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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过了不知多少天。
      我已经在悬崖下面躺了一整个晚上。

      一整个晚上都在做噩梦。

      起先是白沙子,蓝色的海,浪声迭起,我在没了脚被的海水里走。
      一片丛林的入口,杂乱而神秘,吸引着我,走了进去。走了多久事实上我并不知道。中间转过一次身,看见一片远海的边缘,怦然心动,于是向前走。

      向前走,是悬崖。有杂草做掩护大海做诱饵的悬崖。我不知道。掉了下去。持续不断地往下坠。土地的气息近在咫尺的时候,我醒了。夜晚丛林里又湿又凉,一动没动,闭上眼睛躺了一宿。

      到早上,太阳却出来了。空气里透着水分子的味道,非常香。
      耳畔似乎有东西在移动。
      我注意听,草被踏向两边,倒下去,挨着落叶发出无奈的哗声。
      慢慢的,睁开眼睛,一寸一寸,有熟悉的影子漏进来。

      是他。

      在我身边半跪着,背后是宁静柔和的晨光。
      我揉了揉眼睛。真是他。晨光将他的侧面完美勾勒出来。
      他低着头,俯下身子,一只手托起我的后脑。
      那张熟悉的脸就这样越来越近。

      我的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耳朵贴着他的耳朵,他的头发贴着我的脸。
      半晌,他说:“头没事。”极轻柔地,在我背后。
      我不敢动。
      “流川?”叫他,“是你么流川?”
      “嗯。”他应着,阳光下乌黑的头发亮的刺眼。

      那么,真的是他了。真的是你流川。真的,十年没见过你了,你一点都没变。

      于是极高兴地笑了,像看雨后的彩虹那样,努力凝视他背后明媚的朝阳。但做不到,眼睛变得又湿又潮,有流质从眼角淌下来,和脸上的露水混在一起分辨不清。

      他大概觉得肩膀湿了。放开我。
      “很疼?”皱眉的样子显得认真。我点头。
      “哪里。”
      “大概是腿。”

      他把我放平,转身去看我的腿。一会儿在什么地方捏了一下,立刻钻心的叫了一声。想必是断了。

      他不动声色站起来。
      我默默注视着这个过程,忘了脸上的微笑,有些痴。
      他低头看我一眼,突然蹲下来,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笑了笑,“我去找木头。”
      笑容在金色的晨光中无限温暖。
      于是我闭上眼睛,我知道他会回来。

      他把我的腿用木头和衣服上扯下的布条固定好,动作熟练。我看了就笑说: “你是医生吧,这样也懂。”他不承认也不否认。绑完以后对我说:“一定要走,我架着你。”我笑说:“麻烦你了。”他不理会,扶我站立起来,开始朝某个方向走。说某个方向是因为在这样的林子里任何方向都不确定。

      后来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旅行时在这异国他乡的丛林里迷了路,就笑了一路。流川不以为然。他不知道我笑什么。但我知道。尽管每一次都是这种糟糕的情形,不过我不介意。我很高兴。我想,这一次轮到我说谢谢了。

      两天之后的黎明前夕,仍旧找不到出路的两个人肩挨着肩躺在一堆枯叶上,我笑着问他,“记不记得上一次说过的话。”
      黑色沉寂中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我知道他是醒着的。
      “下次再见面,你最好不用再对我说‘谢谢’了”。
      “还记得么?”
      他的头动了动,压在下面的树叶沙沙作响。

      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一团漆黑,整片树林里只有一样东西是亮着的。那是流川的眼睛,如午夜流星一般灿烂。

      “这次轮到我。”
      “……”
      “谢谢你。”

      我听到了他的呼吸,心里舒服很多,就心平气和地放松躺着,闭上眼。

      那一个黎明,我看到了真正的日出。
      虽然树林中看不见太阳,但通过光线强弱的转换,可以知道它升起的全部过程:缓慢却急进着,从海水里沐浴而出,璀璨淋漓,高悬于蔚蓝的太空,那样可爱。
      那是一种想象,是真实景象也无法描绘的天马行空,比那更美。

      流川大概醒了,在我一旁静静呼吸着。
      我听见了他的故事。
      他说:“我打篮球。”
      然后我就明白了。明白为什么开始时觉得他眼熟,觉得他的名字似曾相识。他上过电视,在职篮比赛里。后卫流川枫。曾经很有名气。

      “十五岁,认识了一个人,别的学校的,球技很好。我和他比,总赢不了。”

