁的高中少年是不对的,可是他的确在做我二年级之前做过的恶作剧。
      ——妈妈她不够爱我,总是急急忙忙地念叨上班上班。不管我考很高的分数还是在学校被批评她都不会看多我一眼。说了两周来看我一次就绝对不会多一次。真的是……很讨厌呢。
      我并没有没心没肺地说你妈妈现在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多爱你啊,因为他站在窗口找妈妈的时候很认真很开心。
      你看现在多好,妈妈每天都来看我。Ira用细长的手指点点玻璃窗指给我看他妈妈,红色的保时捷就算从十一楼上看来也很耀眼。他注视着妈妈笨拙地停好车才不紧不慢地回到床上把被子拉到大腿,笑着对我说Kean,我去上班了哦。然后抑郁地看向窗外。
      我看看手机。五点半,真准时。
      Ira一天对我说两次,一次是早晨护士小姐来换药,一次就是现在。
      五分钟后,一阵不合群的尖锐的高跟鞋声压在精神病室的傻笑和欢乐上,高贵骄傲地踏进十二号病房,高级菜点的香味和每天换一种的香水味一起冲进病房。大多数时侯她一放下菜品就离开了,有那么几次还小坐了一会儿,眼神冷冷地盯着地板什么话都没说过。我盯着她看,真的是个年轻又姣好的女人,我在她精致的脸上找Ira的五官,但她始终没有正眼看过我,既没发现Ira是正常人也没有发现我是正常人。
      Ira曾指给我看他父亲的公司,在离医院不远的市中心,在那以前我一只以为那是一座公园,Ira咯咯地笑报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字,我立刻察觉到自己竟然幸运到与世界500强的少公子同住一个病室,不禁对这次惨不忍睹的车祸有了点安慰。
      拥有巨大数字的银行卡,独属于自己的顶级别墅,英俊富有的CEO老爸和年轻美丽的气质型老妈。这是可以被网友们用口水淹死的奢华生活,也是无数人骂骂咧咧后最想拥有的生活。
      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告诫我说上苍是平等的,给了你这个就要拿走你那个,所以我总是很怕很担心,一直努力做个最乖的孩子。真可惜,到现在为止全世界都爱我。Ira趴在窗边的护栏上露出骄傲的笑容。
      那些上帝不喜欢的人,还真是可怜呢。
      他转过头看我,KeanKean,你说我是不是很贪心?
      我真的不是小心眼,但听一个富二代这样炫耀自己的幸运还不知足地闹出这样幼稚的恶作剧真的不爽到想给他一巴掌。
      我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背过身靠在栏杆上说我不知道,我是上帝不喜欢的人。
      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啊,是啊是啊,都会好的。

      白得耀眼的病房里囚禁了一颗没法安分的心,于是第五天早上Ira小叹一口气说Kean,我觉得有点无聊了。
      病房又不是游乐场,想玩的话就当着护士小姐的面说一句话,说一句她就会放你走了。
      Ira愤懑地躺了下去把被子拉到肩膀小声地骂了一句讨厌。
      也许那应该是我说的话。
      朋友进来的时候在门口呆了一会儿,歪过头来用不可思议的语调问你画的?我啊啊了两遍,朋友叫我自己来看。于是我就看到了Ira的报复,房门上赫然地画着两个大头,并在下面注明了Ira和Kean,我主要比较在意自己被画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刺猬。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摊摊手说我画的我画的,呵呵。
      朋友换成了一种恶心的眼光,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癖好。
      我坐回床边幽怨地看了一眼“上班”的Ira,接住朋友扔过来的车钥匙。搞定了?我问。朋友打了个OK的手势,基本上和新车一样。然后盯着Ira走了过去,一边说,呦不错嘛,被你赚到了。他单腿跪在Ira的床上,从身后用手环住他的肩把头埋进Ira颈脖里,暧昧地说你就是Ira吧。
      Ira后背一抖,但还是矜持地看着窗外。我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说放开他。朋友不甘心地起身双手插进口袋里说想独占啊。
      要占早占了还用等到现在?我是为你好,离他远点。
      朋友疑惑地看着我。
      我放下水杯,懒散地靠在床头,别以为他只是个长着漂亮脸蛋的美人,至少还是个神经病患吧……Ira挺直了腰,我幸灾乐祸地想看他反应。
      ……而且任性刁蛮不知足。
      朋友僵硬地笑了笑,有那么夸张吗?
      之后他好像说了些琐碎的事,我没有听进去,因为我发现Ira的反应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好玩,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我不知道他是太敬业还是什么的,像只受伤的小猫表情都没有改变一下。
      果然有那么讨厌吗?
      朋友走后病房又变得特别安静,Ira没有动,在我走过去想拍他头的时候,他用一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哀伤语气说了上面那句话。带点冰冰冷的自嘲。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温暖的躯体旁边感到可怕。
      开玩笑的啦,敏感到这个地步还真是应该住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举在半空中的手拍了下去。Ira刹时露出和以往一样的笑容,张牙舞爪地扑到我身上。
      被我吓到了对不对?被骗了啊白痴。
      我愣住。被骗了?
      混蛋。

