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吃魂的妖 ...
-
血落在我的身上。
蜒的流过,和着她的泪,一片腥腻之中便有了一点咸涩。沁入肺腑,竟是极致的香甜。
于是我惊醒在东郊荒山的六尘寺,抬起头,一轮圆月高悬于夜空,寺院里的几株牡丹盛放,绯红绯红的,艳红艳红的,幽红幽红的……
好多年没有化身为人,筋骨似乎都已经僵硬,伸了一个懒腰享受着难得的脚踏实地的感觉,不想却踏上了一物。拾起,原来是一个竹签,正面画着一颗鬼头,反面黝黑的文字写道:“坐困愁城,大凶。”
我轻蔑一笑,随手弃在一旁,然后放眼打量四周。冷风拂来,满身锈迹的铜铃挂在飞檐上,摇晃起一串串艰涩的声音。再往前走,踏上就是一片血沼。
她躺在落满灰尘的佛像前,杏子红的单衫已经碎的无法覆体,遮不住的肌肤上乌紫片片,而她的胸前正插着我的本体 —— 一只通体银白的飞翼鬼头钗。我最爱的鸦雏色发鬓少了钗,凌乱的半散。
不记得谁曾说过,人间界最大的乐趣,就是掌握人的生死,对于人类来讲,那叫做权利。我嗤之以鼻,我并不贪恋飞溅的红,亦不沉迷的是鲜血所给予的一种直达肺腑的炙热快感。对于我最大的乐趣就是沉睡在女人温软的发间,我喜欢女人的青丝,恍恍睡梦中,夜的颜色,花香的味道,极软,却又极温柔,让人的心都要痛了。
于是我沉沉地睡了好久,久到已轮回几世都不再记得。
直到她的血液沸腾使我再也不能安眠。
风再起,凋落的赤红牡丹花瓣纷飞飘下,些许落至她如墨漆黑的发中,与发丝纠结起来,我微微一笑,俯身在她身前,将花瓣拾起。
“我要杀!”
“杀!!”
“杀!!!”
一瓣一瓣,缠绕在她鸦雏色的蜿蜒青丝上,阴暗的红色,惨淡的气息,带着刻骨的怨毒。
心下怦然一动,我附在她的耳边,低低说道:“将你的灵魂交付予我,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于是她笑了,用一种清丽秀绝却又天真烂漫的笑容。
“好的……”
说出来时,她的唇溢出很多的血,惊心动魄的怨,一点一点将她的生命带走。
“用此钗写上人类的名字和生辰,然后附上死因,你……就可以杀了他们。”
“我怎么知道他们的名字和生辰?”
我将手抚在她的眼上,低低笑道:“你知道的。”
于是她,恍惚坐起,一抹笑意浮上来,像有花细细地开。一点点,缓缓凑进她殷红的唇上。
“是的,我知道。”
杏子红的单衫从零碎变为完整,飞翼鬼头钗自她胸前落下,胸口的伤痕渐渐消于无形。
“这钗叫什么名字?”
她拿着钗在青砖的地上极认真的写着,洁白的手指缓缓移动,银钗沾着血迹,字体工整的没有一丝凌乱,青砖红字,衬着她长袖描有的几只蝴蝶,别有一番妩媚。
“夜叉钗。”
“你叫什么名字?”
她拆散了发髻,细柔的黑发随意倾泻下来,垂落在颊上,她不管不顾仍旧一笔一划极认真的写着。
我含着讥讽看着她。
“妖不能自己的名字告诉人。”
“那他叫什么名字?”
她指的是案桌上供奉的佛像,头戴狮子冠一面六臂,在莲花跏趺坐,三眼狰狞,一头红发怒发冲冠。
“爱染明王。”佛像有双面,一男一女,我微愣,随即脱口而出:“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贪爱过度,像被染过色的东西,洗也洗不掉。而爱染明王,解救一切为爱欲所苦的众生。”
“爱染明王……听人说这里的佛最灵验,没有想到我来拜佛,佛却不肯保佑我,反而是鬼救了我……”十几个名字伴着血迹消失在青砖上,她袅袅婷婷的站起行至我身前,直至此时我才发现她的一双眼光华夺目,竟似天上的满月。
“你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我给你一个名字,叫夜,可好?”
