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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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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省医院里异常的安静,或许是因为地处偏僻的缘故吧,医生与那位老人的对话,甚至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很年轻,但是却是这个科室里最好的医生。
他是个和善的人,走到哪里都爱笑,又兼上年轻有为,医院里上至老资历的女医生护士长,下至尚且未毕业来医院实习的实习医生护士,都喜欢偷偷地在私下里谈论他。
可正是这位平时从来爱笑的医生,此刻的表情却是无比严肃的。
“你老伴呢?”他板着脸问面前的老人。
老人摇摇头,没说话。
“那你的子女呢?”他的表情更加凝重。
老人依旧是摇头。
“我告诉过你吧,你这个情况必须要有人陪同才行,怎么就是不听呢?”他皱着眉头,却不是对面前的老人生气。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无奈,他不知道别人的家庭情况没资格生气,可他身为医生,却有资格对自己病人对于自己的生命如此不负责任的行为表达他的不满。
可毕竟,那也是别人的生命。
他能说的也仅此而已了。
思及此处,他也不由的放缓了表情,又恢复了平时那个被医院里小姑娘爱慕的年轻医生。
“下次复诊的时候,记得一定要叫上家人陪同啊。”
一直沉默地听着的老人此时才点了点头,开了口。
“好,我知道了。”他说。
离开了医院的大门,老人抬起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手里,翻到最新一页的病例。
上面是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肝癌早期,建议手术治疗。
老人撇了撇嘴,把病例合上之后随手放进随身的小包里,再也不予理会。
一把老骨头了还手术治疗,就算活下来,还能再活几年?有什么意思呢。而且,儿女们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生个病还要拖累他们,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啊……
老人叹口气,心里想的事情却已经从自己的病,变为了另外的事情。
这周六就是老伴儿的生日了,老伴儿走了快一年了,他却还记得,当年结婚的时候答应她的话。
要陪她过一辈子的生日。
可毕竟他们结婚了这么多年,再也不是一个小家了。
有儿子,后来又有了女儿,再后来,儿子带回了儿媳妇,女儿找到了丈夫,各自又组建了家庭。
这是一个大家子了,如果一大家子来给老伴儿过生日,该有多热闹。
他想到这里,回头在包里翻找了一下,从最里面的夹层里拿出了那个儿子五年前淘汰下来的手机。
他眯起眼睛在电话本里一条一条地往下看。
单位上老同事老王的电话——他去年还是前年来着?参加了人家的葬礼。
以前隔壁老邻居老李的电话——前段时间他的家人打电话来,告诉他那个老东西也死了。
两家掐了十年,最后五年却好得像一家人一样,如今忘记了当年为什么掐架,人也都没了。
以前的老朋友,老邻居,老同事,大家一点一点地凋零了。
只剩他了啊……只剩他了。
那他还剩多久呢?又或许……其实死了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老人的眼眶有些湿润,伸手擦了擦眼角,然后才找到了电话号码,首先给自己的儿子打了电话。
那是一个略有些发福的中年人,他事业有成,自己一个人开了个公司,从当年最小的物流开始,渐渐做到了现在的大公司,手下人多了起来,人也渐渐闲了下来。
好在他还有一帮朋友,不至于太空闲。
他今天正坐在车里百无聊赖地和朋友们打电话。
约了今天打牌的,约了明天喝酒的,还有约了这周六一起去打高尔夫球的。
每周的日程都安排得很满。
他接到自己父亲的电话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刚挂了一个关于下周五约好一起去酒吧的电话,刚想打另一个的时候,手机铃声却意外地响了起来。
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过了一会儿确定对方不是按错了才撇撇嘴,接起了电话。
“喂?”
“啊爸啊,啥事儿?”
“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我有事儿在工作,忙得很……不是你就算在我公司下面我也没工夫去见你啊……行吧行吧,你等着啊,我一会儿下去。”
挂了电话,他叹口气摇摇头,认命了一般启动了汽车,往公司方向驶去。
他从后门绕进公司,又做出了一副刚从楼上下来的样子走到了自家父亲的面前。
“爸。”他出声叫自己的父亲。
老人背着身等在儿子的公司门口,看着那辆熟悉的车从自己面前驶过就知道自家儿子那时候绝对不在工作。
那是自己的儿子啊,他在想什么,他这个老头子老归老,怎么可能还不清楚?
只是儿子大了,他要做什么,他一把老骨头,也管不了了,由他去吧。
于是老人扬起了笑容转身迎上儿子。
“儿子啊,这周六,你有空么?”