      Ira坐在床上认真地吃着一种有糖衣的巧克力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养成起床后吃糖的习惯。他很开心地对我说只有这一种巧克力不会化掉。他扔进嘴巴里一颗,顿了一下说可以很完整的吃掉一整颗。
      把绿色的巧克力豆挑出来,吃到第五颗的时候就能听见护士小姐的平底鞋声音。今天的声音异常轻快,似乎是跳着过来的。Ira辨认了一会儿,表情扭曲地转头朝我看,她不会把男朋友带过来了吧。
      是的是的,她把男朋友带过来了。穿着不算很长的黑色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面无表情地跟在护士小姐身后。我啧啧地点头想难怪护士小姐笑得那么灿烂。她端着药盘一扭一扭地走到Ira床前,我的目光就随着她一扭一扭地看向Ira。
      ——他保持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注视着护士小姐身后的美青年。如果要形容一下的话应该是吃惊,对,就是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微微张开的秒杀表情。我觉得他都快叫起来了,但很可惜他在上班,他什么话也不能说。
      护士小姐格外认真地推着针,美青年看着刺进Ira血管里的针头,Ira目光不离地看着美青年,我的眼神不停地在他们三个身上游离找不到聚焦点。
      美青年用冷静的声音问Ira得了什么病。护士小姐为难又娇气地耸耸肩说初步定为抑郁症,这孩子突然就不开口说话了。美青年点点头,给护士小姐让路,护士小姐漂浮般地捧着药盘离开了。
      他走到床头柜前拿起一个苹果掂了一下弯下腰问Ira要吃吗?我给你削。Ira愣了两秒钟才轻轻地点了下头。他洗了一下,坐到Ira床边细心地削起来,Ira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微微泛红。这是在是一副无比纯情的画面,但如果把镜头缩小再缩小,你就能看到我不自然地靠在墙角玩手指。
      最近的课是够烦人的,每天都有测验,不过已经是第二轮复习了,情有可原。
      你落了不少课,回来我帮你补补吧。
      今天运动会,我逃出来的,下午三千米全班就指望我了。上次有你陪我助跑,这次我要一个人了。
      他说了很多琐碎的小事,Ira听着听着眼睛就红了,他很争气地没有哭出来。如果不是在上班,也许他已经扑到美青年怀里哇哇大哭了。
      美青年用刀剑戳了一小块苹果递到Ira嘴边。
      那时候你也没有说你跑步不在行,我竟然由得你这样陪我跑……
      Ira慢慢地咀嚼着苹果。
      我觉得自己真可恶。
      你只是不说而已,其实也很累吧。
      他以极大的耐心喂Ira吃完了一整个苹果,又打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床头柜,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起身准备离开。
      Ira突然紧张起来,想伸手拉住他可是还是迅速地抑制住这个念头把手收了回去。美青年好像有所察觉,回过头温柔地说以后再来看你。
      Ira的目光被重新阖上的房门切断。他把头埋在膝盖之间,小声地咕囔什么嘛,原来他也是会那么温柔的。

