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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烟雨金陵(4) ...

  •   【九】

      陆源芳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素来倔强的女儿会这样痛快就答应了这门亲事,他以为,羽沅只要闹一闹,哪怕稍有微词,一个眼神儿不愉快,自己便会心软。窗外燥热的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知了在树梢聒噪地叫,陆源芳心里更是一阵烦躁慌乱,他苦闷地站在窗口抽着水烟,那个青年坚忍的面貌不停在脑海里闪现,三个月了,距离钟云默来找他已经三个月了。有些事情,也许羽沅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吐了一口烟圈,苦笑一声,那个漂亮的小青年倒是和羽沅配得很,只是,乱世中的儿女,情再深,到底是身不由己的。

      陆源芳戎马一生,膝下就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是宠得不得了。唯有这一次,羽沅的终身大事,他没有向女儿讨一句话,全是自己一口敲定的——他知道,女儿这次必是要恨他的了。新郎官是个五十多岁的外交官,是委屈了女儿,论品论才,羽沅倒是不吃亏的——谁又知道,这里面藏着一个父亲的心思,外交官人品好,家世好,路子又广,南京一旦沦陷,羽沅总还有一条活路。他只想让自己宠了二十年的宝贝女儿平平淡淡安安分分地活下去,活下去就好啊。这恐怕,也是三个月前那个青年来找他时,托付他的,至关紧要的一件事了。

      羽沅上轿的时候很平静。漂亮的小手还像小时候一样柔弱无骨,轻轻接过喜娘递来的陆家世代相传的白玉簪子,插上发顶的双喜髻子,然后,轻轻道一声:“爹爹,女儿走了。”倒是陆源芳,半世都在尸体堆里滚爬的,这时竟红了眼眶,悄悄地别过了头。

      他又怎会知道,羽沅这一去啊,再也不会回来了。

      陆家后院里那棵粗壮的梧桐,突然晃了晃枝桠,叶子刷刷地落了一地。

      燥热的空气里静得没有一丝风。

      陆羽沅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楚涵。

      她是悄悄来看钟云默的,她要走了。她想看他最后一眼。

      整齐的办公桌上一尘不染,看似随意摆放的物品实则都有它不具一格的严整,看得出来,主人是个极有规律的人。桌角一隅摆放着一杯茶水,依然冒着丝丝热气。好像那个人,从未离开。

      羽沅看得痴了,轻轻地抚着属于他的每一样东西,上面依旧沾惹着他的气息。

      楚涵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

      四目相对,没有过多的惊讶。羽沅的惊讶全都给了她手中握着的那张泛黄的毕业证,清秀的少年穿着英挺的军装,面上早已是一股子老于世故的表情,眼睛里,却依然装着最初的青涩,真诚。

      羽沅握着的手在微微发抖,她隐隐觉得,有一个大秘密隐藏在身后亟待揭开。

      照片的右边,是一行漂亮的字迹,“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羽沅低声念了两遍,声音越来越颤抖,这分明是钟云默的笔迹!

      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早就知道你会来的,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他怎么能奢望你永远都被蒙在鼓里……”楚涵好听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在屋子里扩散,那样强作镇定的声音里竟有隐隐的悲伤,愁云惨淡掩着阴霾几近死亡的悲伤。

      陆羽沅漂亮的眼睫轻轻垂下,笼着一层黯淡的好看的光晕,她到底,还是从前那个羽沅啊。

      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

      “你是不是,很好奇?”楚涵低声问道,丝毫没有察觉出羽沅的异样,“你想不想知道,你用全副身心爱着的人到底是谁?”

      楚涵叹了口气,眼神哀怨地飘向了远方:“他大概,永远不会回来了吧。”

      羽沅颤怵不已。眼泪一滴一滴不自觉地落下,浸湿了眼睫。

      “他与你父亲,早已是认识的。”楚涵的声音悠长绵软,仿佛在阐述一个许久以前的蒙了尘的故事,空洞地掏干了所有感情。

      “在哪儿?如何与爹爹识得的?”羽沅好奇地问。

      楚涵收回了飘忽远方的视线,突然灼灼地盯着羽沅,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三个字:“总统府。”

      羽沅骇得差点站不住脚,楚涵顺手一推扶了她一把,悠悠地说道:“他毕业于正规军校,受过最严酷的训练,是委员长的得意门生,常年出入总统府,两年连升三级,这样的殊荣,再是没有的了。你父亲与他,怕也早已是忘年交了吧。”楚涵望着满脸不可置信的羽沅,又继续说道:“你一定很好奇,在人前,他为什么又是报社泯然众人的记者,是不是?”

      羽沅抿着嘴不说话,双手早已抚上那张军校毕业证上他青涩英俊的面容,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他有他的家国天下,只是苦了他的儿女情长。云默,你又为何不早说?

      “他是军统的人啊,供职于全国最精良的情报系统,自然需要一个用于掩饰的身份。”楚涵凄凉地抖了抖肩头,“军统的人自然都工于心计,每一次任务,他都完成得那样漂亮。只是遇见你,恐怕是他这一生唯一一次措手不及。”

      陆羽沅抱头痛苦地蹲下,眼泪早已漫湿了衣襟。是了,是了,难怪他的眉目间藏着总也舒展不开的哀愁,他那样沉重地叹息,百无一用的,是书生啊,仿佛就在昨天。上海沦陷,兵逼南京,他纵是临居江湖之远,也想着他的天下啊。

      他们曾经携手走过南京城落满梧桐树叶的街角,往事如稠,她眉眼如豆,风华正好。秦淮河畔,那个人焦急地搂过全身湿漉的她,许她今生守她来世。

      也许那时她就该发现的,他们终究是陌路殊途。她隐然记得,他肩头有道青紫的勒痕,现在想来,军人负枪行军,大抵都有这道抹不去的印记。他从认识她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是杀人的军人了。