说罢,她抬头将颊边的散发抿于而后,雪腕乌发,姿态淡定而妩媚。
“好。”
不知为何,我垂下眼眸。月光下的地上,没有影子,只孤零零地躺着几片花瓣。
“院中的牡丹叫做朱砂垒,我叫朱砂。”
窗间光影破碎,月色像一簇妖艳的火在飞舞,我抬手轻扬,那朵在月下盛放的朱砂垒就向我飞起,落在我的手心。
记忆中的朱砂垒是浅红微紫的花朵,不似眼前艳丽红,残留着淡淡的血色。
“朱砂。”
我唤道,她笑,我亦笑,我们彼此眼中的笑,一明一暗。
我们在六尘寺住下。仿佛已经有了百年历史的破旧寺庙,院里院外的青砖上都已经爬满了厚实的苔藓,而周围的树木由于过于茂盛遮挡了阳光。朱砂每个清晨都来整理庭院,洁白纤细的手指一日复一日的跟杂草奋斗,然而始终比不上野草生长的速度。
我自然不会帮她,只躲在阴凉处远远讥讽的张望。
后来开始上山拜佛的人带来了山下城镇的盛传,此山的盗匪为鬼附身,撕咬下自己的肉,挖出自己的心吞食,最后露出白骨内脏而亡。
朱砂听到传言时只是微微一笑,把爱染明王的座像扔到地上,摔个粉碎。然后又恭敬的供上怒目圆睁,身后两翼振翅的雕像。
我嗤笑:“我只是你的夜叉钗,你假惺惺的供个夜叉鬼像做什么?”
朱砂并不答话,三拜九叩之后却并不奉上香烛,只是把一只朱砂垒供在夜叉鬼座前,清晨摘下的花,蝉翼一样的花瓣滴落着点点露珠。彼时她已经换上一身素白的纱衣,水袖翩翩。
她抬头,天真的望着倚在夜叉像旁大嚼牡丹的我,小心翼翼的问道:“夜,夜,我们扮作夫妻可好?”
看起来可口的牡丹入口却苦涩异常,我呸的一口吐出,随口道:“不好。”
“也是,夜虽是男儿身,但样貌比我要美上百倍,我是配不上夜的。”朱砂妖笑了起来,那笑容潋艳却让我一阵厌恶,于是我重又回到钗中,打算在绵软的青丝间好好睡上一觉。
“夜,你莫睡得太久,我一个人很怕。”她也不恼,手轻轻抚上钗:“你不喜欢我们扮作夫妻,那就扮作姐妹,可好?”
她犹在絮絮细语,我已然沉睡过去。
她是我见过的最笨最愚蠢的人类,明明得到了这样的能力,却还是甘愿在深山破庙中和这世上大多数的愚蠢无知的人一样,胡里胡涂的活着,日复一日地虚掷岁月。
朱砂同我安静的住在山上,那夜叉钗每日别再她的发间,从没有再用过。偶尔的夜晚,她会从睡梦中惊叫而起扰了我的睡梦,我也只是不耐走开。
她总是扯着我的衣袖,低低唤道:“夜,莫要走,陪陪我……”
我也总是从她指间抽回衣袖,视而不见她眼中的失落。
人类总是麻木而愚蠢的,少了盗匪横行之后,三三两两的来到庙中,对座上夜叉鬼像视而不见,对庙内唯一的白衣女子视而不见,只是自顾自的倾诉着自己的烦恼,自己的愿望。唯一和朱砂有交集的,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妇,每每会带一些柴米油盐交换她的银钱。
而这一日,北风已起,昏昏的日光下,小小的白落下来,一场雪,不经意,沾了她一身白衣。
十二月的雪。
只轻叹了声,朱砂便拿着湘妃竹伞追了老妇去。
“大娘,下山的时候别过石桥,绕道走吧。”
她取下了肩膀上的披风,披盖在老妇肩上,然后把竹伞放到老妇手中。
“快些回去,晚了山路就不好走了。”
她温柔的催促着。
老妇千恩万谢的走远,我再也忍不住唤出人性纵声大笑。许是我平日里的声音太过低沉,许是我此时的笑声太过于尖利,朱砂张皇失措的看着倚在夜叉像旁的我,那是一张年轻的不谙世事的美丽脸孔,引得我更是笑断肝肠。
庙里的门窗早已破旧不堪,一阵北风便全部吹开,雪花漫天漫地温柔的,悲伤的,甚至是幽怨的,就这样的飞进来,飘飘晃晃。手指掬住那落下的雪花,若有似无的,竟是那像小小白花,只可惜转瞬即逝。
于是,我笑的更加厉害。
朱砂看着我,最后跪在了案前,俯下身去,哭了,犹如一个孩子,伏在供案上嘤嘤地低泣,纷纷落落的泪珠意外的比雪还要晶莹。
我反倒止了笑,好奇问她:“你哭什么?”
