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深冬时节,大街上行人寥寥,嘴里呼出的白气升腾而上,刀子般的冷风凌迟着人们的感知。
路人匆匆而过,没有人注意到那个缩在路边的幼小身躯。一双星斗般的眸子掩映在蓬乱纠结的头发之后,直直盯着街对面的包子铺。
冷,饿。
身躯里仅剩的知觉不断蚕食着她不知从何而来的矜持。
就偷一个,没有人会与一个冻得手脚发紫的十岁孩子计较的。
你岂能做这种鸡鸣狗盗之事!颜青,你忘了你是谁了吗?
可我,究竟是谁……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对于一个饥寒交迫的孩子来说,没有过去的记忆实在不算什么,身体的需求才是实在。
蒸笼上萦绕的白烟不断撩拨着她的心,一双小手更紧地抱住了膝盖,最终将脑袋也埋进膝盖里,不见则无念。
一双青色皂靴在她面前顿了顿,复又走了开去,留下的是一小锭碎银两。
随着银子落地的声响,颜青猛地抬起头,一把抓过银两握在胸口,再抬头看去,却只见远远一道颀长背影。
谁也没能料到,这小小一锭银两,却开启了两道命运的轮回,沉坠落地,飞沙走石,一切的巧合,都只是上帝挥毫而就的一笔苍劲,自书下之日起便已成定局,纵使横冲直撞,也在劫难逃。
擦肩而过的两人不需要千年去等待,上天在弹指之间就谱下了这段注定纠缠的缘。
回程的路上,钟离博鬼使神差走回了去时的路,却在同样的路边看到了令他触目惊心的景象。
来时看见的那个小女孩此刻正蜷缩着卧在路边,身上衣裳被撕破了几道口子,透出的皮肤上全都透着青紫,头发更加蓬乱,嘴角破了个口子,鼻子高高肿起,只是隐藏在头发之后的那双眸子依旧乌黑明亮。
他数年难得一次的善心却是如此收场,心中如遭钝击。
蜷缩在地上的女孩似乎认出了他,吃力坐了起来,炫耀似的张开了手。
手中熟悉的银两,刺了他的眼。
女孩见他皱眉,慌乱拨开挡在脸上的头发,仰着脸绽开笑颜。
满身杀伐之气的男人垂眸凝视,衣衫褴褛的女孩仰头灿笑。
天边云霞似锦,风骤起,雪飘零,霎时间凡尘俗世都渐渐远了。
多年后再次回想,他才惊觉,可能早在这一笑间,他便已然臣服。
“你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沉稳的轨迹在心中蔓延,像是有结满茧子的大手轻轻安抚,掸去不安和焦躁。
“颜青。”这是她醒来时脑中仅剩的两个字。
“家在何处,为何流落街头。”
女孩面露难色,踌躇半晌:“我……没有记忆。”
男子无澜的眼底略略一动,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烟雾缭绕的包子铺,了然般问道:“想填饱肚子吗?”
女孩想也没想赶紧点头。
墨色眸子一瞬不瞬盯着女孩,再开口时,声线低沉,犹如寒冬腊月不留一片枯叶的枝头,萧疏却依旧苍劲有力:“想得便须先舍,为了填饱肚子,你可愿,舍命予我?”