      Eden考了两年大学,在第三年以习惯的复读生的名号插进我的班级。
      两年前,Eden的名字在那个学校里就是个神话。每个学校都有一两个叱咤风云的人物,Eden就是可以用“之一”修饰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一个很可怕的傍晚,夕阳比躺在地上的伤者额上的血液还红。
      Eden,把他们怎么办啊?人群中有人嬉皮笑脸地问。
      还能怎么办。搞出人命是要进局子的。
      Eden吗?那个经常被提到的Eden吗?看一眼好了,就看一眼。
      我僵硬而缓慢地把头扭过一个很小的角度,人群中那个冷静到冷漠的少年蔑视般地踢了一脚地上的失败者,周围的人满足地听着痛苦的呻吟,吊儿郎当地开着恶俗的玩笑,而中间的少年冷漠地侧过身毫不理睬。
      然后他看见了我,他应该是看见了我。就那么短短的一瞬间,Eden斜着眼睛和我对视了一下。我吓得大脑空白立刻以尽可能快的速度飞奔。
      突兀的动作引得那群人纷纷注目,随之报以惊天的笑声。
      哈,我们的Eden又不是怪物!
      此时,跑得几近气绝的我心里就在想糟糕,看见怪物了。
      像这样的神话逐渐逐渐被时光冲淡,像陈旧的便签条被埋没在新的记录之下。当年我所看见的一群坏人中进局子的进局子,退学的退学,曾经势力最强大的小团体分分合合支离破碎。知道Eden大名的观众们大多都毕业了,唯一剩下曾耳闻过Eden事迹的也只是一群忙的不可开交的高三准毕业生。
      听说高二又有新人物了,听说哪个人犯事被警告了,听说……
      听说Eden变成了一个思想纯良品行端正的面瘫好青年。
      当然这个并不是足以轰动全校的消息,准确的说只是在我心里轰动了一下。我趴在他的笔袋上歪着脑袋看他解题,认真的表情简直和三年前打人时一模一样。
      嘿,你喜欢吃糖吗?
      我见过你哦。三年前……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呢。
      其实去年就考上二本线了吧,为什么还要复读呢?
      你去黑板上演算的时候第二步写错了哦。
      ……你为什么不说话?这算是交流障碍吗?
      就像他在病房里的自言自语一样,那时候的我甚至得不到一句“嗯”的回答。他有时候会抬眼看一下絮絮叨叨的我,有时候完全不理会我,但他从来没有摆出过不耐烦的姿势。伤心的时候也从来不给予安慰,却总是安安静静地站在我身边。
      像个荒谬的木偶先生。
      我晕倒的时候是在上体育课,长跑测验累的不得了。我有轻微的贫血所以撑在墙边喘着气,他走过来俯下身问我没事吧。天知道我有多开心,可是还没等我笑出来双腿就软了下去,我就想躺在地上好好睡一觉,动也不想动。他把我背起来跑去医务室。
      真是个小题大做的笨蛋,那明明是长跑后的正常反应吧。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趴在他背上装死。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很紧张,却无法从他残忍的表情上看到任何心理,他只是尽可能地跑,步伐也不是特别快特别焦急。
      后来妈妈过来看我,同学老师也是。
      真是和吃糖一样甜。

      Ira说到这里的时候嘴角微微上翘。
      所以你就开了这个玩笑?我指了指Ira还在渗血的针口。
      Ira循着我的眼光看了看手臂,笑着说放心吧,死不了人的。

      下午五点半,十一楼十二室窗前依然是那个一只肩挂着外套的少年。暗红色的光把他的头发映成浅浅的褐色。不知不觉有种眩晕的感觉。
      看到了最亲爱的母亲,Ira习惯性地坐回床上拉好被子。他并没有将目光从窗外收回,问我Kean,今天几号?我掏出手机看了看说三十一号,怎么了?
      Ira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才问我那三十二号出生的人怎么办?我说不存在那种人,你又在乱想了。
      他点点头说对啊对啊,那种人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
      好可怜,他抱着膝嘀咕。
      门意外地被推开了,我吓了一跳,难道今天Ira他妈光脚过来的?太前卫了。
      一个肥肥胖胖的小手攀在门板上,然后一个怯生生的小脑袋很紧张地伸进来张望,一不小心与我对视了三秒钟。高跟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停在小女孩身后,Ira母亲爱护地抱起她走到Ira床边放下。
      Kathy,来,叫舅舅。
      我顿时全身僵硬。天,那真的是Ira母亲嘴里发出来的?如果说非要形容的话,那是一种非常母亲的声音,是个正常的温柔的母亲。
      Kathy盯着Ira看了好一会儿,或许在想他为什么不回过头看看我啊,他为什么不笑着拥抱我啊。
      弱弱地喊了一声舅舅。
      Ira母亲特别开心,微笑着对Kathy说乖,跟舅舅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呀?Kathy像是在观察冬眠的熊一样认真地看着Ira,被Ira母亲小推了一下后才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的生日。
      Ira母亲满意地点点头,把手里的晚饭放到床头柜上说Kathy四岁了。
      不知道她是在和谁说,因为她并没有看着Ira,她声音很轻,也许是在和自己说。
      走回到Kathy身边,提醒说要对舅舅说什么啊?Kathy把眼光从Ira身上移回到Ira母亲身上,可能是记不大清了,疑惑地说好好吃饭?
      Ira母亲嗯了一声,拍拍Kathy的小脑袋。转过头对Ira说你瘦了。
      Ira震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没有目送他的小外甥女和母亲离开。门一关,一切又安静下来。Ira起身把饭盒递到我面前,我摆摆手说人家叫你好好吃饭。他不耐烦地把盒饭塞到我怀里,说又不是第一次帮我吃,怕什么。我只好投过去一个无奈的眼神打开饭盒。Ira脱了鞋坐到我床上看我吃,耐心地等我将最后一块牛肉咽下去,有预谋地笑着说我饿了。
      我从容地放下饭盒,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不情愿地拿起外套说我帮你去买。他摇摇头说不要,然后拉我到窗前指着楼下热闹细长的夜市说我想去那里吃。我说那里的东西廉价又不卫生,你这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不会喜欢的。他说没事没事,就当给我庆生好了。
      嗯?你和你小外甥女一天生?好巧。
      哪有那么巧啦,我明天生日。
      一号啊,非得今天过吗?我都没有准备。我把外套递给他示意走吧。
      他一边穿外套一边笑着说三十二号也说不定哦,妈妈没有说清楚。
      ……你趴下来,别说话,我把你给带出去。我把Ira头摁下来,拉开房门向外看去。