      赢不了却一直想赢,于是他一直去找那个人单挑。日子一久,两人混的熟了,那个人就常常在单挑之后带他去海边看日落。他说那时他不知道夕阳有什么好看。他说他只喜欢看那个人站在夕阳里的背影,被红色的光芒环绕着,浑身上下是神一般的美丽。

      15岁时他是前锋,后来那个人改打后卫,为了继续向他挑战,他最终也选择了后卫。那时他17岁。

      一次如往常一样的一对一结束,他们去海边看日落。分手的时候,那个人提着书包倒着走,边走边笑着说明天见。流川听见了就笑,也说再见。跨上他的单车,骑了没有几步,听见身后有急刹车的声音。然后是一声闷响,有人尖叫,有小孩子哭的声音。他停了车,看回去。

      “是他。在马路中央。”身后的血像一朵红花静静的绽放。

      他追去医院。看见那个人浑身绕满了纱布,孤零零地躺在一张床上。
      医生和护士差不多快将他忘了。通知了家属,他们就只是在等时间而已。
      流川看着他身上的血一厘一厘钻了出来,像日出时阳光的每一条纤细触角,挣扎着,势不可当。
      他知道,让纱布全部染红也只是时间的问题。那些医生护士们都知道。
      但没想到那个人会睁开眼睛。看见的时候,他不敢动了。

      “他醒了,看见了我,就笑。很困难似的。”
      “他叫我的名字。”
      “很弱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出来的手,摸到我的手,托过去,放在额头上。隔着厚厚一层纱布。”
      “手心是有温度的。一开始。是他的。但后来就冷了。”
      “他不说话。”
      “再没说话。”
      “他们推他走了。”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赢他。”

      那一日天大亮后,我爬起来,想叫醒流川。手伸过去,却发现他一直醒着。他醒着的时候眼睛总是很清澈。

      “说不定今天就能走出去了。”我拿一条碎布擦掉他脸上的露水,笑着说。

      他摇了摇头,说:“你走。”

      我诧异地看他。这几天一直是他拖着我往前走,没了他我几乎无法行动。我再也走不动的时候,他甚至背着我前进过。
      现在他说“你走。”
      “流川你不管我了么?”
      他又摇摇头,很无奈地笑笑,那一刻我的脑袋被狠狠地震到了。

      他说:“我动不了。”

      我奇怪怎么刚才没发现。流川的脸色很难看。近乎青绿,早失了原来的苍白,甚至有些肿。看到肿的迹象就知道不好了。我小心翼翼地搜索他的全身,结果在肩膀处破掉一块的衣服下面看见两个小小的窟窿,相距大概3厘米,直径不到2毫米,周围却有一大片皮肉已经红肿腐烂。

      “是蛇。”他说,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不一样。“……可能有毒。”
      “什么时候?”
      “半夜。”
      我几乎吼起来,“流川你疯了!为什么不叫醒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太冷。”
      我愣住了。我以为他会说不想打扰你睡觉或是别的。但他说“太冷。”
      “叫你起来会更冷。靠着就不会。所以没叫你。”

      那时候我真不知该笑还是哭了。

      在确定他除了手指以外没有一处可以活动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从衣服上重新撕了些碎布条,一个接着一个,在各处打好了结,试了试,够结实,一头绑在流川腰上,另一头绑在我自己腰上。又找来一根稍长可以当拐棍用的木枝,用它做支撑,从地上爬起来。

      “你干什么?”他质疑的声音。
      “拖你走。”
      “白痴,你疯了!”
      “我是白痴!”我背着他大声地说,眼泪不能让他看见。“我就是要拖着你走!你就是死也死在路上,不要在这里!”
      后面终于不再说话。
      我也不再吼,仍旧背对着他,声音平静了很多:“流川,你相信我。我们一定出得去。”
      似乎听到他说“好。”

      那一天我走了许多路,从日出到日落,由光线的强弱我可以感知时间的流走。

      停下来喂过流川几次水,携带的食物昨天告馨,但这种蛮荒丛林里却随处都有那种酸甜清爽的野生黑加仑子可以吃。充饥就靠它。我猜那蛇的毒性并不大,或者只是一种麻醉性质,否则流川的身体再好也扛不了这么久。既然已经扛了这么久,我是决不会放弃的。

