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囚徒》西园瑞草

58、13

　　公民大会断断续续地延绵了一整天。下午时便有风声传出，言称这届巴利阿将撤销此前对阿尔贝托·吉拉迪诺的放逐令，并将这一惩罚迁移至违背了城邦法律的其他人身上。
　　无人对此感到意外。

　　阿奎拉尼几次路经圣玛丽亚新慈善院，在院墙外徘徊许久，终究不曾进入。眼见着天色渐暗，已接近同托尼所约定的时间，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他想自己应当去见德罗西，但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如何面对佛罗伦萨城中对他们而言支离破碎难以拼凑的一切。托尼早晨走得有些急，但也已大致将情况交待明晰——现今城邦内遍布着的军队从属于他，而他的立场自不消说，正如纷扬传闻所散溢出的那般，再明确不过地指向了吉拉迪诺。
　　阿奎拉尼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正午时分，并未再有新的军队入城。德罗西计划中的这一步终未成功实施。
　　而城内矛盾也无需教皇再行调停。佛罗伦萨公社政府在特殊时期仍有其运转机制，而今它已被开启，其结论将令公民们信服，远胜于外人的强行干涉。
　　米哈伊洛维奇及执政团委员们早在钟声响起后便陆续离开教皇住处，或归家，或回到工作场所等候。
　　这里是佛罗伦萨，无论是罗马人还是教会势力都不应插手其中的佛罗伦萨。

　　托尼所约的酒馆就在城中明显处，阿奎拉尼依他指示自行抵达，时间尚早。他随意拣了个角落坐下，远离室内喧闹。
　　其实酒馆内本就算不上吵，城中动荡明显，为着安全起见，多数公民在完成白日的工作后都已尽早返家，仍逗留在外者也大多有正事在身，前来此处消遣之人甚少。
　　零散身影稀疏分布，阿奎拉尼一眼扫去，瞬时就被其中熟悉的那一个所吸引。
　　那是亚历桑德罗·马特里，未披铠甲，身着常服，神色轻快，手中端着杯半满不满的酒晃晃荡荡。若非预先知晓，很难想象他半日之前仍在带兵冲锋，履行着被雇佣的职责。
　　在阿奎拉尼望向马特里的同时，对方也看到了他，于是便起身走了过来，坐至他对面，随手将酒杯搁在了桌上。
　　“好久不见，阿尔贝托。”马特里笑着同他打了招呼。
　　“亚历桑德罗。”阿奎拉尼点头。
　　马特里近些年来一直跟在托尼身边做事，阿奎拉尼是先识得的托尼，既而才认识了他，此时也明了对方现身于此定非巧合，打完招呼后便垂下目光，回避着主动挑起话题的必要。
　　而马特里似乎并未期待他会说些什么，很是积极地自发开口：“卢卡说他晚上有事，估计一时半会来不了。他让我先过来找你，免得你等，顺便付账。”
　　他帮阿奎拉尼叫了酒，紧接着又道：“但我猜他是没空了，听他的意思，是要亲自去米兰接吉拉迪诺回来，急着点兵出发呢。”
　　公民大会的讨论决定尚未公布，但这不过流程罢了。难有意外的结果对相关人士而言均无法构成秘密，提前预备也是自然，只需避免将其展现于明面之上，为所谓的共和政体留下些外人眼中的体面即可。
　　想来托尼不曾下过何等有关保密的命令，也未详述罗马人近来在佛罗伦萨所扮演的角色，因为马特里大约是太久未见旧友，兴奋不已，滔滔不绝了许久，言语间便涉及了些不宜在公共场合公然谈论的事项。幸而他声音不高，不致将之散布至无关人员耳中，阿奎拉尼便未出声提醒，只耐心听他讲述，脑海中逐渐勾勒出这大半年来隐藏着的另一个卢卡·托尼的模样。
　　他曾以为自己所见到的托尼，是接了达尼埃莱的信，受邀来到佛罗伦萨，在他们开始动作前便已有了立场，因而将军队另聘他人，自身留在城中隔空操控；而马特里口中的托尼，则是全然放权不问世事，雇主指示一向直接发至军中，这般行事已有两月之久，托尼本人所做的仅仅是画了张行军路线图给他们作为参考而已。
　　但说到底，这些他人眼中的托尼都无甚差别，无论他是亲自参与还是假手于人，结局都已显现眼前，过程的重要性反倒十分有限。他已达到目的，正计划着北上，将最后的步骤执行完满，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马特里又念叨了些军中话题。他是初次独立带兵，任务完成得相当顺利，眉眼间便掩不住那些小小的得意与自豪。阿奎拉尼看他兴高采烈地分享喜悦，心下也略受感染，那是他的战场，他大有可为的地方，他应当在那里成长。
　　就在那么一瞬间，阿奎拉尼忽然想起，自己已有整整一年未曾回过罗马，在北方诸城间游荡，虽非居无定所，终归有些挥之不去的漂泊感，间或便被虚幻缠绕，对他乡热闹缺乏实感。即便达尼埃莱等人也暂居于此，毕竟各有使命，无法时刻相见。
　　但他随即收敛思绪，继续注视着马特里，听他叙说，同他碰杯，向他表示祝贺，真心实意地。
　　然后他对马特里说：“我先回去了。希望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你不等卢卡了？”马特里疑惑，“虽然他也未必就会来……”
　　“不了。”阿奎拉尼摇头，“麻烦帮我转告他，如果有机会的话，或许很久以后，我们还可以在罗马见面。”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而后起身离开。

　　这届巴利阿用于讨论的时长几乎短过了以往的每一届。仅仅耗费一天一夜，他们便将结论发布——撤销去年对阿尔贝托·吉拉迪诺的放逐令，并驱逐城邦内的一些危险分子，其中包括攻击政府者、违法使用暴力者、逃税漏税者，均有特定所指。
　　城邦政府派出代表团，前赴米兰，迎接吉拉迪诺回城，约维蒂奇作为执政团代表在列。代表团的护卫任务则由卢卡·托尼本人亲自承担，费用无需政府另行结算。
　　吉拉迪诺回归的那天，出城欢迎他的人众远远多过当年为他送行的人数。应托尼要求，马特里也带兵到了城门处防卫，城中仅留下必要兵力把守重要关口。
　　然后他不得不感慨卢卡的先见之明。
　　道旁树后，他瞥见了鬼鬼祟祟的窥探者，不怀好意得过于明显。
　　他向背后挥了挥手，示意部属前去排查异常。
　　不多时便传来回报，障碍已被清除，不致对接下来的活动构成任何影响。
　　但在重回队伍前，部属却犹疑着增加了一句汇报：“那人……似乎是马可·博列洛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