      也许是之前逃脱忽视警卫们的追捕事先预热,Ira在拥挤的夜市中像只好奇的小狗一样乱窜。我不得不粗鲁地推开牵手的情侣们追上他的脚步,还必须忍受他不时的“啊好想尝尝这个”“啊那个是干什么用的”的幼稚惊呼。不出我所料,没过多久就和他走散了,我火冒三丈地喊他的名字,顾不上群众的厌恶眼光。
      几乎是被人群挤着带到一个手持吸尘器的铺子旁边,合时地看见两个染着夸张发色的青年热心地和Ira搭讪。
      这么说,你是那家医院的病人啊。我就看你穿病号服嘛。
      Ira点点头,其中一个小青年伸手翻了翻Ira外套的衣领,凑近看了看标签说不错啊,一定是住高级病房的吧。Ira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气急败坏地冲上去挡开小青年的手,一把抓住Ira的手腕把他往外扯,他挣扎着骂骂咧咧地吵着你干嘛,放开我!我没理他,把他塞进店铺之间的夹缝里,他大叫Kean你把我弄痛了!我松开他通红的手腕,对他吼你多大的人了,好人坏人都分不清啊!这不是你那种人的圈子,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整天巴望着你这种穿病号服披奢侈品的白痴小少爷啊!你不是要吃饭吗?我带你去啊,你别在这么多人的地方给我添乱!
      你凶什么凶啊!我那么麻烦你就不要管我了!
      天很暗,我看不清Ira是不是快哭出来了。可是他的声音很愤怒又很狼狈,外面的人都好奇地朝里面看。我瞥了一眼微笑着的观众们,一把扛起Ira沿着街走。他在我肩上乱打乱踢嘴里还不停地骂着。我恶狠狠地对围观的群众丢下一句“没见过啊”就划开人群走了,Ira的脚踢到别人脑袋我也没回头。
      气势汹汹地闯进一家馄饨店,把肩上不安分的人放在椅子上,Ira愤恨地盯着我,我喘着气对一脸惊恐的老板娘说来一碗小馄饨。老板娘吓得六神无主一边动手煮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不要钱不要钱,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端上来一碗放了双倍虾米的小馄饨。
      Ira目光凶狠,一点要吃要妥协的意思都没有。表情很搞笑。
      我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舀起一个馄饨送到他嘴边。
      生日快乐。
      Ira愣了一下,眼神也随之温和了一点,却还是装的凶巴巴一口吞掉了勺子里的馄饨,接着脸开始慢慢发红,烫得不停地吸气。我笑他傻,他强忍着痛瞪我。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关了灯还能看见Ira明亮的眼睛反射着月光。他就这样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侧着身看我。
      Kean。
      嗯。
      ……你喜欢我吗?
      啊?
      玩笑玩笑。他咯咯地笑,回过身去。

