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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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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公子怎么了?谁惹着您了?”韩兰见阳宁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内的石椅上,完全不似平常活泼开朗的样子,不禁有些好奇。
“没……没人惹我。”阳宁躲闪道,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看向书房。
书房内,韩非正专心地听明溪讲什么五行阴阳的,明溪那如金玉相击的声音隐隐传来,借着微染寒气的晚风一字不落地落在阳宁的耳朵里:
“五行者,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若类比四方中央,则曰东方木,南方火,中央土,西方金。”
韩非的声音如同平日论法时一样兴奋:“听说阴阳分平气、不及、太过三种,此时又如何区分阴阳呢?”这样的兴奋与激动,让阳宁心中由不得又对那个明溪讨厌起来。
讨厌?其实是嫉妒吧?只是她不想承认而已。王兄要他速速回国,她,舍得这里吗?他,会挽留自己吗?石椅瘆人的寒气缠上双腿,身体已经有些僵硬了。
明溪道:“北方属水,若平气时,木曰敷和,火曰升明,土曰备化,金曰审平,水曰静顺;若为不及,木曰委和,火曰伏明,土曰卑监,金曰从革,水曰涸流。若太过时,则木曰发生,火曰赫曦,土曰敦阜,金曰坚成,水曰流衍。”
韩兰听到这里笑道:“这明溪公子说的话我都听清了,可是连一个字都不理解呢!”
阳宁以手扣石桌,骨节击在石头上生疼生疼的,他平视书房窗上映着的两个对坐的影子,其中一个散发如瀑,那是自称喜好阴阳学说的明溪;另一个峨冠博带,身材修长,自然是韩非了。
他突然转过头冲韩兰微微一笑:“阿兰,谢谢你这三个月对我的照顾,我初来时可没少捉弄你。”
“呵呵,没事没事,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韩兰的一双大眼在漆黑的夜里闪着亮光,如二月蓝初绽时的星星点点,“你呀,真是个娇贵公子,刚来的时候连衣服都不会洗呢!现在倒是好多了!”
两人同时想起阳宁第一次洗衣服时笨手笨脚的样子,不禁相视大笑。
阳宁笑道:“那个木槌真是难用,砸的我手指都快断了!”
“哪有你那样狠命砸的啊!跟砸仇人似的!”韩兰正要再说,却听到韩非在里面唤她,急忙进去了,不一会出来笑道:“阳公子,先生叫你呢!说是一起听听明溪公子的精妙言论。”
“精妙言论?哼,都是胡说八道!”阳宁嘴上虽然这样说着,脚下却已朝书房门口走去,先生终于想起我了!欢快已溢于言表。
“贤弟快来!你也听听明溪的大道,方才我只顾自己听,都忘了叫你了!”见阳宁站在门口,韩非微笑着朝他招手。
明溪起身让座道:“不敢当,不敢当。”
阳宁看见他那自以为潇洒的样子,立刻坐到韩非身边道:“我跟先生一起吧!您今天是老师,您上座!”
韩非见阳宁入座也就不理会他和明溪之间的不合了,再次问道:“诚如公子所言,平气、不及、太过,三者均有定义,只是公子不觉得太过晦涩难懂吗?如此一来,此学说又要如何普及发展呢?论学,本就是为传理于世人,太过难懂只会自断前路,是很难发扬光大的啊!”