他一向深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白白施舍这事他已做过一次自然不会再有第二次,更何况这白白施舍还没得到好结果。
听完他的话女孩心中又是另一番打算,若是说不,那么便饿死街头,若答应了,至少还有生的希望,两相权衡,女孩自然答应。
男子见她应允,微一点头,转身间广袖薄衣旋起尘土一片,迈步间自有潇洒气势。走了几步,见身后没有动静,背对着女孩轻轻唤了一声:“走吧。”
走进府邸,颜青才知道眼前的男人竟然贵为皇子,这泼天尊贵之人,竟愿意收容自己,何等荣耀。
她暗自下了决定,无论路途多么艰辛,也决不辜负了他。
梳洗后侍女为她换上崭新的衣裳,却是男孩款式,柔顺乌黑的长发由一根缎带尽数束起,眸子明亮如初,周身都是干净的气息。
书桌后的男子见她进来,屏退了所有下人。
她低头恭顺,跪下行礼,猫咪般乖巧。
“草民颜青参见博王爷。”
她不敢抬头,面前的男子是她一生都不敢觊觎的高贵。更何况,连她余下的生命,都是拜他所赐。只要能一生护他周全以报答,她便心满意足了。
男子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再度开口,声音却不似之前的温润低沉,而是每一个字都冷硬如磐石,这是薄情之人才有的声音。
“入我府中,有一个条件。”
男人难得抬头,看进她的眼里:“你若做了丫头,碌碌一生,只是浪费,你可愿意舍弃女儿身份,从今以后作为男子在我身边活下去。随我金戈铁马,征讨江山。”
“我愿!”正合她意。
只是如若她此时得知,之后她生命中的每一刻,都在为这两个字付出代价,那么她还会这样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两个字吗。
答案谁都无从得知。
男子眉梢舒展,淡淡道:“过来。”
待颜青走至他身前,他指了指身旁一把玄色佩刀:“将它拔出来。”
那把刀相对颜青有半身高,可稚嫩的手只握在剑柄上稍作调适,便一下抽出。刀身倏地出鞘,寒光一凛,利落地劈断了前缘过往。
男子眼中露出稍许赞赏神色:“今日起,它便是你的佩刀了。”
接过刀鞘,颜青复又跪下,重重磕头。
“谢王爷赏赐。”
“你的旧名不可再用了。”
“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叫鸿耀。”
鸿耀,鸿鹄的荣耀。
这两个字,便是她今后人生的全部意义。
只因是出自那个人之口。
从此她便可彻底与过往断绝,不用再承受脑中一片空白的恐惧了。虽然比常人少了十年,却也少了些背负。
只是彼时那颗幼小的心还不足以知晓一些残忍的事实。
比如,无论如何也躲不掉,抛不开的,是人的过去。
比如丢了,再重新拾起的,其实才是最为沉重的背负。
比如十年的债,要用千年来偿也尚且不足。
一眼回眸•前尘绊了谁
这是第一次与死亡狭路相逢。
鸿耀看着侍女冰冷的身体被抬出房间,没有一丝生气。
闻风而来的下人在远处凑成一堆窃窃私语,有些神情凄切,有些侧脸不忍多看,只是没有谁是真的伤心。
之后的几日里,王府里四处都能看见神情紧张交头接耳的下人,他们讨论的内容都很一致——侍女的死因。
流传中怎样的版本都有,各家众说纷纭,但真相却石沉海底。
知道真相的寥寥数人里,她是其一。
那日她在博王爷书房里随侍,侍女布好点心正准备退下,却被王爷叫住。
钟离博指着身后的鸿耀问她:“你可记得鸿耀身上的秘密?”
那侍女心神激动,以为王爷是要委以重任,想都没想便答道:“奴婢怎么会忘,鸿耀公子其实是女儿身,她入府第一天还是奴婢为她梳洗更衣的呢!”