“你笑什么?”
她反问,我看着她裙上绣着的牡丹图,蝴蝶欲飞又止,可是它终究被钉死了,再也飞不起来。
我只是笑了,淡淡地:
“我不懂我为何哭,你不懂你为何笑,多好?”
其实很快她就知道我为何发笑,因为山下的人拿着刀剑团团围住了六尘寺,喊着:“妖孽!”
“妖孽不详!”
“烧死她,烧死她!”
一簌簌火把,橘色的火融化了黑夜,仿佛天地都在松油中烧着了似的,映着窗棂前的朱砂,只一霎,那一双惊惶惧怕的眸,几乎又让我失声大笑。
出乎我意料的,她一把推开庙门,对着庙前凶神恶煞的众人大声质问:“凭什么说我是妖孽?我做错了什么?!”
众人见朱砂出来陡然俱惊,齐齐后退几步,过了片刻一个衣着华丽的老者在几个家丁的簇拥走上前一步,大声喝道:
“夏季秋季整整六个月滴雨未下,现在已经是深冬,我仆勾镇连一场雪都没有,怎么偏偏长右山这里就能下雪?!”
她身形一晃,惊痛的转身看向只有她才能看到的我,而此时已下了一日的雪仍在下着,纷纷扬扬地落在她长长的青丝上,融成一滴滴淡青色的眼泪,剔透而且幽亮。
那眼里有她的恨,她的怨,她的悲,她的哀……然后,波光一烁,她落了一滴泪。
那样极细微的一滴,不仔细看都会错过,滑过她的颊,抚过她的腮,飘忽着落在裙裾上,漾起淡青色的小花。
我并不惧怕这样的眼光,更厌恶这样自以为是的眼泪,眉眼都不愿抬,斜睨着她,纯粹而冰冷的嘲讽:“这就是人类,人心叵测。”
反倒是她眸光一闪之后,变得有些不敢直视我,急急说道:“夜,我没有怀疑你……”
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觉得不信,于是哑然而止。半晌,倔强的一转头,看向人群。
“不是我,我不是妖孽!”
那老人老人目光炯炯的看着她,鄙夷一笑,不再说话,朝两旁一挥手,登时几名年轻的男子自他身后窜出,上前抓住了朱砂,再飞快地将她关进准备好的铁笼里。
朱砂缓缓抬起头,怔然看着围上来的人们,人人拿着刀剑,眼神既得意又恐惧的。还披着她所赠披风的老妇人站在笼边和众人一起围观着她,眼里有愧疚不忍却没有上前搭救的勇气。
“为什么?我明明救了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闻言老妇人只是一愣,随即不再看她,沟壑纵横的面上却马上写满了对她的惧怕。
华服老者得意一笑,随即转身问着身旁的手执雪白拂尘的老道:“道长,这妖孽该如何处置?”
