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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节 辞庙东迁的不归路 ...

  •   天复四年(作者注:即公元904年)元月十六,酉时初刻,太庙正殿。
      殿外天色尚亮,殿内却已颇为昏暗。宗正寺当值的太监们正在殿内添油点灯,照看香烛,突然殿门被重重开启,一个白衣素服的高大男子闯将进来。太监们忙扔下了手里的活计,一边在管事太监的带领下向这个男子行大礼,一边口中高声吟诵:“天祐大唐,皇祚永昌,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个男子就是皇宫里唯一的男人,当今的大唐皇帝李晔。十六年前,他柩前即位,成为大唐第十九代皇帝。十六年后,他已不复是当年那个神气雄峻、体貌明粹的青年,而是一个被怨恨、忧愁和戾气毁坏了容颜的中年人了。
      匍匐在地上的太监们瑟瑟发抖。最近这位官家可不好伺候,不论妃嫔还是宫女宦官,动辄得咎丧命,结果青天白日下看到皇帝也如看到煞神般惊惧。太庙里的太监们平时不在御前伺候,因此这份差使向来被看作是冷板凳,近来却颇叫人羡慕。宫中流言传播最快,加上差使清闲,他们也没少嚼舌头嘲笑那些后宫里遭了殃的太监,笑他们爬得高跌得重,笑他们作威作福一世,末了却作践了自己的性命。可如今,煞神就在面前,轮到他们自己品尝心胆俱裂的滋味了。
      “滚!都给我滚!”皇帝一脚踢翻跪得离自己最近的管事太监,咆哮道。
      一干太监如得了皇恩大赦的圣旨般,却不敢流露半点颜色,屁滚尿流地逃出大殿,作鸟兽散了。
      大殿东墙重重的帷幕下,摆放着既高又长的神案,神案正中摆放高祖皇帝李渊的牌位,其后十七世皇帝的牌位序昭穆而分列两侧。这十八个牌位的位次昭示着大唐自开国至僖宗十八位皇帝代代相传的世系,代表着近三百年李姓天下的岁月。
      皇帝朝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行毕三跪九叩的大礼,便痛哭失声了。他来得那样仓促,未及斋戒沐浴,不祭不飨,本是悖礼不敬的失德大罪,但是对于怀着至诚、至痛、至悔的心哀哀相告的子孙,列祖列宗又怎会深责?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为层层侍奉的皇帝,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以痛痛快快地哭诉一场……除了这里。
      透过婆娑的泪眼,皇帝望见高祖牌位上浓重的金字在灯烛的映照下闪烁光芒,浑身寒毛为之一立,不觉垂目屏息,止住抽噎,但终归是内心块垒难消,酸热萦绕眼眶,直到视线触及父亲懿宗皇帝的牌位,一腔被吓止的热泪才宣泄而出。
      “父皇!儿臣这个皇帝当得憋屈!”言毕一顿,似乎有欲隐于言者,但终归没能忍住。
      “恕儿臣直言,平心而论,您不是个好皇帝,可所幸的是,您有祖父宣宗皇帝那样的好父亲。宣宗皇帝器识深远、恭俭好善,治理大唐十四年,颂声载路。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四海承平,百职修举,中外无粃政,府库有余赀,年谷屡登,封疆无扰,给您留下了大中之治的好局面。正因如此,您才能够顺顺当当地以长子即位,并且虽然您在位十五年不谋其政,仍然能够做一世的太平天子。您一生都在挥霍,时间金钱、朝廷名器、情感人心,样样都挥霍尽了,您却撒手西去,只把一个烂摊子留给了皇兄和我。可是父皇,儿臣不怨您。您不是个明君,但您是个慈父。您对所有人都温柔宽仁、慷慨大方,当得一个“懿”字。您是那样的姿貌雄杰、气宇轩昂,君王风度令人折服。儿臣至今回想起来,心中满是孺慕之思。儿臣扪心自问,即位以来,没有过过一天父亲您那样肆意任性、快活逍遥的日子。可是夙夜忧叹、殚精竭虑,又换回了什么?大唐国事飘摇,积弱难返,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我来做这乱世君王!争教儿臣不羡慕您!”