      小卖部的老伯把两瓶汽水放在桌上,我伸手在口袋里艰难地掏硬币。老伯似乎没什么耐心等我,转头向店内的一个顾客说看病人是要送花的,别挑糖了。
      我把一把零钱噼里啪啦地放在桌子上,那个顾客把两袋巧克力放在我的钱旁,礼貌地对大伯说他不是一般的病人。大伯无心地哦了一声低头数钱。
      Eden?我不记得当时有没有把他名字喊出来,应该是有的,因为他的确用他深邃的棕色瞳孔看了我好一会儿。很显然,他对我根本没有印象。
      顺其自然地和Eden顺路走向住院楼,他好像还是很诧异我不是个神经病人,当然这是我的猜测,因为Eden的脸上真的是看不出任何表情的,他只是很认真地回答或提问着,就像履行公事的外交官。
      Ira说话了吗?他停下脚步问我。
      嗯?没有啊。
      那我的名字……
      很简单啊,去找护士小姐要探访记录就可以了——我是十一楼唯一正常的病人。
      Eden点点头做回应,我不清楚他是否信了这个拙劣的谎。
      护士小姐对他不错啊。
      嗯。我回答说,其实更想在后面加一句尤其是你来了之后。
      Eden摁了一下电梯键,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Ira身上。
      ——是我到此为止最后悔听到的故事。

      高三的时候,准确的说应该是第三年高三时,我捡到了一只叫Ira的流浪猫。他坐在我前面,总是萎靡地趴在桌子上磕着下巴听课,不玩手机不发呆,会跟着老师的步骤做题,成绩处于中上。
      我上了五年高中,对同学的第一印象已经习惯性地往学习方面偏,所以直到两周后才发现前排那个的同学除了上厕所和必要的活动课,都趴在桌上。
      可以总结他没有朋友吗?
      两周后的星期五午休时间,Ira直了直身子转身敲醒刚刚入睡的我说,橡皮可以借一下吗?
      虽然很恼怒,但还是递了过去,他擦了一下还回来。
      午休时间还是不要写作业了,下午还有课。
      善意地提醒他。
      他愣了一下,然后歪头笑,说谢谢。
      由此断定他是个安静孤僻的孩子实在是一大过错。从那以后他似乎特别想要了解我,有事没事转过身趴在我笔袋上说些可笑的废话,说些我自己都快忘记的过去。
      只是不讨厌而已,所以不予理睬。
      直到有一天他无辜缺席,耳朵边突然不适宜地安静。我想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觉得缺少了些什么,就连老师也不愿意亲自去他家里探访,他把住址塞进我手里满脸堆笑地说Eden你去看看他出了什么事吧,老师忙。
      我想说我的确是被小纸片上的地址吓了一下,犹豫再三还是踏进了那个高档别墅区。在Ira家房子前绕了两圈都没有看到有人活动的痕迹,将信将疑地按下门铃。
      谁?
      异常虚弱的声音从门里传来。我能感觉到Ira坐在门边支着身子抵着门问。
      我,Eden。
      过了很久才听见门里的回答,你先回去吧,我开不了门,我被锁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
      ……妈妈生气了。我不小心在邻居奶奶面前叫了她一声妈。
      我放下手中的水果,背靠着门坐下,不自然地感觉到Ira后背的温度从门板后透过来。
      那我陪你吧。
      门里传来细微到快听不见的呜咽声。
      我那天才知道Ira是一只可怜的流浪猫。我们隔着门靠着,可以清楚地听到他逐渐放开的撕心裂肺。我恨不得砸门救他出来,可是事实上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安静地听他含糊不清地诉说。
      Ira母亲在很年轻的时候生下了他,可是到最后也没有得到一个像样的名分。五年前因为出彩的容貌而被一个有钱人家看上,隐瞒了已经有一个孩子的事实,谎称Ira是自己的弟弟。于是Ira得到了所有青少年都遥不可及的金钱与地位,却永远失去了叫妈妈的权利。
      我并不知道他是否曾经有过财大气粗的表现,还是不能与周围的人好好相处,班里的同学厌恶又惧怕他,久而久之就被世界隔离起来了。
      所以遇到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关切才会那么茫然吧。
      Ira,其实你是非常非常想被人爱护的吧。
      天知道对你来说一句我喜欢你是什么意义。

      电梯叮咚一声停在十一楼,我的思想凝固在失重的状态里。Eden走了出去,转头提醒我到了。
      或许我在听完这么精彩的故事后应该恍然大悟地哦一声,可是我现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我很明显地从Eden深褐色的瞳孔里看见我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只要,只要你还喜欢他就好了。
      Eden握住病房门把的手放了下来,说你在说什么啊?
      我惊诧地盯着他,不是……恋人吗?
      他笑了。Eden笑了,笑得很温和,很残忍。
      ——怎么可能?
      ——我是班长,这只是责任罢了。