“没空,工作忙。”
“……真的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么?”
“真抽不出来,我现在下来都已经让时间很紧了,你有话快说吧,缺钱我给你打?”
“不不不我不缺钱。”老人连忙摇头,“我就是想让你这周六能不能回趟家,没时间的话……没时间的话就算了。”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儿子,“这是家里自己种的韭菜,拿去吃吧。”
“不要……都说了不要了——算了行行我拿着,你走吧。”儿子把自己父亲的身子转过去,看着他的背影又多嘱咐了一句,“缺钱跟我说啊,我给你打钱。”
“好,我不缺钱。”
从儿子那里离开,老人下一个电话就拨给了自己的女儿。
女儿和他在她家楼下的公园见了面。
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啊,就算这么大了,见到他却还是挽着他的胳膊,一起肩并肩地在长椅上坐下,亲亲密密地说话。
他想,女儿应该不忙吧?
于是他开口了。
“女儿啊,你有……五个月没有回家了吧?”他问道。
“啊对!”女儿一脸恍然大悟,“诶哟我忙得,都给忘了。”
“那……这周六,你有时间么?”
“啊,这周六啊,我要和冰冰她爸带孩子去她奶奶家。”女儿说的一脸理所当然,“机票都订好了,怎么?有什么事么?”
老人有些失望,却还是摇摇头。
嫁出去的女儿,毕竟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既然要回孩子奶奶家,那他也没理由拦着。
“没啥事儿,没啥事儿……”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而后又想到了什么,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了来之前买的一个玩具小火车,“这个,给你,拿给冰冰玩儿。”
“诶哟我家冰冰早不玩儿这个了。”女儿立刻拒绝,“她呀,天天吵着让我给她买苹果!真是,小小年纪……”
老人听了之后有些高兴,又有些生气。
自家的外孙女儿都会要吃水果了,想当年,女儿还想她这么大的时候,可不爱吃水果了,可女孩子怎么能不吃水果呢?他和老伴儿当年就每天给她买点香蕉梨子橙子,削了皮,切成块儿给女儿吃,这才把孩子养成这么水灵灵的样子。
现在女儿大了,漂亮了,他比谁都高兴。
可既然孩子要吃水果,怎么能不给她买呢?
于是老人皱着眉头说教。
“孩子要吃苹果就给她买呗,苹果才几块钱一斤呐?”
“诶哟爸您不懂……行了,没什么事儿的话我们先不说了啊,我该接冰冰放学去了。”
“诶好……”老人点点头,看着女儿站起来风风火火地就要走远,不禁又扬了扬手里的那个小火车,“这玩具——”
“您留着吧,没事儿,冰冰不玩儿。”
女儿的背影消失在远处之后,他才又坐回公园的长椅上。
儿子也忙,女儿也忙。
“老伴儿啊,这个生日,只能我一个人陪你过了。”他苦笑了一下,“没事儿,咱俩啊,就像新婚时候一样,过个……那个什么?二人世界。”
过后的老人,纯粹抱着“见一面”的想法,去见了自己的孙女。
儿子的女儿在本地的一所大学里上大学,也是电话一打就叫出来了。
孙女儿是他和老伴儿当年一手拉扯大的,和他可亲,见了面就一叠声儿地叫爷爷。
他上下打量了孙女儿,欣慰许多。
“好,好啊……”他笑笑,“胖了,恩,胖了。”
孙女儿却立刻不高兴了。
“爷爷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哪儿胖了呀!一点都不胖!”
“是是是,爷爷不会说话,我家孙女儿怎么可能胖呢?一点儿都不胖……”老人立刻改口。
可孙女儿怎么能明白,老人看着自家的孩子,除了胖了来证明他们过得很好,还能说些什么呢?
最后,和孙女儿分开之后,他一个人走遍了这个城市他所能走到的所有地方。
反正,他的儿女们忙,他却有的是时间——或许,也没什么时间了。
越走,包里的那张病例就越让人觉得沉甸甸的。
儿女们都那么忙,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
而他只有一个人,生活什么的,也就这样儿,如果还因为自己的病给儿女们增加负担——他不想再给儿女们增加负担了。
让他最后再看一眼这个城市,这所,他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城市。
周六的下午,他又一个人出了门。
去菜场买了菜,又去蛋糕房,拿了之前就订好的蛋糕。
蛋糕房的店员微笑着问他,“请问高寿?”