钟离博垂眸半晌,最终只轻轻挥手:“下去吧。”
三天后,侍女的尸体在房间里被人发现。
看着侍女的尸体被盖在棺木中抬走,鸿耀心中如万蚁啃噬,又痛又痒,却伸手莫及,只能干受煎熬。
两年来,一直是她在照顾着自己,冬天添被夏天减衣,全都是她一手打理。初入府时她为自己梳洗时温言软语的叮嘱犹言在耳,可这么一条鲜活的生命却因自己而陨落,再无明日。
十二岁的鸿耀开始明白一些事情。
这是钟离博借由一条性命在告诫她,你的身份,直到死的那一天都只能腐烂在心里,多一个人知道,便多索一条命。
他从不直接说出想要她学会的事,而是细细研磨她的内心,最终将想教给她的事用烧红的烙铁烫在上面,血肉模糊,再难忘却。
这方法比怎样的说教都更加管用,可也更加残忍。
不过这便是他,今后要位极权贵的男人。
他是天生的王者。
往后的日子里,钟离博一如往常般教他武艺,从刀剑到匕首,从长戟到棍棒,他教的细,她学的精。
鸿耀的底子很好,特别是手劲,竟比一般男孩子都要大很多,用起有她半身长的刀剑也丝毫不显狼狈。
不知为何,钟离博对鸿耀实是极为上心,虽然照一般死士标准在教导她,却其实从未想过某日要让她出去送死,何况,能让他钟离博亲手传授武艺的,她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
只是鸿耀是不知的。
练功实在是极为辛苦的一件事,更别说是对于一个女孩子。但鸿耀有着自己的坚持,并且她的忍耐力也着实过于常人。
虽然很多时候不愿承认,但她心中明了,无论是长了满手的水泡依旧坚持舞剑,还是拖着高烧昏沉的身体也坚持蹲马步,为的都只是那淡淡一抹赞赏的眼神。
日子实在过的快,又是两年过去,王府的侧福晋都又添了三位,只是人人都知道王爷专心朝政,那些妻妻妾妾全是形同虚设,都是老爷子没事塞给他的而已,王爷又从不忤逆圣意,更犯不着为了这些可有可无的事触怒了龙颜。
前几日王爷的第五个妾入了府,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又不是正妻,入府之礼自然是草草了事,甚至花轿连正门都不能走。
姑娘进了府,王爷却连洞房的边都没着,还在忙着看管手下练武,这姑娘便连夫君的面都没有见过,便在府里落了根。
此时的鸿耀已经出落地越发水灵,暗布衣服也难以掩盖她白皙的皮肤和一颦一笑中不凡的气质,身体也开始悄悄发育,于是每日最繁琐的工作莫过于用纱布缠胸。
只是缠的紧了,时间长了,练武时容易岔气,于是她便常常趁练武空隙回房间放松一会。
这日晌午,烈日毒辣,天气本就闷热,连风都如热浪一般。
衣裳虽穿的薄,可胸前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纱布结结实实让她喘不过气来。剑课一结束她便飞奔回房间,松开衣服透一透气。
她敞开前襟拼命给自己扇着风,忽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鸿耀一惊,手上的动作顿时僵住。
在这座王府中,有权力什么都不说便可推门而入的只有一个人。
钟离博在身后不远处开口:“今日天气炎热,下午便休息罢,你早上脸色不好,让秦大夫来看看,莫要耽误了日后练武。”
他第一次将关心溢于言表,鸿耀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细小的声响吵醒了美梦,心中早已登上云霄。
钟离博从未被人以背相待,而现在这么做的人却又是一向乖顺的鸿耀,顿时心觉异常,皱了皱眉,语气转为命令:“转过来。”
鸿耀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心情瞬间从云霄跌入深谷。
若是转过去,此刻自己衣衫凌乱,几多尴尬,若是不转过去,那便是违令。
狠了狠心,即使死,她也决不违抗半句命令。
转过身,两个人都如雕塑般僵住。
闷热的空气将他们缠在茧里,层层紧裹,事情在瞬间变得蹊跷起来。
钟离博看着眼前的女子,肤如凝脂,脸颊绯红,额边滑下几缕发丝,往日那星斗般的眸子多添了几分潋滟如水的眸光,须臾间,心好似被猎获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的男人再次抬起脚步,受了蛊惑般向她走来。
单薄的脚步声敲响在燥热的空气里,一步一步把时间的间隙无限拉长。
每一步,都像是踩踏在她的心头,手心狠狠出了一层汗。短短的几步距离,却似乎耗尽了她一生的等待。
男子终于停在她的面前,直盯进她的眼,目光灼灼。两人周身的空气中陡然浮起了些微妙的尘土。
他粗粝的大手却在离她脸颊一寸处猛然止住,停顿良久,任那些燥热的尘土上浮下沉。