“这……”明溪一时沉吟不语。
阴阳学说向来以深奥艰涩闻名,传人们说话更是玄之又玄,甚至不知所云,阴阳学说日渐衰微已是明眼之事了。
春秋时百家争鸣,花团锦簇,如今却只有儒家与墨家依旧繁荣,阴阳学说,除了看病行医,还有多少人真正懂呢?都不过是些坐而论道的泛泛之辈罢了。
明溪黑发白衣,又未曾束发,沉思的样子倒有几分不羁之意了。阳宁正在神游,却被韩非轻轻推了一下。
“贤弟对阴阳学说可有什么见解?”韩非见他目光呆滞无神,便知他又走神了。
明溪笑道:“阳宁公子才刚刚进来,他……”
“谁说没有听你讲就不能知道阴阳学说了?”阳宁很不满明溪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明明对先生很是谦恭,对自己就偏偏要这么瞧不起。
“哦?那贤弟说说看。”韩非听他这口气,也因为明溪的话艰涩难懂,对阳宁很是期待。
阳宁见韩非的目光从明溪身上转移到自己,心下暗暗高兴,脸上的得意神色落在明溪的眼里,却成了玩味的深不可测。
此时阳宁已不顾自己方才在院内其实已经听过明溪的言论了,想了一会,便说道:“日出东方,歇息于扶桑神木,自然与木相似,树木的生长为枝干曲直,向上向外周舒展。因而能生长、升发、条达舒畅的均归属于木;南方炎热,与火相似,火势猛烈,有上升蒸腾之气,因而温热、升腾的均归属于火……”
“妙啊!贤弟果然聪慧过人!解释得颇为通顺!”韩非不等阳宁说完便连声赞好。
明溪意有所指地微微一笑:“是蕙质兰心吧!”
韩非一愣,复又大笑道:“明溪公子真是玩笑话,蕙质兰心是说女子的,怎可用来说贤弟呢?罢了罢了,贤弟你继续说吧!”
阳宁见韩非不解其意,还替自己做辩护,得意地看了一眼明溪,声音如风吹银铃:“中原肥沃,与土相似,土可种植收获庄稼,因而可以生化、承载、受纳均归属于土。不是说天公地母吗?土为万物之母,自然可载四行!”
明溪听他言语有理有据,显然是研究过阴阳学说的,只怕是同道中人了,想到此,语气稍稍缓和:“那金呢?如何解释?”
“日落于西,与金相似。革乃变革之意,日落天黑,日升则明,周而复始,永不止息,因而能清洁、肃降、收敛的均归属于金。”
“水呢?”明溪的语气虽然是紧追不放,眉宇间却不再有丝毫的玩笑之意,此刻仿佛阳宁是一位浸淫阴阳学说多年的老师。
阳宁说得激动,根本没有注意到明溪和韩非的态度变化:“北方寒冷,与水相似。水可滋润土地,浇灌庄稼,又本性向下,故而凡是寒凉、滋润、向下运行的均归属于水。”
“贤弟如此高见,我平常怎么没有看出来?”韩非微微皱眉,阳宁随他学习三月,学问是什么水平他岂能不知?今天侃侃而谈,显然不是一日之积累,更不可能是突然有发,其中必有原因。
从一开始的激动崇敬到最后的冷静分析,这是韩非的习惯,永远都在最后一刻恢复自己峭刻理智。
此刻,阳宁的脸色已经变了,微微有些局促不安。
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啊!王兄每每教诲不可言辞太多锋芒,她怎么能忘了呢?
玩味的微笑又回到了明溪的脸上,他摸出那块美人玉佩叹息道:“美人啊美人,可惜世人不识尔之美啊!”
韩非对明溪这种不合时宜的行为表示不解:“明溪公子好端端地说什么美人呢?”
韩非对学问研究得那么通透就没有说话,自己怎么就偏偏要班门弄斧呢?红霞在一瞬间爬上了她的脸。我就要走了,以后就见不到了,不如索性和盘托出吧!
明溪正要说话,阳宁突然伸手抹下脸上粘着的面糊,又解开束发的长簪,长长的黑发如缎光滑,流水一般倾泻下来垂在胸前,韩非这时才惊讶地发现阳宁竟然是一个鹅蛋脸,螓首蛾眉的女子!
阳宁的眼中满是泪水,她冲明溪喊道:“明溪!明溪公子!您满意了吧!您不是一早就想说我是女的吗!现在满意了!”