      神案的另一头是兄长僖宗皇帝的牌位,这个牌位正是十六年前由当今皇帝亲手放置在现在的位置上的。抚摸着这个牌位,年少时的情景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很多皇帝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的事情重又变得历历在目,鲜明如昨昔。这个十二岁就登基做皇帝的哥哥,从没有一天行使过皇帝的权柄。他把整个帝国都交给了阿父田令孜,自己则整日价热衷游戏,斗鸡、赌鹅、骑射、剑槊、法算、音乐、围棋、赌博,但凡是玩乐的营生他几乎无不精妙。当今皇帝年幼时,对这个哥哥是万分的敬仰崇拜。及至稍稍年长之后,虽然对他荒废政事的行为不以为然,但始终陪伴在他左右,恪尽臣子和皇弟的责任。僖宗尽管自己在政治上无欲无求,对这个弟弟却十分倚重,早早地授予幽州节度使的官职,两次“出巡”都把带领禁军、护卫皇室的重任交托给他,每每弟弟在军事指挥上表现出智谋和决断,他都毫不吝啬地给予褒奖和赏赐。后来杨复恭、刘季述之所以拥立当今皇帝,很大一部分原因即在于此。面对这位传位给自己的皇兄,皇帝心里有太多的不甘和无奈。
      “皇兄!十六年光阴弹指即过,一转眼我比您当年的岁数都大了。跟随您东奔西跑、四处逃命的时候,我一直为您的狼狈懦弱感到难过。等到我自己即位做了皇帝,自觉志向远大、手段高明,立下宏愿要在这长安城里长长久久地做个贤明君主,一辈子都不再逃跑,要把被黄巢老贼践踏过的长安重建成我大唐的巍巍都城。结果哪里想得到,十六年里我已经逃跑了三次,马上又要第四次逃跑,情景之凄惶尤甚于您之当日。而宫城之内荒草丛生,殿宇倾颓,尚不及清理修缮,更遑论整个长安城了!当年我心里未尝不埋怨你不愿意挑起李姓江山的重担,等到我自己尝到了个中滋味,才知道好强如我,一样没有力挽狂澜于即倒、扶持大厦于将倾的气力和运道。年岁渐长、志气消磨,原来并不知晓何谓寿终正寝,如今这却是我残生余年的少数愿望之一。皇兄!如您泉下有知,万请保佑我此番离京之后终有回还的那一天……保佑我也能和您一样,能在自己的寝宫里从容死去。”
      话音才落,殿门外吹来一阵微风,烛影轻摇,帷幕飘荡,隐约中皇帝好像听到一声叹息。皇帝凝神听了片刻,除了风吹檐铃丁灵作响,大殿内外再无其他动静。
      静是静极了,皇帝心里却不感到孤清。供奉在这大殿里的十八世皇帝,不论贤愚功过,此刻都在一处了,而自己不论身死何处,也终将加入他们的行列,只不是现在。如今内外交困,而皇子们尚且年幼,在此当口,皇帝在,皇祚即可延续;一旦皇帝不在了,国家马上就会失控。因此,这一条性命,又岂是皇帝自家个儿的?!
      “诸位先皇请恕臣怨天尤人、轻言生死的罪过。臣岂不知‘朕即大唐,大唐即朕’的道理!挣扎求生虽难,但这是臣命定之事。臣自即位以来,每每辗转在生死之间,灰心丧气的时候是有的,但从不敢教自己陷于绝望之境地。”
      “大顺元年,杨复恭暗杀臣的母舅,臣奈何不得他,就派他去凤翔李茂贞那里监军,杨贼与李茂贞素来不合,知臣有借刀杀人之意,居然装病拒不奉诏,暗地里图谋弑君作乱。臣领兵攻打杨贼私宅,迫得他败逃兴元,不久即为李茂贞所灭。杨贼谋逆是臣平生第一大难,杀他也是臣平生第一大得意之事。臣想要杀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虽然助我得此皇位,但那完全是为了他自己,何须臣对他感恩戴德!”
      “李茂贞灭杨贼、收兴元之后,势力大张,几达京畿。臣为约束他,命他改任山南西道兼武定节度使。他非但不从,还公然上书辱骂于臣。臣不听宰相杜让能的劝谏,不能忍一时之气,贸然招募禁军攻打李茂贞。不料禁军中尽是长安市井少年,岂是身经百战的边兵的对手!兵败如山倒,李茂贞进逼京师,臣不得已,与李茂贞订了城下之盟,用杜让能的一条性命才换来李茂贞的退兵。杜卿,真贤相也!他虽不同意发兵凤翔,但臣诏令一出,真心实意为臣谋划军事的唯有他!及至李茂贞兵临城下,慷慨赴死以保全唐室的也是他!他死前毫无怨言,却叫臣追悔莫及、无地自容啊!”
