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短篇集）》还魂草

2、雪夜（下）

　　庞统失败地尝试了两个多时辰之后，彻底放弃了入睡的企图。他侧身躺在狭小的空间里，耳听着窗外落雪的声音越来越轻，身体明明疲惫得很，睡意却消散干净。身边平稳地传来老七均匀的呼吸。这家伙睡得倒熟，睡相居然还很文雅，完全不给第二天留取笑的余地。

　　即使盖着斗篷，庞统也能感到寒意一阵一阵侵袭上来，冰冷的空气从衣缝钻进，直钻到骨缝里。四月份落下的箭伤旧疾又开始隐隐发作，一阵一阵抽紧的疼。这伤痛平时也没事，每到雨雪时候就卷土重来。只怕真被老七那乌鸦嘴说中，伤及心肺，要落下痼疾了。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果然是没错。他阖上眼，尽力压制住猛咳的冲动；却感到身边床板有细微的颤动，而后是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是老七悄悄爬了起来，披上衣裳，又轻声轻脚地走出屋门。

　　庞统用目光跟上他的身影，却见他没作停留，径直穿过院子，便要走到大门之外。庞统心下顿生疑窦，忙也披上斗篷，追了出去。

　　“老七！你干嘛去？”他在大门几十步外唤住诸葛亮。

　　“拾些草木树枝而已。”那边回过头来，浑似个没事人。

　　“大半夜穷折腾，跟我回去。”

　　“我冷，捡树枝生火。”诸葛亮站定在那里，语气固执却又不知为何竟有些像……耍赖。一定是对战沙盘多了产生的错觉，庞统想。

　　“胡闹。出来你就不冷了？”庞统走上前去，直接拽上他，就要往回拖。

　　诸葛亮站得稳稳的：“这么冷的天，不生火，你旧伤不疼么？”

　　庞统停下动作来看着他。“你——是怕我旧伤发作？”

　　“我找华大夫问的，你快回屋吧。我去去就回。”

　　俩人对着看，僵持了一会儿，庞统不耐，拉过他：“多大点儿事儿，我无妨，老七你跟我回……咳，咳咳！”说话的当口儿，一阵冷风忽地刮过来，他忍不住俯下身猛咳起来。

　　“都活像郭嘉的模样了，还无妨？”

　　“诶，我有法子取暖了。咱们回去。”庞统突然冒出一句，止住他的动作，然后直起身子，往草屋折返回去。

　　诸葛亮半信半疑，跟他回院：“什么法子？”

　　“你既常去工房，咳，长于巧思，何不一猜？”

　　“……”

　　“一个人出来，也不怕被狼叼了去。”

　　“狼？！”对方夸张地抗议。

　　庞统不明显地笑了笑，接着往里走。

　　“既是有伤就别硬撑着。”诸葛亮忽然在他身后冒出一句。“老六你总是这样，对人对己，性子都过于强硬。所谓刚则易折——”

　　庞统回过头看他，沉默了片刻：“你知我甚深，既如此——”

　　“我怕你有一天死于非命。”诸葛亮简练地说，语气里半是玩笑又半是严肃。

　　“你看上去倒是不强硬，散漫随和得紧。”庞统放慢了步子，“强硬都藏骨子里，做事一声不吭，今晚上不就没声没响出来了？还有去年冬天，太平道徒进水镜府寻我之事——”

　　“小八跟你讲了？”

　　“你觉得他那大喇叭能藏住什么？”

　　“……”

　　“你话里意思，是说我锋利，爱走险。你倒是慎重，可你认准了的事，悄没声地做了，还不是几头牛都拉不回？”

　　“六师兄知我。”诸葛亮坦率答道。

　　庞统继续说下去：“我看你倒更可能执念一事，而后稳重周全，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地，把自己赔进去，还至死不返。”

　　诸葛亮冲他笑了笑。他们斗嘴原是家常便饭，毒舌起来也是毫无顾忌，只是今天白雪满山，夜风凛冽，不知怎么就连对话都让人心生诡异的宿命之感。他突然有种荒诞的预感，仿佛今天所说的话会一语成谶。

　　“那么，”言谈之间他们已回到屋里，他顺势转移了话题，“你说的取暖之法，究竟是什么？”

　　“某人不是自诩水镜七奇聪明才智闻名天下么。”庞统抱臂而立，又翻起去年诸葛戏弄小八的旧事来。

　　“亮请六师兄赐教。”老七索性冲他作了一揖，摆出个谦虚求教的姿态来。

　　“……”

　　“……”

　　“六师兄大才，亮竟没想到。”对视了片刻之后，诸葛亮忍着笑，一本正经说道。

　　最是黑灯瞎火时，贫寒农家又自然是买不起灯烛的，两人摸着黑回到床榻上躺好，刚刚安生下来，便听得斜上方传来断断续续的轻响，而后呼啦一声，竟是积雪把年久失修的房梁压塌了一小段。

　　诸葛亮倒吸了口冷气，想要起身，却被庞统按住：“别折腾了，明早再说吧。”

　　“……好。”老七虽是个喜欢在晚上折腾的（六师兄语），但此时此刻还是宁愿安躺不动——何况刚刚觉得暖和了些。“所幸不是咱们正上方，不然雪掉下来，落到你身上……”