      傍晚的时候看见一片水塘。记得四天以前似乎到过这里,最后的游人路标就在这不远处。如果找得到那个路标,我们就可以沿原路返回,流川就有救了。

      这样一想就高兴起来。我跟流川这样讲,他听完以后,眼睛似乎比原来亮了很多。但我沿着那水塘找了一周,没看见那样的标志,抬头看天,已经快黑了,怕再迷路,想了一下就决定在水塘旁边过夜。

      我让流川靠在一根粗壮的树根下,打量他的脸,青的有些发紫,天再黑一些说不定就看不清了。以前不会这样。天越黑的时候他的脸就越明亮,在黑夜里总可以靠它确定流川的方位。

      用手轻轻去触溃烂的地方,摸到什么软软粘粘的,一心惊,手触了电似的缩回来。
      他却在黑暗里说“没事。”
      “没有感觉了。”

      是么,没有感觉了,流川你已经忍了这么久么……

      那天夜里没有合眼,我抱着流川,知道他怕冷。他似乎也没睡,睁着一双任何时候都明亮不息的眼睛陪我做伴。

      长夜寂寞,我和他聊天。
      我问他你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吗?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他说还记得,头发尖尖的,像倒立的扫把。说着他好像笑了笑。
      他还说那个人的眼睛很特别。至于怎么个特别法,我猜给他十张嘴他也形容不出。他却在想了一会儿之后说,像海。
      像海。
      既深又广,既锋利又温柔,既清澈又浑厚,问他是不是这样,他说,也许。
      我说17岁时你那么想,现在你已经30多岁了,还这样想么。
      他很肯定地说,当然。又不解地问,为什么不?
      我笑笑,不再发话。

      其实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流川你这么多年,去了这么多地方,球也不打,是去找他么。但我没有问。
      答案他已经给我了。

      这一夜并没有想象的长,晨光还没完全透射进来,搜索队的人已经找到了我们。一些人手忙脚乱大呼小叫着,分别把我和他抬上了担架。离开时突然有些留恋这片丛林,这样三个夜晚,和流川靠的紧紧的,在树林里,似乎世界只剩我们两个。

      我知道流川需要大手术,进手术室的时候他已经昏迷。
      出病房以前,我握着流川的手,另一只放在他的额头上,在他耳边轻轻说:
      “流川,做个好梦。梦一醒,一切都回来了。”
      这次他只是沉沉地睡,没有什么反应。
      床被推进了手术室。门在背后缓缓地合上。灯光一下子暗淡。
      我再看不见他。

      我问过医生,他说手术虽大,风险也有,但成功了人却可以和以前一样,什么损失也没有。我说那他胳膊上那块已经腐烂的皮肉怎么办,他一愣,有些遗憾地说,这可能是唯一的美中不足。我突然就放心了,笑着说谢谢您,躺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我觉得其实这样挺好。
      什么损失也没有,拿什么去证明丛林里三天三夜的存在。
      留下点什么,哪怕是美中不足,至少,他不会忘记。
      我看一眼自己的腿,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脸,转转自己的眼珠,扯了一个鬼脸。
      我吗,我会一直记得他的。
      我会记得所有。所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
      我有一颗心。
      那是最好的记忆。

      流川醒过来的那一天,我的签证到期。就像上回一样,他还沉在睡梦里的时候,我已经坐飞机离开。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除非是偶然,是巧合,不会再遇上他。但我不后悔。
      流川醒过来后也会不一样。我知道他将不再继续寻找15岁时认识的那个人。
      但这没什么。
      有些东西是会变的,比如方式。但有些不会,比如一个人的心意。

      时间过去许多年,谁也没再碰到过谁。
      世上的事情面目全非,各种痕迹也被时间掩埋或者抹擦掉了。
      很多年后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着面前一片宽阔的海,突然就笑了。想起那些不相信记忆,认为那些不可靠的人,觉得不可思议。
      除了记忆,你倒底还能相信谁。
      尤其是当你慢慢老去的时候。

      我老了,流川也不再年轻。于是我们从记忆中选出了各自喜爱的地方,他在落日的海边,我在日出的丛林,静静地等,让一切该来的慢慢到来,从容地面对。
      此刻记忆是完整而清晰的,像一部娓娓道来的电影。

      结局么?还不知道。

      或许在天堂里。

      或许在一个不是天堂但也极其美丽的地方。

      一生这么短,匆匆流过之后,不就是永恒了么。

      或许到那个时候,永远都不必说再见。

      至于我,我是谁。

      我就是那个人

      失去以前所有的样貌,记忆,和生活,

      唯独留下了流川。

      我仍然是仙道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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