      “乾宁二年,河中王重盈死后,其子王珙与其兄王重荣之子王珂争夺节度使之位。臣准河东李克用所奏,把节度使的旄节授予王珂。支持王珙的凤翔李茂贞大为不满,联合邠宁王行瑜、华州韩建,兵围长安,逼迫臣改封王珙。臣无奈离京前往莎城避祸。李贼扑了个空,恼怒之下杀了宰相李谿和韦昭度泄愤。可怜李谿相位还没坐热,就已经身首异处了。之后,李茂贞留下养子李继鹏盘踞京城,自己回凤翔去了。李克用闻讯领兵来攻。李茂贞知道打不过李克用,便杀了李继鹏,向臣谢罪求恕,臣这才回到长安。”
      “李克用解救了长安,还要攻打李贼老巢,说是‘不杀李茂贞,京师一带便无宁日’。臣怕他坐大,不许他用兵。转而又在长安募兵数万,交由宗亲子弟统率,以为自保之计。不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数万新军引得李茂贞去而复返。此事被李克用料中,臣无颜命他起兵勤王,只得离京就他。车驾经过华州,节度使韩建来见臣,一句‘车驾渡河,无复还期’说中了臣的隐忧。臣竟被韩建说动,没有继续北上而留在了华州。”
      “当时韩建势力薄弱,臣只当他就算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野心,也没有付诸行动的实力,谁知他早已和刘贼内外勾连,互为表里了!乾宁四年,韩建逼迫臣解散新军。臣不许,他就与刘贼合谋,行那釜底抽薪之计,包围了十六家宗室诸王的宅第。诸王惊恐,侥幸逃出府第的绕着皇城奔跑呼救,没逃出来的只能爬到屋顶上呼救。一声声‘官家救儿命!’惨不忍闻。结果臣弟通王、臣子沂王、韶王、彭王、韩王、陈王、覃王、延王、允王等十一王惨遭韩刘二贼杀害。韩建满身鲜血前来见臣,居然奏报诸王谋逆,向臣讨要封赏!……痛哉!李姓子孙几曾遭此屠戮!而臣居然还要赏赐他官职、爵位乃至免死铁券,真乃平生第一大耻!”
      “此时宣武军节度使朱全忠羽翼已丰,堪与李克用比肩,见区区韩建也敢如此行事,自然大为不平。风声传来,韩建居然吓破狗胆,自己提出送臣返回长安。臣贵为天子,居然靠别人的脸色才得以保全性命,心中怎能不忿恨!光化三年深秋,臣在禁苑行猎,当晚喝了个大醉,失手杀了几个宫女太监。不想第二天刘季述、王仲先等一干宦竖居然逼迫宰相崔胤前来逼宫。此事多亏皇后机敏,交出国玺,才不致于血溅当场。当时臣颇埋怨皇后,事后细想,都是臣鲁莽的罪过!”
      “刘贼等得手之后,假传臣的诏令逼迫太子李裕即位。臣与皇后以及其他皇子、公主和妃嫔都被关进了东宫少阳院。刘贼亲手给院门上锁,灌以铁水。饮食衣物都匮乏得很。所幸的是宰相崔胤虽然被罢黜相位,一直在设法营救臣等。当时朱全忠势力强大,忠心尚存,崔胤与他里应外合,利用神策军孙德昭、董彦弼、周承诲等三人和刘贼的矛盾发动禁军,在天复元年的正月里大败刘贼,臣方得以复位。”
      “臣复位以后,神策军中一干宦官自忱复立有功,十分嚣张。臣深恐其中再生出杨刘一般的逆贼,遂生赶尽杀绝之念。宰相崔胤体察臣的心意,提出要从宦官手中夺过神策军。臣急于求成,同意了崔相的办法。但是宦官执掌神策军时日已久,怎会轻易交出兵权?!崔相一计不成,就和凤翔李茂贞联络,命他发兵勤王。那李茂贞虽然风闻和京中宦官不合,实则早有勾结,凤翔边兵入京后,宦官气焰反而更甚。崔相不得已,又和朱全忠联络,命他发兵入京来挟制李茂贞。一干宦竖见势不妙,居然将臣挟持到凤翔。”
      “天复二年,朱全忠攻打凤翔。大兵围城,城内粮食断绝,冻饿而死的军民不计其数。臣困居行宫,不敢吃李茂贞进奉的那些来路不明的肉,每日里只得教宫人、侍卫们磨些豆麦煮粥与臣吃。臣的平原公主生得美貌,言行乖巧,是臣和皇后最心爱的女儿,那李茂贞居然强要了去给自己做儿媳妇,而臣这个做父亲的,连个不字都不敢说。苦苦熬了一个冬天,直到城破方才得救。”
      “朱全忠打败李茂贞后不可一世,再不把臣放在眼里。臣看他野心昭彰,有心除之。车驾入宫之后,臣故意松开鞋带,下车的时候请朱全忠为臣系鞋。朱贼甲胄沉重,伏地甚为艰难,起身亦极不易。臣趁他汗流浃背系结缚带的时候,示意左右卫兵擒而杀之,居然没有一个敢于动手!白白错失了诛杀此贼的大好时机。而朱贼亦仿佛有所察觉,一日杀尽宫中宦官八百余人,只剩下三十个黄门幼弱打扫庭院。臣一生痛恨这些不男不女的阴人,却始终不能根除此患,谁知尽让朱贼几近杀绝。只是宦官之中也不尽是大奸大恶之辈,其中不乏十数年来谨慎供职的,结果一并杀了,连臣都觉得实在不公,只是自己命悬一线,又有什么力量来保护他们呢?”
