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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一节 此心长在轮台西 ...

  •   胡家主母贺绿枝站在堂屋前,一手抱着三岁的梅韵,一手探到缸里试试棕叶的软硬。“这棕叶还得多浸一会儿。水有点凉了,多加些热的。”她甩了甩手上的水,对着一旁正在拣米的厨娘阿度吩咐道。
      “是呀,还有稻草也要浸呢。锅上正烧着水,我看看去。”阿度放下竹匾,脚步腾腾地进了大厨房。
      贺绿枝将梅韵放在地上,自己取了根稻草,打几个结,又拧了几下,飞快地编了一枝草蜻蜓,塞到梅韵手里。“韵儿乖,孃孃捉只蜻蜓给你玩,可欢喜?”
      小梅韵拿着草蜻蜓挥舞了几下,还是丢开了,扭着身子频频向门外张望。
      贺绿枝无奈地叹了口气,抱起了梅韵回到堂屋坐下。这两个月以来,梅韵日日哭闹,乳娘和婢女都没了主意,只得交给主母亲自带着。贺绿枝抱着梅韵里里外外地忙碌,倒是摸透了这个小女娃儿的心思。她呀,一进内园就焦躁不安,只有在堂屋或前院里才能安静片刻。因此,贺绿枝即便处理完了家务事,也总陪她留在前头。这两日,梅韵再不肯如往常般嬉戏玩耍,呆望着大门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
      贺绿枝不由得为梅韵的小脑瓜感到惊讶。去年三月,三郎带着商队远赴西域,因为窈娘和选之都身怀有孕,所以只得让云娘随行。当时梅韵还不满两岁,云娘自然是万般悬心,临行前将女儿郑重地托付给绿枝夫人,又对乳娘和婢女千叮咛万嘱咐,这才一步一顾地走了。小梅韵瞪眼看着娘亲上车走远,嘴里依依呀呀似有千言万语,摆手顿足仿佛要挣脱乳母的怀抱追随而去。贺绿枝看着心疼,抱过小梅韵,指着墙外如云似锦的山桃花,轻声安慰道:“韵儿乖,明年花花再开的时候,阿孃就回来啦。”
      年幼的梅韵好像听懂了孃孃的话,黑亮圆大的瞳仁深处从此氤氲着超越其年龄的隐忍和等待。她很听孃孃的话,每日乖乖地吃饭睡觉,从不给乳娘和婢女找麻烦,姐姐们喜欢她难得的好脾性,都爱逗弄她,因此日子也过得颇不寂寞。直到两个月之前,她又一次看到灼灼繁盛的山桃花,站在院子中央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从此便坏了心绪,再不是那个人见人爱的瓷娃娃了。
      贺绿枝轻叹了一口气。从徽州婺源(作者注:婺源县本属徽州,今归江西。)到延城故里足有万里之遥,其间关山险峻,江河阻隔,通路隐晦,如何能够预计行人的归期!当初为了安慰梅韵,信口说了一年之期,不料她听到心里去了。她还这样小,就已经知道埋怨大人们不及山桃有信吗?
      贺绿枝自己倒并不为商队的迟归而忧心,因为她知道,胡三好好的。自她嫁入胡家以来,胡三几乎每隔一年都要去西域行商,此番已是第十二次。即便是留在婺源日子里,他也经常在附近山村里收购粮食、药材、茶叶等各色货物。不论他人在远方,还是在近处,贺绿枝和他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特殊的感应。他平安,她便泰然;他遇事,她必定心惊肉跳——这已被证明是十分灵验的了。然而,即便在感觉胡三有麻烦甚至有危险的时候,她也不会对任何人透露心事,更是从未学其他妇女的样子,去庙里烧香拜佛、祝愿祈祷,只是在繁忙的家务事中独自忍过那几天,直到心境再次放宽。她深信,像她夫君那样的男子,总是可以越过艰难险阻,从各色大小危机中全身而退,回到这青山环抱的家园,回到她的身边。另一方面,胡三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天,她也不只是胡三一个人的地,作为婺源胡氏宗族族长的妻子和胡家庄院的主母,她不愿意自己流露出那怕一丝一毫可能加重大家焦虑的忐忑神情。明天就是五月初五端午节,她带领着一干仆妇忙了近十天,裹粽子、杀鸡鸭、扫庭院、腌咸蛋、备锣鼓、采菖蒲、做香囊、浸雄黄,一心想让全庄院过个热闹丰盛的节日,把众人心头日重一日的阴霾扫荡一空。
      “主母!主母!”管家胡良从门外飞奔进来,连声大喊:“老爷回来啦!老爷回来啦!”
      这洪亮的声音顿时把贺绿枝的心托上了层云。“真的?!人呢,到哪里了?”