“我……”
“你……”
明溪和韩非同时无语,面面相觑。
明溪的惊讶是想不到阳宁会如此突然地表白自己的身份,韩非的惊讶是想不到跟着他学习三个月的阳宁竟然是一位女子!
韩非一时语无伦次:“你……你……怎么……”他想起三月来与阳宁朝夕相对,晨昏不离,对酒论道笑残星,几乎是亲密无间了,脸上立刻不自然起来,连看都不敢看一眼了。
阳宁的声音微微颤抖,贝齿咬得红唇白一阵红一阵,眼中莹莹有光,却固执地不肯落下一滴泪,她看着韩非,一字一句如泣血杜鹃:“韩哥哥,我是宁阳,秦国的公主宁阳!你还记得我吗?十年前,你送过桃花给我。”
“宁阳?阳宁?”韩非呓语似的重复着,十年来他著书立说,为韩国呕心沥血,甚至连家都没有成,记忆更是如一片死海,十年前,他真的已经记不清了。那时,还在楚国和师兄一起兰陵论法吧?
良久,他看着长发披散脸色惨白的宁阳问道:“你是……秦国的公主?”
“是。”听不出是绝望还是哀怨,异乎寻常的平静。
秦国,是韩国的宿敌啊!我就知道你会在意的,我的身份,我的血浓于水,我是秦国人,我是秦国的公主!十年来你从未来过咸阳,我如今赴韩找你,你根本就是忘了宁阳啊!
韩非久久地沉默着,他的目光里不知道充满了什么,像是在看宁阳,又像是在看向虚无,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在看什么,或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明溪手捧竹简坐在一旁,假装很用心地看书。
其实他的心里早已翻江倒海,起初他只看出宁阳是女的,实在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是秦国的公主!
秦国,那是让他痛不欲生的国家啊!
明溪的手紧紧握着书简,关节泛白,有轻微的骨头挤压的声音。克制,一定要克制!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耳朵却清晰地听着宁阳的话。
“先生,宁阳来韩已有三月,王兄命我速速回去,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宁阳突然深深行一大礼,那是学生拜见老师的大礼,青丝披散,遮住了她的半边脸颊,却遮不住她眼中的悲伤。
宁阳三拜之后缓缓抬起头,轻声问道:“先生,宁阳这就算是向先生辞行了!先生……”
“嗯,我……”韩非从沉思中醒过来,他呆呆地看着宁阳,贤弟变女子,竟然还是秦国公主,他真的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宁阳低声道:“先生,宁阳……可以带您的书简回去吗?”桃花眼泫然欲泣,仿佛外面正是芳菲落尽的肃杀寒冬,眼中如冰寒冷彻骨。
十年前你会爽约,十年后你更不会入秦了,我带不走你,那就带走书简吧!书简是你一笔一划心血所凝,我纵然身在秦国,看着它,日日诵读,也就仿佛你在身边了。
韩非拿过案上的书简,那是他刚刚写成的《孤愤》,韩国如今佞臣遍布朝野,他处处被排挤,孤独而悲愤,他早已心力交瘁,只是,韩国,他真的不能放弃。
“宁阳。”他有些生涩地唤着这个名字,贤弟已成秦国公主,他唯一的知己,如今……哈哈,上天真是待韩非不薄啊!连这唯一的知己都不肯给他留下!
“你……路上一切小心。”纵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化作了再简单不过的套话,别亦难,难在无一语啊!
“宁阳知道,先生……多保重!”
宁阳迅速起身跑出书房,她不能哭,就是被自己的眼泪淹死都不能在先生面前哭!直跑到房内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早已满是泪水,冰冷地刺激着皮肤。
理智终究不是至高无上的,它是会败给情不自禁的。
书房内,唯有沉默悄悄蔓延,如风吹过庭院,里面的两个人同时听到心在沙沙作响,那是思绪穿越过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