      “今年,李茂贞来犯,朱全忠竭力要求臣迁都洛阳。臣不许,朝臣们更是不愿。崔相密告朱贼有篡位谋逆之心,臣命他暗中招募新军,以为防御,又命京兆尹郑元规缮治兵甲。照现在的情况看来,这次募军修兵又是一场大错。朱全忠性本多疑,恰逢他派驻在长安的侄子朱友伦又堕马死了,朱贼便有了‘兵谏’的由头。今天,宰相崔胤和京兆尹郑元规被他杀了。臣不得以,只得同意迁都,明日就要被他们‘护送’上路了。哀哉崔相!痛哉崔相!听说你死后长安民众都拿瓦砾砖石来砸你尸身,骂你是专权乱国的佞臣。其实,你虽然引来了李茂贞、朱全忠,但这些都是朕所同意默许了的。你没什么大才能,对朕却是竭尽忠诚。要说犯错,你也不过是和朕一样,犯了火烧眉毛、只顾眼下的过错,朕又凭什么把这一场祸事怪罪到你身上!”
      “臣这个皇帝哪还有皇帝的样子,无权、无兵、无臣、无民,简直就是刀俎上的鱼肉、磨盘里的豆麦,今天被这个藩镇抢走,明天又被那个藩镇夺去,性命尚且悬于一线,还谈什么国法朝纲!臣也想过抛下江山社稷,只求保全妻子,苟全性命于乱世。但恐怕只是臣的一厢情愿。既然如此,放手一搏总好过引颈就戮!”
      心意已定,皇帝正容,再次拜倒在神案前,朗声道:“列祖列宗,诸位先皇,明日臣将东幸,特来辞行。臣不惧死,也决不轻生。之所以佯装同意迁都,不过是存了保全性命、再图后计的念头。臣但存一息,必俟机铲除贼竖,还都长安,兴复唐室!”说完躬身退步,转身出殿。

      殿外月隐星稀,空荡荡、黑魆魆的广场上,伫立着三个人。中央为首的那一个正是同样穿着素服的皇后何氏。皇帝一见颇觉意外,大步向皇后走去。
      皇后双眼圆睁,直直地望着太庙正殿的大门,皇帝都走到跟前了,还恍然不觉。
      皇帝觉察到了皇后的异样,不禁大声呼唤:“皇后!”
      皇后猛然惊醒,被皇帝双眼通红的狰狞样子所惊吓,竟往后大退一步,然而身形臃肿、重心不稳,险些被裙裾绊倒。早就跪倒在两旁的宫女阿秋、阿虔忙起身扶住了。
      皇后跪地行礼,口中高呼:“天祐大唐,皇祚永昌,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不觉一愣。“这是什么说辞?人人见朕都说这么一套,朕实在听烦了。皇后又何必行此大礼!”
      皇后不敢起身,俯首答道:“陛下容禀,元月初陛下颁布旨意,宫内人等不论贵贱,见驾时必须行此礼节,以为大唐祈福。是故……”
      “哦?……似有此事。”皇帝记不起这档子事了,但皇后说得确凿,不由得不信。
      皇后闻言,心中千百念头闪过,感慨良多。自己下的旨意记不得了,因为一时疏忽没能遵奉这道旨意而被杖毙的那十数条人命,就更记不得了罢!
      皇帝望着地下左摇右晃、姿态笨拙可怜的皇后,不由得长叹一声,躬身去搀扶皇后起身。“爱卿,你我夫妇,几时变得这样生分!”
      皇后缓缓起身,抬头望着皇帝,清冷的月光下泪痕阑干。
      皇帝脸上的狠绝已经褪去,代之以黯然。他握住皇后一双柔荑,但觉触手冰凉,只狠狠地盯住了阿秋。阿秋万分惶恐,跪倒磕头,一字不敢分辨。
      “陛下!请不要责备她们。要怪就怪臣妾固执吧!”