鸿耀没有看懂他眼中的不可置信,可她想赌一把,在这一刻,倾尽一生的胆量。
白皙的手轻轻握住粗粝的大手,缓慢地,缓慢地,贴上自己的脸颊。
很多东西在这一刻变了质。
男子似乎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抽回手。
鸿耀这才惊觉自己的冒犯,赶忙随手裹好衣服重重在男子面前跪下。
“王爷息怒,属下该死,求王爷责罚。”
一切都结束了,这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逾越,她该得到应有的责罚,无论多么痛苦。
男人负手转过身去,背对她轻叹一声,缓声道:“鸿耀,你还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去做。”
“属下明白,从今往后属下定不辜负王爷期盼,只一心学好武艺,他日报答王爷救命之恩。”
负手而立的男人并没有即刻答话,而是呢喃着重复她的话:“救命之恩……救命之恩……”
临了,他回身看她一眼,那眼神让人莫名惶恐:“罢了,今晚你去五姨太房门值夜。”
钟离博走后,鸿耀像抽了线的木偶般跌坐在地上,她低头看向他最后一眼看着的地方——她的左肩上,一块桃花状的暗红胎记。
这次她也算死里逃生,若是平常府里其他人做了如此逾矩之事,重则逐出王府,轻则杖刑伺候,哪里有像他这样只是罚守夜一晚不准睡觉的。
她暗自在心中庆幸,他到底是偏袒自己的。
可她却忘了这个男人身体里流着的血,忘了他将会成为的人,君临天下之人,哪有一个是心慈手软的。
当那一声声放荡的呻吟自门缝中溢出时,冰冷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指甲刺进肉里的痛楚在手心肆虐。
手上只是皮肉之伤,心中却早已肝肠寸断。
又一次,他残忍地用事实告诉她,你不配。
那一年,她十四岁,绚烂如花的年岁里,月老却不小心弄断了她的红线。
又是一年春花飘零,在这春光暖意催人懒的日子里,邻国却出乎意料地大举进犯,铁蹄掀起了龙颜的怒气,血染江山。
沛国民不聊生的一年自此拉开序幕。
庙堂之上,博王爷慷慨陈词感动了为国担忧的文武百官,也触动了龙椅上那颗铁石心肠,代父出征的决定就此一锤定音。
回到府中,钟离博叫来鸿耀。
“我教你武艺这些年,没想到第一次有用武之地,便是为国效力。这是无上的荣耀,可懂?”
鸿耀点点头,眼神郑重。
“怕死么?”
“不怕!”短短两个字,掷地有声。
钟离博面露赞许:“我下面说的话,你牢牢刻在心里。”
“记住你所肩负的荣耀,即便一朝战死沙场,即便经脉尽断生不如死,即便全身血水都已流尽,也定要挺直脊梁,顶天立地!”
自出王府已经三月有余,对方总帅是连沛国士兵都如雷贯耳的名将,可钟离博虽为初生牛犊,却丝毫不显逊色,偶尔还能让对方吃点苦头,兵士们自是从一开始的态度疲软到现在信心大振,再没有一个人对这个初次踏上沙场的皇子抱有一丝怀疑。
甚至有人夸张地说,经过博王爷身边半米处时,便能够感受到一股王者之气。
几个月后他们终于到达白狼河时,大雨连着下了两天两夜,这天终于雨势渐小,估摸着天明便可完全停止。
当晚,钟离博招来所有副将,定下第二天一早便攻打敌营。
“这将是最后的一战,成败在此一举!”
众副将一路以来早已见识了这个总帅的本领,一听此话,皆是附声而喝,主帐里顿时响起一声声助威,豪气冲天。
众人回帐后,主帐里只剩下钟离博与鸿耀二人。
他将鸿耀唤至身前,似乎心情十分之好,说话间也带了几分笑意:“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主帅身边侍卫摆出这么一副脸,还如何振军心。”
“属下该死。”
钟离博见她当真,想了想缓声道:“这样如何,若是我们赢了,回京城我便升你为我的贴身护卫。”
她张大了眼不可置信,这种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忽然摆在她的面前,她却没用地手足无措起来。
钟离博以为她依旧没有信心,于是展开笑容。
“我们必是会赢的。”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心中忽然涌来一阵暖流,油脂般包裹住她的内心,最后凝成琥珀,筑起一道坚硬的壳,从此她更加坚定,她不再惧怕。
她重重点头。
他说的话她当然奉若神旨,连半点也不会怀疑。
只可惜,这场仗最终却是以惨败收场。
她也没能够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