他愣了一下,然后也笑笑,“八十,八十大寿。”
“诶哟,那可得好好庆祝一下。”店员眉开眼笑,“买这么多菜,儿女们都回来了吧?”
“是啊,都回来了,儿女们啊,可孝顺了。”老人也笑眯眯,“那行了姑娘,我不耽误你工作了,我走了啊。”
“恩,您慢走。”
是啊,儿女们可孝顺了。
每个月都按时给他打钱,可是却连自己母亲的八十大寿都不回家了。
他这一桌饭,要做给谁吃呢?
罢了……
他长叹一口气,想到了家里的那一大瓶药丸,心就突然安定了。
儿女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他也是时候,该去陪陪自己的老伴儿了。
他们在一起风风雨雨地走了这么些年,突然有一年她不在了,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后来他一个人做了一大桌菜,一个人关了灯,替老伴儿点了蜡烛,为她唱生日歌。
他的嗓子一直都不好,老伴儿生前喜欢嘲笑他是破锣嗓子,每次他一唱歌,老伴儿都要叫停。
每年的生日歌要么是她自己唱,要么是儿女们给她唱。
“今年委屈一下,听我给你唱吧。”老人笑笑,“祝你生日快乐——”
他唱的声音很轻,可是却很认真。
这辈子第一次给老伴儿唱生日歌,也是最后一次。
“说好了,要陪你过一辈子的生日的。”他吹熄了蜡烛,却没有开灯,只是在黑暗中长叹了一口气,“这辈子我只能陪你过五十二个生日了,你要嫌不够,咱们下辈子补上,我再给你过五十二个生日。”
他在黑暗中摸到了自己给自己倒的酒——那不是酒,而是兑了药的水。
老人就这样,静静地在黑暗中,沉沉睡去。
收到通知的时候,儿子正在赴一场酒会的途中。
女儿则是在周一从孩子的奶奶家回来之后,才从哥哥那里听见了这个消息。
两个人赶去医院的时候,只有去医院的负一层,看自己父亲遗体的份了。
没有人会想到,那时匆匆的一面,竟然会是他们在这世界上,见到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
之后是遗体火化。
父亲生前并没有留下什么财产,也就没有财产分割的问题。
他们所剩下的事情,竟然只有收拾遗物这一项而已。
他们收拾到了父亲留下来的最后一封信。
“这是爸爸给你们写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了。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和你们的妈妈重逢了。”信里如此写道。
兄妹俩对视一眼之后,握住了对方的手。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了,比结成夫妻的那个人要亲,比自己的儿女要密。
从小一起长大的亲生兄妹,仿佛只有这样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才能让自己有勇气来面对这样的事实。
离开的那个是他们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们的人。
“想想和你们妈妈生活的这五十年,我们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你,和你妹妹。
后来,你带回了秀梅,我和你妈妈都很高兴。再后来,你妹妹也成了家。家里人一下子变多了,再后来,又有了彤彤和冰冰,就更开心了。
可是,人虽然多了,家里,却只剩下我和你妈妈了。
刚开始,我们盼着你们一周回来一次。
后来,变成一个月回来一次。
你妈妈走后,就变成一年一次了。
知道你们都很忙,没时间。
而我有大把的时间。
所以,我偷偷在你和你妹妹下班路过的地方买菜。
这样,天天都能看到你们了。
你们每个月给我打的钱我都没动,加上我买菜的,都存在折子上了。
我就一个人,花不了什么钱。
折子放在我床边的抽屉里,密码,是这周六,你们妈妈的生日。
爸爸不爱说话,今天多说几句,以后,也听不到了。
你们也别怪爸爸走的匆忙。
爸爸实在不忍心拖累你们。
我的时间也该到了,是时候走了。
早走晚走都是走,我就提前给自己半个特快票,在你妈妈生日这天去陪她,给她个惊喜。
有她陪我,我会开心一点。
请原谅爸爸的自私,再见了,我最爱的孩子们。”
信到了这里,就已经是全部了。
父亲的确不爱说话,就连最后的遗言都没留太多给他们俩,只留下了钱。
他们在这么多年里,给予父亲的也只有钱,可是就连他们给的这点钱,父亲也都没收下。
五十多年的老房子里,如今已是空空荡荡的。
小时候的严父慈母,长大之后的和乐融融,眼下已经全都变成了过眼云烟。
留下的只是空旷的房屋,空旷得仿佛所有的过往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连带得着连人的心也空荡了起来。
兄妹俩就这样坐在曾经在双亲身前承欢膝下的那张木板床上,静静地坐着,一直坐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