      “爱卿!你怀着皇儿,怎可如此不经意!站很久了?”
      “不妨事,陛下平安就好。”
      “爱卿怎知朕在此地?”
      皇后垂首不语,阿秋在皇帝目光的逼问下,惴惴答道:“陛下,皇后娘娘见陛下匆匆出宫,便跟来了。远远地望见陛下进了大殿,就一直在此等候。”
      “皇后!”皇帝闻言脸色大变,心中不知是惊、是怒、是痛、是愧,伸手用力地扶握着皇后的双肩。
      “臣妾……臣妾……臣妾……”皇后忽然哽咽不能语,热泪倏倏落落,濡湿了胸衣。
      “你竟以为朕会……”话未说完,皇后早就掩住了皇帝的嘴,却掩不住皇帝一脸的自嘲与自惭。皇帝拉下皇后的双手,握在手里细细摩挲,双目怔怔瞧定了皇后。
      皇后扭头以绢帕覆面轻拭,避开了皇帝的目光,强自镇定。
      “事尚不致此……”皇帝沉吟道。
      “陛下!请恕臣妾愚昧。臣妾……臣妾只是害怕。”
      “夜深露重,爱卿不可再久立,我们回宫吧。”皇帝拥住了皇后的双肩,柔声道。
      皇后颔首作答。帝后两人并肩豋舆而去。

      舆驾内,帝后相互偎依而坐。
      皇帝轻抚皇后高耸的腹部,一时无语。
      车内的寂静令人烦闷不安。皇后于是问道:“皇上,今晚就让臣妾陪伴您可好?”
      皇帝苦笑不语,皇后却不以皇帝的沉默为意,神态颇为安然。皇帝还是寿王的时候,她就是个不冷不热的侧妃,皇帝登基之后立为婕妤,之后的十年里一路晋升到淑妃,大行皇后仙去之后,她终于在光化元年被册立为皇后。她的姿容端庄有余而妍丽不足,母家也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高门大户,从来就不是皇帝跟前最得宠的女人。但是结缡二十余年,她非但没有因为年长色衰而爱弛恩绝,反而步步高升、宠信日坚,一部分原因固然在于她肚皮争气,诞育了多名乖巧可爱的皇子皇女,更多的原因是在于她仁厚而不失机敏,庄敬而不乏开朗,为人沉静详审,气韵镇定自在,颇有林下之风,让颠沛流离中的皇帝感到可亲、可信、可靠。在皇帝心绪烦乱的时候,也只有她总是能够察颜观色,说些宽解的话。
      皇后一面把玩着皇帝所佩香囊上系着的梅花络,一面闭目絮絮说道:“……一干御用的器物用具俱已扎束停当……两位夫人及一些愿意归家的宫人都已经离宫……无所归的宫人们但等明日官家起驾后便迁往南宫……诸位皇子今晚都歇在甘露殿……李昭仪自请伴驾,臣妾许了……”
      “皇后!”皇帝突然打断了皇后。皇后的口气是那么平淡,就好像是准备一次例行的郊游。可是宫里掌事的太监都教朱全忠给杀了,天晓得皇后是怎样在这么仓促的时间里安排打点好一切事务的。“朕对不住你,你带着身子还要如此操劳……”
      “皇上!您每天忧心国事,臣妾自恨不是男儿,不能为陛下分担。些须家务小事,还难不到臣妾,只盼事事周详,不要烦扰陛下才好。”
      此时突然腹中大动一下,骇了皇帝一跳。“是个皇儿吧,这样淘气!”
      “臣妾也盼望是个皇儿。”皇后嫣然一笑,玉面顿生光彩。
      “还有多久临盆?”皇帝颦眉问道。
      “按说还得一个半月。”皇后垂首回答。
      “这……怕是要生在路上了。这便如何是好?”
      “不妨事。臣妾前几次生儿育女都很顺利,这次也不会太辛苦,身边人都有些经历,到时候断不会慌乱。虽在路上,人手、东西都是全的,长安到洛阳一路官道,还怕没有个安生地方吗?”
      “卿卿,你总是宁可委屈自己。我……也只有你最知道我的无奈。”皇帝一脸黯然。
      “陛下又说这些,臣妾不爱听。这会儿倒不如替臣妾想想,给我们的小皇儿起个又吉利又响亮的名字才对。”皇后埋首在皇帝的胸前,一双纤手把住了皇帝的一只胳膊轻轻摇撼。
      皇帝甚少见到皇后作此小儿女情态,倒是大感意外,不觉愁容稍减,嘴角微微有了笑意。

      丑时初刻,寝殿内宝帐低垂,宽广的胡床上帝后二人并肩而卧。
      “皇后,我睡不着。”黑暗中,皇帝猛然起身。“不行!朕要去含元殿看看。”
      同样没有睡着的皇后叹了口气,也起了身。“陛下,天还黑着,去了又能看什么呢。何况又不是看不到了。”言毕深悔,为何要提起这个话茬!