      对他的爱,对他的关心,看在眼里的他的爱慕。
      都只是责任罢了。

      Eden没有坐多长时间,举手投足间依然流露着对待爱人般的暧昧。我无力地看着Ira像被勾了魂一样凝视着这个假想恋人,发现他越来越值得被怜悯。
      Eden走后,他急不可耐地打开Eden送的巧克力咯咯地笑。
      我走到Ira床边坐下。
      他不喜欢你。
      Ira抬头看我,好像没听清一样,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我是说Eden,他跟我讲了一些你的事情。
      我伸手抚摸他的脸,冰冰冷一点温度都没有,而他的瞳孔开始因为惊恐而慢慢缩小。
      Ira,你原来就是一个可怜的——骗子。
      空气像凝固了一样,Ira姣好的脸庞在我的视线里僵硬得像块铁。从手的触感上清楚地感受到他的颤抖,散开的巧克力豆洒了一床。
      跳下床跑出门外,踢散的拖鞋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静静地躺在瓷砖上。门外传来护士小姐尖声的叫喊“你干什么去!快站住!”和护理台电话拨号的声音,听筒的另一边粗旷的保安说马上就来。
      热闹的十一楼更开心了。
      我仰着头躺倒在Ira的床上,被子上还残留着Ira高于常人的温暖。我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我想知道Ira每天上班都是在看些什么。很可惜,除了房顶就是没有云的天空。
      也许只有从Ira的眼睛里才能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吧。

      我是Ira。
      拥有花不完的钞票,独属于自己的别墅,富有英俊的CEO老爸和年轻貌美的气质型老妈。
      和家人所给予的不可替代的温暖和爱。
      这是Kathy的世界。
      即使流着半身相同的血液,我也没有这种醉生梦死的资格。
      Kathy出生的时候我也在医院,我激动得像在等亲生妹妹降临一样。尽管我只能当她的舅舅,我还是很开心能和自己妹妹同一天生日。在每个人看来都会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巧合吧。
      妈妈似乎很不乐意这种巧合,我的存在给她带来了太多伤心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担心。她说Ira,你以后就在Kathy后一天过生日吧。
      不是问句,是命令,而且她忘了她从来没有给我过过生日。而我也像往常一样听话地点头。
      只是没问清楚,后一天是一号还是三十二号。不过我知道妈妈所希望的是三十二号,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最了解妈妈了。
      很久以前我去拜访过那个男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叫他爸爸。所有人都对我很好,慈祥的爷爷奶奶留我吃饭,爸爸也很宠溺地摸我的头,佣人阿姨用先生来称呼十三岁的我。
      妈妈那天一直在笑。
      她笑起来真的很漂亮。
      第二次去他们家时大家依旧非常热情,爸爸在饭桌上把新买的别墅钥匙递给我,爷爷还叮嘱妈妈一定要经常给我卡里打钱。妈妈微笑着答应。
      可以给我卡里打点爱吗?
      我会省着用的。
      可是我并没有说出任何的不满,反而礼节性地说了好多声谢谢。
      其乐融融的饭桌上,爸爸教育Kathy说Kathy要做个乖孩子,他说上帝是平等的。Kathy忙着吃甜点,漫不经心地嗯嗯着。
      我想整个房间我听得最用心。我突然间觉得有点不舒服,我一直努力做个不惹麻烦的孩子,可是妈妈她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现在甚至连叫妈妈的权利都没有了。面对爱护心疼我的家人们,我所有的称呼只能是姐夫,姐姐,外甥女。
      多么讽刺。
      到了今天才知道我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可悲。
      Kean,你要我怎么跟你解释我是一个徒有其名的富有私生子,是一个单恋学长的可怜人,是上苍不喜欢的人?有些话我真的说不出口,我怕说出来你会像同学们一样躲开我。我真的一个人了很久,我只是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人可以爱我鼓励我。
      我很担心就这样一个人窝囊地走到最后。
      那种被糖衣包裹的巧克力是唯一能给我带来幸福感的东西,从拆包装到咽下喉咙,它都是完整的,是我一个人的。
      那是没有人能和我争抢的,我的所有物。
      我遵循巧克力在肚子里融化的甜味,花了全部的思想建立起一个完美世界,在我以为自己可以完全堕落其中的时候,你却硬生生地把我所有的自尊拆散。
      你一定很生气我骗你骗得那么离谱那么幼稚。可是我比你更可怜。
      可是我比你更可怜。