　　“你很期待雪落到我身上？”庞统打断他，反问道。

　　诸葛亮笑而不答，目光将将停在落了雪的房梁上。

　　庞统心下生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原是那漏了的房顶露了一角夜空出来。这一刻万籁俱寂，让人心生幻觉，好像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们和这一小片星空。

　　“又在夜观天象？”庞统微哂，“可看出了什么？”

　　“主星幽暗，客星倍明。”

　　“还主星客星，你总共才能看到几颗？”

　　“所以都是糊弄人的。”诸葛亮侧过身来看他，眸子在夜色里闪着清澈的光。“来来回回不过这几句，不在天上，而在口中——也许还在手里。”

　　“你倒坦率。”

　　“要说不肯信从天命，你我岂非同路？”

　　庞统却忽然沉默了一下，而后说道：“年幼之时，曾有相面之士说我命中注定有流矢之灾。还劝我写姓和名的时候，去掉上面的点，以图避祸。你说我该听呢还是不听？”

　　“亮只知事实是你没听。”

　　“哈。”庞统朗然笑出声来。

　　“……”诸葛亮忽然觉得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即便让他说中，应在今年四月，这咒也便破了，好好养伤就是——伤还在疼么？”他把身上盖着的斗篷又向庞统那边拉了拉。这一动之下两人又离得近了些，几乎紧紧贴在一起。

　　诸葛亮年少就亡了父母，而后又几经颠沛流离，如今哀伤的情绪早就淡去，他的心骨却已被浸得坚韧而冷硬。虽是温暖随和的性子，却终是觉得与这世间存着几丝疏离。庞统是他到荆州以来，过从最密的知己和至交，却也极少如此亲近，正如此刻他能感觉到旁边人胸膛的温度，甚至能听到他们两个心跳的声音，几乎就要重叠到了一起。

　　“不疼。别当我是病人。”庞统在一侧说道。

　　诸葛亮听着微微一笑。

　　“虽看不到主星客星，”困意终于随着暖意一并蔓延了上来，他模模糊糊接着说，“那颗却是天狼星。战争快来了……”

　　“躲不过。”

　　“小八说你应允，他日若阵前相逢，你让他三阵。”

　　“他还真啥都说。”

　　“不然怎么姓八呢，”耳听着话说出口，诸葛亮相信自己确实是困了，“如此允诺，果真光明磊落，情谊感人……咱们水境府的人，志向混杂，性情迥异，有一点倒是共同的，就是都总把坏事想在前头。”

　　“孔明。”庞统换了一个平时不多用的称呼，语意里带着几分郑重和果决，“你我二人，应该不会兵戈相向。”

　　“人世无常，今日说什么都为时过早。”诸葛亮摇头，“也许，要十几年后方知分晓。”

　　十几年后。

　　“孔明。”听见停在门外的脚步，刘备从灵堂里回过头来。

　　外面大堂里，荆州军正办着拿下雒城、生擒张任的庆功宴会。喧闹的人声弥散在隐隐飘来的酒香里。他看见诸葛亮端正笔直地站在门口，身上几乎没有沾染丝毫的酒气。

　　“主公也在这里。”诸葛亮欠身行礼，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却有一瞬间的恍惚，越过刘备，望向他身后的灵位，抑或望向更远的虚空。

　　“你的信寄来的时候，士元已经出征了。”刘备低声说道。

　　“亮已听闻。”

　　刘备叹了口气：“我出来有一会儿了，回酒宴看看。你，在这儿跟士元叙叙旧吧。”他缓慢地迈步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又忽然回头，“孔明，早些休息。你瘦了。”

　　一别三年，主公还是一如往昔，宽和仁厚，善解人意。诸葛亮却突然意识到，如今有人叫他孔明，更多人叫他军师，可是再也不会有人叫他老七了。

　　他终于向那香案走去，走近那孤零零的牌位……

　　军师中郎将庞统之灵。

　　他早已不是第一次经历死别，却很少有今天这般，只觉彻骨生寒。

　　庆功宴的笑闹喧哗恍如隔世，夜风从窗外刮进来，吹乱了满屋的白幛。黑白之间，他觉得此情此景竟像极了十几年前那个雪夜。屋中依然只有他们两人。屋外依然只有星光。如果时间重合，光阴粘连在一起，就不会有落凤坡，不会有路上听来的那个童谣。

　　一凤并一龙，相将到蜀中。

　　在那个又黑又冷的农屋里，庞统曾经说，你我二人不会兵戈相向。

　　才到半路里，凤死路坡东。

　　也许当初就不该开那些不祥的玩笑，不该留下一语成谶的余地。

　　风送雨，雨随风……

　　那夜士元竟一反常态，说，给个活人搂住，便可取暖。如今却只留下一个冷冰冰的灵位，烧尽西川的木柴也挽不回一丝温度。

　　隆汉兴时蜀道通，蜀道通时只有龙。

　　诸葛亮自认是个内心坚硬的人，但他此生从没刻意掩饰过自己的泪水。永安宫昭烈驾崩的时候，子龙老将军去世的时候，下令处死马谡的时候。然而这一次，时光的错叠之中，他对着旧友枯立，竟是一滴眼泪也掉不出。

　　那段光阴，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