      “卿卿,这两天我的眼皮总是跳,心里总是慌。老觉得这次离开长安,就很难再回来了。前些日子我过得糊涂,今天才觉得太多事情来不及做,时间怎么都不够用似的。刚才我回想含元殿的样子,竟然怎么都想不起来。我们有多久没去过含元殿了?”
      “皇上!您不要太劳神了。如今多想无益,走一步看一步罢。您有多久没叫臣妾的小名了?臣妾心中很是欢喜呢。”
      “卿卿……我不是一个好皇帝,可你是一个好皇后。”
      “谢陛下夸赞,臣妾愧不敢当。”颤抖的尾音流露出皇后此刻的心绪。她扳着皇帝的双肩,拉他一起躺下。
      “皇上,天亮后臣妾陪您去可好?这会子不如让臣妾背《含元殿赋》给您听?”皇后轻抚皇帝的脊背,柔声问道。皇帝紧紧抱住了皇后,在她头顶上点了点头。皇后轻轻背诵,声音从皇帝的怀中传出,稍稍有点低沉:“宫殿之赋,论者以《灵光》为宗,然诸侯之遗事,盖务恢张飞动而已。……维皇高祖,穆端命於元穹;万有千载,锺景祚於鸿裔。逮北宫之尊严,上取法於天帝……乃审於龟筮,龟筮叶从;太卜以告,神人咸同。皇曰:‘钦哉!,是将宜於朕躬。’因以鸿物,‘含元’建名。《易•乾坤》之说曰‘含宏光大’,又曰‘元亨利贞’;括万象以为尊,特巍巍乎上京。则命徵般石之匠,下荆扬之材。操斧执斤者万人,涉碛砾而登崔嵬;择一干於千木,规大壮於乔枚。……”毕竟是连日操劳,神思困倦,皇后的声音时断时续,半篇赋文尚未背完,已经快要睡着。
      “皇后?”
      “嗯……”
      “皇后!”
      “其後则深闱秘殿,曼宇疏楹;瑞木交阴,元墀砥平……”
      “皇后!朕有话对你说。”
      “陛下……请讲。臣妾……臣妾听着呢。”
      “皇后,朕决不学那霸王,因此你也要答应朕,不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学那虞姬。就算……就算朕有什么……也要多想想皇儿们,多想想身为国母的责任。你能答应朕吗?”
      “陛下何出此言?”皇后心中又惊又痛,却竭力使语调如常。“陛下不做霸王,臣妾自然就不用做虞姬。臣妾答应您就是了。”
      皇帝突然觉得心头似乎轻松了许多,倦意紧跟着上来了,不久就沉沉睡去,那知枕边人却再无睡意,听着更漏直捱到天明。

      寅时初刻,东方微曦。
      皇帝犹自沉睡,皇后早已悄悄起身,匆匆梳洗完毕,在侧殿召集五位贴身女官议事。
      五位女官中,阿春、阿秋、阿虔、阿敬本是自幼跟随皇后的侍女,如今都已是正五品的宫官,对皇后都十分忠心,又各有长处。(作者注:宫官是宫廷女官职司,共分六尚,与朝廷中的男性六尚书编制呼应,为首的是正五品的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以下还有二十四职司及诸典制女史等等。因此,正五品是宫官的最高等级。)贞一夫人身份比较特殊。她本是宫中女医,身世寒微可怜,父母本名俱不可考,后来嫁给光化年间宰相裴贽的一个远亲作妾,才有了自己的姓氏。丈夫死后,她在家修道,法号贞一。由于她医术高明,尤其擅长医治妇女疾病和产科诸症,在长安声名日隆,于是再度被皇后召进皇宫。最初皇后也不过任她做个女医首领,后来发现她竟是个高才远识、德行高洁、谈吐有趣的奇女子,就留在身边作伴。碍于宫规,皇后不能授她内命妇的品级,但是皇后的爱重使她地位超然,因此宫中上下只借用她的法号尊称为“贞一夫人”。
      此时其实已无大事可议,驾幸东都的准备前两天就做得七七八八,阿秋昨日禀告过了,便不再多言。阿春昨晚在南宫忙碌了一夜,今早急急赶来,为的是替即将迁居到南宫的宫人们向皇后请命。
      “启禀娘娘,南宫房舍大多年久失修,潮湿避仄,器物用具也十分简陋,宫人们迁过去,一怕不够住,二怕没有生计。这便如何是好?”