      “老爷已经到了县城,正在铺子里卸货。再有小半日就回来啦!” 胡良难掩兴奋。
      贺绿枝喜得一把抱起梅韵,亲亲粉嫩的脸蛋,贴着小耳朵说:“韵儿,你阿爷和娘亲就要回来啦!”小梅韵把脸埋在孃孃的颈窝,好一通揉搓,把贺绿枝逗得更乐了。
      “谁来报的信?叫他到这儿来,给我好好说说。”贺绿枝一边轻轻拍着梅韵的背,一边吩咐胡良。
      “是阿山。他骑马先回来,在庄子外头别了马脚,人也跌伤了,坐在路边的草丛里,恰好我从茶山回来,遇上了,就把他抬回来了。”
      “伤得怎样?赶紧请个郎中来看看。”主母的稳重干练很快又回到了贺绿枝的身上。
      胡良连忙肃容答道:“伤得不轻,但没有大碍,已经请了跌打郎中。他急着要来见您,我看他行走实在不便,所以还请主母移步过去看看。”
      “走!”贺绿枝将梅韵交给乳娘怀里,一阵风似的便往家仆所住的西侧院而去。

      “主母!”阿山扭头看到贺绿枝立在床前,挣扎着就要起身。他的左腿和左臂都上了夹板,胸腹间裹着簇新的白棉布,显然受了多处外伤,刚刚都被处理过了。张郎中在一旁坐着擦汗,跟来的徒弟萧十三正在收拾一堆沾满脓血的绷带和棉花。桌上满满一铜盆血水正在散发浓烈的腥臭气味。
      “不要起来!”贺绿枝心知有异,赶忙递了个眼色给侧旁的胡良。胡良会意,将张郎中和他的徒弟以及其他帮着打下手的婢女都带出去了。
      “主母,老爷下午就回来了。”阿山微笑着说。他的样子虽然凄惨,精神倒好。
      “管家已经转告我了。”贺绿枝皱眉道,“怎么竟伤成这样?”
      “没事。不过折了一条腿,外加肩膀脱臼。嘿嘿!”阿山胡作轻松。
      “胡说!你身上是怎么回事?”贺绿枝狠狠剜了他一眼。
      “嘻嘻,被一只瞎了眼的臭鸟啄了一口。”阿山蜷起了那条好腿,拍了拍床沿,示意贺绿枝坐下。
      贺绿枝气鼓鼓在他腿上捶了一拳,便如愿地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
      “师姐!你好狠的心啊!”
      “去!谁是你师姐!出什么事了,快说!不然叫你另一半也动不了。”
      “是是是!我的主母大人!放心啦,你的三郎好得很。不过这次真的出了点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还是等你的三郎回来,问他自己吧!”
      “少给我卖关子!说是不说!”贺绿枝眼露凶光,一手握拳高高举起。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三哥也没全告诉我们。他让我告诉你,准备好澄心院,这次我们带了两个客人回来。”阿山刻意换了副格外诚恳的表情。
      “客人?还澄心院?”贺绿枝瞪大了眼睛。这倒是前所未有的稀奇事。
      “你养着吧,我先准备去!”贺绿枝又一阵风般地出去了。

      正午时分,窈娘和选之领着女儿们在大门外迎候。梅韵独自一人站在两个阿孃前头,并不和其他姐妹玩耍。马蹄声、轱辘声渐渐地近了,两个女人的眼睛渐渐地湿了。还好,人瘦了、黑了,马疲了、脏了,但总算平安到家。
      骑马走在头里的正是胡三。趁在县城卸货的功夫,他匆匆沐浴更衣,若非如此,真怕妻小认不出来。他望见了在自家门口翘首的女人们,赶紧下马,飞奔过去。
      两个女人没有移动半步,就这样站在煦热的日头下,凝望着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胡三奔到门前,一把抱起梅韵,狠狠地亲了一口。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各自把失落沉入心海。
      “老爷,这是梅影!”窈娘不失时机地奉上怀中的婴儿。
      “老爷,这是梅枝!”选之紧随其后。
      “呵呵,我又多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胡三放下梅韵,笑盈盈地抱起一双女儿,心中却被梅韵探询的目光撕扯得一阵疼痛。“你们俩可好?”