      羽沅梗咽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楚涵几近嘶吼,愤然道:“他能吗?!他敢吗?!”她突然叹了一口气,语气缓了不少,温和地对羽沅说道:“军统是个难端的饭碗,一入军统,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他不能泄露身份,他时时刻刻必须提醒自己,他只是报社一名普普通通的记者,所以,他虽然与你父亲是旧识,怕惹人嫌疑,要见你父亲也只得通过你。中央派下重要任务,必须与你父亲商议,他便请你引荐。原该不用这样着急的……唉……”

      “羽沅,你还记得那次你落水的事么?他处处谨慎,却不知落了怎样的把柄在别人手里,你说那不是一件单纯的意外,可真急坏了他……他那日回来便与我商量,要怎样才能护得你周全。以他的谨慎和精明,断不会被人识破身份的,也总是道上的人有所怀疑了,从你下手,敲山震虎,给他个警告……”

      “后来,他与你爹爹想了个主意,无论如何要保你安好,他顺道便把心事与你爹爹说了,你爹爹心里欢喜,也早就认下了他这个东床快婿。他为了你……决计离开军统,中央的委任状已经下了,收整淞沪线上撤下来的溃兵,退回南京休整,他是师长,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在战场上……”

      “这是他在军统的最后一次任务,……刺杀川岛芳子……任务凶险……你父亲给他作了周密部署,他们约定,一旦任务顺利完成,他便回到南京与你成婚,可是……”

      楚涵说到这里,梗咽了。她轻轻指了指桌角的茶杯:“你喝口水歇歇吧,水还是热的,这里……我每天都来,就像,他还在的时候……”

      “可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羽沅低声道,眼泪扑簌扑簌滚落下来。

      后来,她终于明白了。那个曾经在秦淮河边拼却性命救起他的书生,原来到死,都只要她简单地幸福下去。想娶她是真,他的性命朝不保夕也是真,在没能确认全身而退之前,他情愿让她以为,是她芳心错许人,若有万一,她便可以安心嫁作他人妇,哪怕,恨他一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羽沅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突然有美丽的笑容划过,她是笑着的,笑着问道:“楚小姐,羽沅还有一事不明白,你与云默,又怎会这样相熟?他的身份,到底是机密……”

      楚涵凄然笑道:“我是他师妹这事总是没骗你的,我……我也是军统的人……”

      乱世儿女,原来真是情不由己的。自己的一生,都早已献给了家国天下。

      羽沅想哭又想笑。

      楚涵看她神色不寻常,实在有些心疼,真心地劝慰道:“别太难过了,我们活着的人就好好活下去吧。前几日听闻你要出嫁了,对方是个品貌不错的外交官……羽沅,快活地过下去吧,算是替云默……”

      她呆呆地望着窗外,满脸的生气瞬时偃息下去,惨然笑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楚涵,你可要,好好地过下去呀……”

      楚涵发觉不对,伸手急欲抓去,原来已是一场空幻了。羽沅轻薄的身体早已散作般若浮尘,盈盈笑意消弭在空气里。

      楼下报社新来的跑新闻的小师弟急匆匆地笃笃踩着楼梯,咋咋呼呼喊道:“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师姐!原该采的陆府嫁女的大新闻采不成了,今儿早上新娘子在花轿上吞金自杀啦!”

      【十】

      那座孤坟静静地躺在芜冗的荒草里。

      她恍了神,这里,有多少年没有来过了。她踩着她的麂皮小马靴寂寞地走过落叶松软的梧桐道,南京城淅淅沥沥的烟雨掩过她每一次展颜回眸。唯独这里,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个人,夕阳残照下,披了一身倦容,俯身,弯腰,再俯身,再弯腰……重复着那个在坟头放上一束鲜花的动作,黄昏疲倦的容颜映衬着他寂寞孤单的背影。今宵别梦寒。

      道士轻推了她一把:“去吧。”复又深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了,他每天都在这里,重复着同样一个动作。你的孤坟,比不上他寂寞。”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于又见到他了。

      云默。云默。

      原来,他穿军装的样子这样好看。依稀记得往年梧桐树下,南京城清萧的烟雨里,他握着她的手,许她一世偕老。后来,那个人一身戎装,赴去奔命的路上,成了无定河边再也捡不回的枯骨,可怜老去春闺梦里人。

      她含着眼泪,一步一步缓缓向那只孤魂走去。

      她的墓碑上刻着一行字:爱女陆羽沅少夭,老父泣立。

      羽沅。

      那只孤魂抬起头,蓦然怔住,眉梢眼角隐下盈盈泪意,轻轻唤了她的名字。他枯槁的手艰难地抬起,想要为她拭去一行清泪。

      云默,这个动作,你迟到了多少年啊。

      两只孤魂紧紧牵手,纵身一跃,跳进了青青的坟墓。

      道士孤零零地站在落霞将晚的阴影里,一袭道袍在静谧的天幕下四散飞舞。头顶忽而飘落了几片树叶,他伸手挠了挠头皮,梧桐叶子一片一片掉了下来。道士低低叹息了一声,喃喃道,羽沅,是你不信,承你救命之恩,那棵梧桐树,真的回来报恩了。

      他望着低矮的青坟,情愫复杂地笑了。舒展的道袍伸出一道道枝蔓,满头黑发霎时化作郁郁青青的梧桐叶子,那棵树,终是守着青坟望尽天涯路。羽沅,幼时院里嬉闹,你抱着那棵粗壮的梧桐树,笑得那样清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烟雨金陵(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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