      “迁到南宫的共有多少人?”
      “启禀娘娘,大约有五六百人。”
      “住大概还是可以住下,要还想过从前的日子,那是万万不能够了。”皇后苦笑着说,“本宫此时只能顾着一头,再无余力照应她们。只两点你务必告诉她们:其一,宫中留下的物品,除了皇上和太子殿内所用的,本宫作主,可由她们任意取用变卖;其二,南宫不过是供她们眼下暂住的居所,将来如有好去处,尽管自便。”
      “娘娘!”皇后所说的竟然是个“飞鸟各投林”的法子,除贞一夫人以外,其他女官听了俱各伤心泪下。
      “不必伤怀。身外之物,散之不足惜。何况东迁后,必定有贼子前来劫掠宫庭,与其便宜了贼子,本宫宁愿它们化作宫人口中食、身上衣。至于宫人,本宫早有遣散之意,总不得行,此番也算了愿,只盼着不要埋怨皇家弃她们于不顾,本宫就心安了。”说着说着,皇后也涨红了脸,眼眶里泪光莹然。
      “娘娘!”四女官里,阿虔最快平复了情绪,用轻柔但坚定的声音说道:“娘娘,车马已经全都按照您的嘱咐准备好了。但有一件小事,还请娘娘定夺。”
      皇后颔首,因为她知道一件事情能从举重若轻的阿虔嘴里说出来,便绝无可能是微不足道的。
      阿虔用较为轻快的语气继续说道:“孙供奉在府中日夜号哭,不肯进食呢。”
      话刚开头,便戛然而止,这是聪明人之间说话的方式。“孙供奉”是刘伶所养的一只猕猴,机敏且通人性,能执鞭驱策,戴帽穿靴,随班起居,取悦于百官。皇帝很喜欢这只猕猴,赐其绯袍(作者注:绯袍是唐代四品官员的服色),号称“孙供奉”。但是伴驾东迁的名单上并没有刘伶和它。
      “车马里头可有余裕?”皇后问。
      “现在看来是没有,但总能想出法子来。”阿虔答道。
      “那就带上吧,还有刘伶。”皇后眼帘低垂,轻声定夺。
      “娘娘……”阿春似有异议,皇后张目视之,后面的话也就没说出口。
      皇后又复垂下眼帘,说道:“你这边的难处我都知道。官家每日千愁万绪,有什么能比让他一笑更珍贵呢?况且左右不过是一人一猴。”
      贞一夫人环视四人,示意她们暂时罢议,然后移步走到皇后所倚的榻边跪下诊脉,须臾收手,却不起身,一脸凝重地望着皇后的脸。皇后缓缓睁开双眼,欲问究竟,贞一夫人不等她开口,先叹了口气。
      “比前两日更坏了?”皇后心中忧急,语气却只是淡然,“这不怪你,你说的那些我都尽力了,但实在无法做到。我不是一个好病人。”
      “以娘娘眼下的身体状况,稳住胎气还不算太难。只可惜现在宫中良药几乎用尽,剩下的药材时日已久,药效微弱。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贞一夫人一边细说原委,一边轻轻抚平皇后额头。
      “这些我都知道。但你们切不可为此事惊扰官家,否则只会让本宫更加后悔当时不该留下它。”皇后说完这句不容置疑的话,就挥手示意阿春等四人退下。
      贞一夫人知道皇后一夜不眠,此刻定是头痛欲裂,便挑了若干祛除头痛、舒缓神经的穴位按摩。这会儿离卯正出发还有一会儿,且让她先歇息片刻吧。

      卯时二刻,东迁的队伍方才集齐,开始从承天门广场出发东行。队伍的最前端和最末端是朱全忠牙将寇彦卿所统辖的负责“开路”和“保驾”的军队,当中则夹着绵延数里的车队。车队沿着第三条横街足足走了两个半时辰,前端才到达通化门,此时开路军队都已经出城了,而车队的末端还停留在承天门横街上寸步未行。
      这条漫长的车队以皇帝的御辇为首,其后依次跟随着皇后、诸皇子公主、伴驾妃嫔的舆车二十余驾,以及装载着伴驾宫官、宫女、黄门、打毬代奉内园小儿以及各色器物用具的大车二十余辆,再往后则有文武百官及其眷属、侍从的轿车三百余辆。
      不管怎样,迁都是一件隆重肃穆的大事,即便无法做到鲜衣怒马、兴高采烈,但也应当队列整齐、步调一致、行进有序。然而前端愈行愈缓,后面跟着的难免拥阻起来,最后整个车队几乎停滞在横街上,塞满从承天门到通化门的每一寸路面。
      已经出城的“开路”军队远远地望见皇帝车驾到了通化门城楼下,却不出城,就不断地派出骑兵返回来催促。若依皇帝的心思,能在长安多捱一刻、多吸一口长安的空气都是好的,因此越是三催四请,皇帝就越是踌躇拖延。此时恰传来皇后腹痛的消息,皇帝几乎就此宣布暂缓迁都、立即返宫。