      走道里越来越吵闹,护士和保安已经开始搜楼了,药剂房送来的镇静剂就摆在护理台上,混浊的颜色比正常剂量的要深几倍。也许我将亲眼看着这管药水一点一点被注射进一个温暖又正常的躯体。
      不,不一定正常。Ira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疯子,我陪疯子玩了一个月,我相信他所有的话并且体会着他虚假的过去。我从没有拒绝过那个疯子所有的要求,小心认真地保护着他直到一切变成习惯。可笑的是我现在才知道他是个疯子——这本该是一个大前提。
      Ira的母亲也被叫了过来。她抱着手臂冰冰冷地坐在走道里,冷静得让人发毛。她真的是一点都不在意Ira,或许在她认为Ira的确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存在,他既不是她孩子也不是她弟弟,他只是一块甩不掉的口香糖,牢牢地站在她奢华高贵的皮草上。
      护士小姐过来催促她说他是你弟弟啊,你怎么这种态度?她抬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护士小姐生气地骂起来。我觉得她也太大惊小怪了,要是知道Ira是她孩子还不得跳起来。
      混蛋。真是麻烦。我悻悻地骂了一句。
      从床上坐起来走出门,护士小姐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吵杂的声音从我耳边越走越远,慌乱的医院里没有谁有空闲注意我。我推开楼梯间的门,摸索开关开灯,然后一层一层地走下去。才走了两层楼就看到Ira抱着腿缩在墙角的身影,我没开灯,或者说这时候我看不到他哭得通红的眼睛比较好。楼下的门外还传出交集的搜寻声。
      我很讨人厌吧。大家都是这样一个个离开我的。Ira说。
      对对。你是我见过的最讨人厌的家伙了。
      我蹲下去,把针管从口袋里掏出来,在黑暗中抬起他的手臂。Ira的胳膊很细,静脉服帖地攀在手臂上微微隆起,我用手指抚摸着他的脉络,把针头慢慢地刺进去,缓缓地推药。
      毒药吗?Ira没有反抗,他很平静地问我,声音哑哑的,连一点害怕都没有。
      嗯。
      那我要死了?
      废话。
      Ira咯咯地笑,整个楼梯间都充斥了他欢快而活泼的笑声。Ira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墙上。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睁开眼睛凑近我。
      Kean,你喜欢我吧。
      我没有回答,把他抱起来,他闭着眼睛靠在我怀里。
      走上楼,护士小姐还在走道里吵,Ira母亲依旧没有反应,我走近时她们才一起看向我和Ira。Ira母亲看到后就拿出手机拨号码,没有任何波澜地说了句“没事了”就走了,什么也没有问。护士小姐小跑去护理台,然后小跑着回来看了看床上的Ira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空针管说你打了?
      要不然怎么带得回来?
      护士小姐也没有多问,跑去联系保安部说没事了。医院又重新安静了下来,我看着Ira的呼吸逐渐均匀,帮他盖上被子,然后走到窗口,从口袋里把葡萄糖药水的空瓶子掏出来扔了出去。
      在十一楼的窗口,空药瓶自由得像鸟一样。