      “都好!”窈娘虽这么说了,神情却带着几分幽怨,几分恼怒。
      “我们都好!”选之揽过了几个大些的女儿,温文地答道。
      “阿爷!”“阿爷!”……梅魂、梅魄、梅蕊、梅萼依次上前行礼,胡三笑着受了。
      “老爷!您回来啦!”胡良从内院一路奔出来,身上又是尘土又是蛛网,狼狈得很。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胡三身上,因此没人注意到胡良是从平日无人踏足的东边门出来的。
      “主母还在澄心院,她让我转告老爷,贵客如有不便,不妨从东门直接过去。”他凑到胡三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不妨,以后住在家里,朝夕都要见面的。”胡三呵呵一笑,走到后面的一辆油壁车前,打开车帘。先是一个年轻壮实的布衣女子跳下车来,然后一个身材窈窕、头戴帷帽的女子钻出车帘,将怀中的婴儿小心翼翼地交给那名布衣女子,等那女子两手抱稳了,才在胡三的搀扶下,款款下车。
      那名女子走到众人跟前,掀起网纱,盈盈一福,朗声道:“妾身何阿虔,拜见两位嫂嫂!”那非比寻常的明眸皓齿、婀娜体态,直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胡三故意不理会众人眼中的疑问,为之一一介绍了窈娘、选之、一干女儿和管家。
      “老爷,……”选之望着何阿虔,不知怎样称呼,有些尴尬。
      “阿虔!”何阿虔微笑着答道。
      “阿虔夫人!”选之终究不敢太唐突,还是按其相貌发式称呼了一声夫人,转而望着胡三继续说道,“大日头底下就别在门口站着了,赶紧进屋吧!”
      阿虔听到这声“夫人”,暗暗摇了摇头,却也没说什么。她从乳娘手里接过婴孩,便跟着胡三,亦步亦趋地朝里走去。
      “阿良!大家都乏了,你招呼他们沐浴更衣,稍进些清淡饮食,好好休息。”胡三边走边扭头吩咐管家,“晚宴务必丰盛。”
      走到院内,胡三对窈娘和选之含歉说道:“有劳两位娘子相迎。我先去安顿阿虔,待晚宴时再与你们相见。”
      窈娘和选之点了点头,带着孩子们就进了西边门。胡三带着何阿虔入了东边门,沿着湖岸一路走去。
      “这湖可不小,抵得上十个马球场。”阿虔心中暗想。她本以为会见到重重庭院,不料却是一派自然风光,野趣天成,惊讶之余不由得左顾右盼一番。及至步入一片阴影中,才倏然警觉,抬头仰看,只见绝壁千仞耸立于前,壁下伫立修竹万竿,一时间难辨道路。
      胡三扭头对阿虔说:“前方道路难行,昌翼让我来抱吧!”
      阿虔拥紧婴儿,摇了摇头。
      胡三亦不复多言,向竹林深处步步行去。阿虔望着胡三的脚后跟低头而行,以避开茂密的枝叶,不一会儿就到了绝壁之下。这里长年不见阳光,处处青苔湿冷,阴气甚重,令人悚然心惊。紧贴着石壁有一条羊肠小道,最窄处一人须侧身得过,最宽处二人勘勘错身,小道的另一边就是轻轻拍岸的湖水。胡三再次向阿虔伸出了双臂。阿虔扭头看了看竹林,又向前瞻望了一眼,终于咬牙交过了婴儿。胡三将婴儿放在襟怀之中,用袍带扎束停当,确信无虞后,便沿着小道折向南走去。
      只见绝壁如斧,插入湖中,已经看得到小道的尽头。胡三大步走去,竟像是带着婴儿共赴湖底一般。阿虔毕竟是个妇人,在这样的道路上怎赶得上胡三,只得惊呼一声,胡三也不理会,只顾自己向前,没几步竟消失在小道尽头。阿虔急忙追赶过去,不料脚下湿滑,差些掉进水里。
      “阿虔,你过来吧,这里好得很!”阿虔循声望去,石壁后面伸出一条胳膊来,招她过去。阿虔抚了抚胸口,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向前走去。走到小道尽头,只见一片更为广阔的湖面在阳光照射下闪金烁银,十分眩目。
      “过来!”右袖被人猛地一拉。阿虔陡然右转,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悬崖的另一面。原来,她刚刚越过了悬崖插入湖中的尖角。和刚才那边的阴暗潮湿相比,这里阳光明媚,湖岸平缓,天地为之一宽。阿虔不禁微微脸红。
      胡三解开袍带,将婴儿抱出交还到阿虔的怀抱,笑着说:“乳娘胆小,怕是不敢过来,我去带她。”转身又往来路走去。
      阿虔怀抱婴儿,放眼打量周遭的一切。悬崖的这一面没有那么陡峭,但人也绝无攀缘的可能。悬崖两侧的石壁如双臂怀抱着一片半月形的平缓坡地。崖下半月形的最深处,有一座用翠竹倚着石壁搭建的二层小楼,楼前芳草萋萋,疏疏朗朗种着几棵矮树。
      “以后要在这里安身了……”阿虔对着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婴儿喃喃说道。
      “走,我们进去。绿枝在里头等着呢!”胡三轻快地说道。乳娘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裙子上沾满苔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一节 此心长在轮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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