      恰在此时,只听前方马蹄得得,五骑飞奔而来,为首的正是寇彦卿。他见几队牙兵催促无效,不免有些急躁,便亲自催请来了。皇帝身边一个禁兵也没有,只这五个人足够翻天覆地,何况前后都是兵马,无奈之下,只得对寇彦卿说:“皇后那里的情形似乎很危急,此时行路多有不便,院使意下如何?”话说到最后,已经满是恳求之意。
      皇后的情形,前面派来的牙兵们已经禀报,状似实情,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皇帝耽误了行程。微一沉吟后,寇彦卿答道:“迁都日期是官家祷告上苍、求神问卜择定的,不宜更改。皇后娘娘如果真的走不成,末将这里倒有个办法。”
      “讲。”皇帝闻言便知回宫无望、拖延无计,只不知他又想对待皇后怎样。
      “官家不妨先行,末将可派人将皇后娘娘送回宫中待产,等将来娘娘大好了,官家再接娘娘母子去东都团聚。岂不两全?”
      “这……”皇帝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办法。打心底里说,他不愿意和皇后分开,但是此去东都吉凶未卜,他又觉着皇后留在长安也未尝不是一种可行的办法。正在犹豫中,贞一夫人从皇后鸾驾那边过来,对皇帝禀告说:“官家,皇后娘娘并无大碍。娘娘恐陛下忧烦,特命臣妾前来告知。”
      寇彦卿闻言,笑对皇帝说:“既然皇后娘娘已经无碍,请官家速速登舆启程吧!日近中午,人马都还没有饮食,想必十分疲累。末将已在前头准备好了。”
      皇帝不愿意事事依着寇彦卿,何况毕竟放心不下皇后,因此不登自己的御辇,反而上了皇后的舆驾。皇帝的空辇终于出城,后面的长龙这才恢复了缓慢的蠕动。

      这一日涌出长安城的人流还不止这一股。皇帝走了,长安居民也被迫迁往洛阳,因此另两道东门——春明门和顺兴门——也是车马拥塞、人满为患。有车有马的人家还好些,最可怜是那些贫民,全部家当只能靠肩背臂扛,一边看着脚下,一边还要顾着老幼。然而心里的怨恨和绝望远远比身体上的疲累更加伤人。失去家园的苦痛、帝国垂危的忧虑和面对未来的茫然无措充斥在每个东行者的心间,而坊间那些年老而有识的人们都在痛骂刚刚被杀的宰相崔胤,斥责他引来了朱全忠倾覆社稷,连累众生。
      在城外十里的官道上,朝廷的队伍终于和民众的队伍相会了。百姓们见到明黄色的御辇,纷纷下跪行礼,高呼“万岁”,更有情绪激动的老者扑倒在路边嘶声哭喊。皇帝自打出了长安城,一直和皇后共乘一驾舆车,两人执手默然相对。听到舆驾外的哭喊声,紧握的两双手顿时落满了帝后二人的热泪。
      皇帝终于忍耐不住,下到路上去搀扶那些涕泪纵横、匍匐在地的百姓,流着眼泪说道:“不要朝我呼万岁了,我不再是你们的天子!”百姓们闻言愈加悲伤,以头捣地不愿起来,皇帝扶不起他们,自己反倒有些踉跄。左右侍从见状都上前来相扶,皇帝把住一名侍从的手,垂头说:“俗话说,‘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我这次漂泊,不知何处是归宿了!”言毕放声大哭。侍从和周围的百姓们听到皇帝说得这样凄惨,全都黯然泪下。
      天色渐渐灰暗,仿佛太阳都不忍心作今日的见证,隐身到深重的阴霾里去了。田陌间,一条前不见首、后不见尾的长龙缓缓蠕动,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马蹄声和车辙声的,唯有叹息和哭泣。长龙身后的长安,此时正经历着一场浩劫。皇帝刚刚出城,朱全忠的人马就开始就拆毁宫室和民房,把拆下来的木材扔在渭河当中,任其顺河漂流去洛阳,好用来建造“新都”。从此,长安这座象征帝国最高荣耀的城市沦为大唐君臣子民梦中遥想的故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二节 辞庙东迁的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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