老道装模做样的右手掐诀,沉吟半晌,随后道:“三日后烧了她,对天献祭,天神就会平息对我仆勾镇的怒火。”
“撒谎,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朱砂握着笼子,哀戚的喊道,但是没有人理她,也没有愿意理她。
她转过脸,茫然地看着人群中的我,第一次露出哀求的神色。
“救我,救救我……”
火把随着风忽明忽灭,让她的脸更显透明,缓缓凝固起一种温柔而又天真的乞求,无声无息,只是一心一意地为我绽放。不经意间,几乎让我动摇。
“我救不了你,也不会救你。你要记住,救你的只能是你自己。”
我恶意的,阴狠的回应着她,然后转身离去。
妖,原是无梦的。
一钗栖身,青丝入眠,宁静而致远。
没有预兆的,梦翩然而至,梦里我走在黄泉路上,步步血花,脚步过处,无数生命倒下。
不经意中,妖变成了半鬼。
这一梦就是一天一夜,惊醒的时候我正看见朱砂和一个中年痴肥的妇人说着话。
她低低唤那肥妇为:“大娘。”
那妇人一身绫罗满头珠翠,细细眼中恶毒的光几乎将朱砂凌迟。
“呸,没想到你一个没有贞洁的丫头还活着,那些花钱雇的土匪却死了,害我又使了好些个银钱买通清虚观的臭道士!”
肥妇走后,朱砂瘫软在笼中,眼中一直燃烧的光,生生的熄了。
而我偏偏看见她周身业火突起,火舌吞噬了她的脸,她的手……疯了一样的,淹没了她的身体。
“夜,能不能抱紧我?今日的风,好冷啊……”
连她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地上落满了雪花,和着如水的月光,飘荡着,仿佛一池银色的水。牢笼的铁栏是横竖交错的,筛漏进来的月光,一格一格地映在她白缎的裙上,而起上飞舞着十三只彩蝶,则仿佛被关在一个个缩小牢笼里。
“只一下,就一下好吗?”
“我说过,救你的只能是你自己,就像害你的是自己一样,暖你的也只有自己。”
生平第一次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和雪一样。
下一刻,朱砂缓缓站起身,走向我,一头鸦雏色色的长发,浮起淡香,她就那样,一步一步走近,走近牢笼外的我。脚步很轻,很轻……
“你要我怎样,夜?”
朱砂说完恍然一笑,冻了那么长时间她的唇仍旧是殷红的,似绽了一朵细细的红莲,只是谢了,一地残瓣。
“我是夜叉钗,你拥有夜叉钗。这仆勾镇共有一万九千三百四十五人,瘟疫是最好的办法。”
“不!”
“救一人而杀万人,杀一人而活万人,哪个罪孽更深重一些?”她没有惊惧,也没有哭泣,只是痛苦的望着我,那样的痛无由来的,硬是搅乱了心中的那一潭静水,于是我一反常态的再度告诫她:“同样的,都是同样的,区别在于你想活还是想死,不论你的选择是什么,都与我无关。”
再次沉沉睡去前,我看到她素白织锦的水袖下,顺风飞舞,袖口处的蝶飘飘扬扬,却始终不能飞起。
三日后,我悠悠醒了过来。
再睁眼懒懒幻成人身时,阳光下的朱砂,曳地的裙裾被埋在雪下。落满的雪的发仿佛是苍苍白鬓,颧骨高耸,骨头几乎戳出了肌肤,乍一看衰老得怕人。
回首,极缓极慢,回首,已是百年身。
朱砂扬起黑眸,目光和阳光重叠的一瞬间,她,看到了我,萎谢的容颜上浮现出鬼魅的温柔,一声声道:
“我杀完了,夜。”
阳光如烈火鼎盛,将地上她的影子拉得不成人形,而我没有影子。
我睡了三个昼夜,醒来时仆勾镇一万九千三百四十五人全死于瘟疫。
遮天的白,风吹来瑟瑟回响。她一步步走来,离了光影,黑眸一点点浮现,似笑非笑,不可见底。绘有蝴蝶的水袖中伸出了一双洁白的手,抱住我。
“杀人的是夜叉钗,救你也是夜叉钗。”
这次我没有推开她,只是笑,温柔而无辜,一笔代过,就如一个淡淡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