      我打电话给朋友说两天后就出院,朋友在电话另一头嬉笑着说把美人儿也给带回来吧。我回头看看盘腿坐在床上看漫画的Ira说了句好啊。
      挂了电话我毫不客气地躺到Ira的床上,Ira放下书把头靠在我胸口说两天后出院吗?
      我抱紧他嗯了一声。
      那我也两天后出院好了。很简单的,只要明天开始说话就可以了。
      出院后我要去整理一下,搬出来和Kean一起住,好不好?
      那你妈妈怎么办?
      不缠她了,她不要我,以后和她没关系了。爸爸那边她可以随便编一个理由说她弟弟出国了什么的。
      你们俩一样爱骗人。
      他笑了,说反正Kean也不会不要我。
      我起身拿医保卡说我去办出院手续了,他点头。
      办手续的人很多,我坐在等候椅上看外面。一辆红色的保时捷不紧不慢地开了进来,门卫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还有很多病人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还有一个无所事事的老头向它吐了口痰。
      Kathy蹦蹦跳跳地从车上走下来。她穿了一身粉红色的小礼服,头发烫成可爱的小卷还细心地扎了发带。她很开心地抱着个布偶咿咿呀呀地唱着歌,Ira母亲跟在后面,十多厘米的高跟鞋快把瓷砖砸碎了。她把墨镜摘下来塞进精致的皮包,仰着头挺着胸走进大厅。身上的香水好像把一个路过的老太熏晕了,老太歪了一下身子才能继续走。
      不知道今天又有什么宴会。
      过了一会儿Ira母亲拿着缴费单下来了,Ira用的都是最高级的药物,几乎每周都要往医院里打七八千,我曾恨不得把Ira倒掉的药拿回来自己吃。Ira母亲似乎不满意如此长的缴费队伍但又没有办法,只好放下她高贵的身价坐到平民之中一起等候。她坐在我对面,很显然不认识我,或者说她压根就不稀罕记住我长什么样。她拿出化妆盒补妆,空气中顿时飘满了肉色的脂粉。
      我咬着牙忍受着恶心的香水味,看见屏幕上打出我的名字像见了救星一样逃离这块地方。
      在缴费大厅里挤了近一个小时,疲惫地回到病房里观赏房门,准备抱怨整个手续惨不忍睹的过程。
      转过身。僵住。跌坐在地上。
      啊,Kean,你回来了。Ira侧过头笑着对我说。
      眼光循着脚边的血滴看去,头破血流的Kathy倒在墙边,花瓶的碎片静静地躺在发散状的血液里。
      连害怕的感觉都没有了。
      只觉得恶心。
      Ira蹲在Kathy旁边,白皙的脚赤裸着踩在碎屑上,细小的血丝爬满他的脚,不知道是他的还是Kathy的。他的病号服垂在地上吸满了血,溅在胸口的稚嫩的血液和他一起像哥哥一样温柔地看着Kathy,他伸手抚摸Kathy的惨白的脸,血色的手印沾在她的面颊上。
      发带被血浸湿,棕色的卷发乱成一团,Kathy抱着布偶安静地躺在墙根边,扭曲得像一个做噩梦的小公主。
      Ira看了看Kathy手中的布偶,硬生生地掰了出来,血手印在布娃娃脸上烙下一个痕迹。他抱着布偶走到我面前。
      可爱么?是妈妈送给她的哦。我可是没有的。
      他温柔地抚摸着布偶,然后从接缝处慢慢地把它撕开,棉花落在地上变成好看的红色。
      她竟然向我炫耀。真是可怜,不知道神经病舅舅杀人是轻罪吗?
      他的语气和平时一样轻轻柔柔的,对我笑着。
      不是说过没关系了吗?我撑着地问他。
      嗯,所以我知道错了。Ira俯下身靠近我,手搭在我肩上说所以Kean会原谅我的吧。
      我尽量抑制住颤抖,伸手费力地掏手机。Ira无助地看着我,他哭了,他轻声恳求着不要。
      我按下了三个数字,电话很快接通了。Ira摊在地上抱着支离破碎的布偶哭,哭得越来越凶。我大脑一片空白,既没有听见接线员焦急的询问也没有听到Ira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听见Ira说,Kean也不要我了吗?

      当天,Ira出院。两天后,我出院。一周后,我去看Ira。
      Ira坐在轮椅上被推了出来,脚上缠着纱布脸色苍白。他看着我笑笑,我把糖递给他,他愣了一下,用手指碰了碰但马上被警员收走了,他没有抢回来,只是盯着警员手里的糖直到被拿出房间。
      我说没事,下次再给你带。
      然后我们就没有说话,或许是找不到话题了。Ira低着头剥着手指甲,很乖很乖。
      过了很久警员提醒说快点,时间快到了。
      Ira抬起头把身子前倾支在台面上,歪着脑袋问我你喜欢我吗?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警员走过来推Ira的轮椅,善意地对我说你别回答他了,他是神经病,见人就问。
      我礼貌地对警员笑笑,又想和以前一样打Ira的脑袋说别装神经病了,你小子骗不着大爷我的。
      不可否认的是我被他骗过,谁都被他骗过。Ira的确是个很厉害的说谎者,我不能确定他现在是不是打算开启另外一个谎言,甚至把我也列入被骗者的范畴。
      把伸出的手放下。
      你真的是个没有人能理解的生物呢,Ira。
      警员把Ira推到门口,Ira突然用手撑住门框,转过头对我笑。
      ——你喜欢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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