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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12年4月】 红袖为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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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与为谋
叶笑/文
一、谋己
师父说,如我们这般的人,若想求得青史留名,除了当一个祸乱朝纲的太监,适合我们的,便也只有“谋士”这个职业了。
但性别决定我既没当好一个太监,性格却也决定我没当好一个谋士。
我在兰陵山是拖后腿的差等生,每天插科打诨混吃等死,五岁拜师,到十岁了除了抓鱼打鸟的功力越发精湛之外,着实没有任何长进。师父每每看到我这个样子,都会拿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我。然而同样是抓鱼打鸟,作为优等生的大师兄却总是被师父称赞。
年幼的我非常不理解师父的判断,于是在我再一次被师父骂完又看着师父夸大师兄之后,我终于郁闷的抓了个人问:“你说,为什么师父这么偏心?”
那人不是兰陵山的弟子,据说是个贵客,叫元诩。师父给他吃最好吃的包子,喝最好喝的茶。在我们这里呆了七天不到,就隐约有了发福的前兆。我暗地里观察过他,觉得他的确长得甚是讨人欢喜,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最主要是长着张包子脸,看着就好吃。于是我被美色所惑,早就有了搭讪的念头。然而当年的我还有那么些羞涩,在踌躇了好久之后,终于用了这个理由同他有了个开头。
然而我没想到,包子哥虽然长得像包子,但说话一点都不像包子,反而极其锐利刻薄,他听完我的话就是冷冷一笑,同我说:“你大师兄抓鸟用了各种机关,捕鱼也是用了各种计谋,每天就在院子里逛逛,这抓到的鸟鱼数量便就是你的十几倍不止,你这种脑子存在就是浪费粮食,你师父骂你你尚且就是这点本事,不骂你,怕以后你死得会分外创新。”
“我会如何死得创新?”我听完这一大段打击的话,自动过滤了不中听的部分后,只留下这一句能听进耳朵里。他朝我冷哼一声道:“笨死的。”
说完,便就将衣袖一掸,甩袖离开。
我那时觉得自己身为兰陵山唯一的女弟子,居然被这么一个外人欺负,实在是太丢脸,于是从那天开始,我鸟也不打了,鱼也不抓了,每天就以他为目标,进行各种打击报复行动。
我试过偷袭,暗杀,下毒,设置陷阱,挑拨离间,甚至是在他□□里放炮仗这种下流的计划,但从来都没成功过。师父可能觉得我是为兰陵山除害,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时不时将我叫到房里,夸赞我终于进步了。
这更加激励了我的斗志,于是我就天天想方设法找元诩麻烦。一开始是为了一时意气加闲得无聊,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便就只是想去同他说说话,瞧着他看着我无可奈何的笑的样子。
慢慢的,我们也不是每天只知道作对,加之有大师兄在中间周旋,我们有时也在一起合作打猎什么的。久而久之,我便当他也算兄弟了。
我犹记得那次我们一起去打兔子,大师兄悄悄去山下带了些酒回来,我们三人就围在火边吃和烤兔子喝酒。喝醉了,三个人就一起躺在草地上。我不记得那时候我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那时候他们说了些什么,就只记得那天晚上,繁星满天。于是我说,我要嫁一个能把星星带给我的男子。元诩躺在一边朝着我笑,同我道:“这又有何难。”
我看着他漂亮的眼睛,心跳得扑通扑通的。
后来他走的时候,突然抓着我的手,将一个玉镯套在我的手上。那玉镯质地细腻,晶莹剔透,一看就不是凡品。我疑惑了,他却是同我笑笑,拉着我的手道:“苏忧岚,等你长大了,我回来娶你。”
我那时就觉得一阵天雷劈过,脑子完全呈现出浆糊状态。木然看着他拉着大师兄飘然远去。等过了很久,我方才反应过来,问二师兄他们去了哪里,二师兄对我幽幽一叹:“忧岚,他们两个,私奔了。”
我想我的脑子可能是太聪明了,以至于构造复杂,很多东西要很久才能反应过来。等我明白当初元诩和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以及二师兄和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兰陵山已经只剩下我和师父两个人了。
我不愧为兰陵山最差的“后退生”,整个兰陵山的学子们都毕业了,我还呆在这里,连谋士初级毕业证也没领到。一直到我十六岁那年,师父仙去时,才将毕业证给了我,然后同我说:“你放过兰陵山,去找你大师兄吧……”
于是我含泪点头,将师父迅速下葬,果断的去找大师兄。
二、谋人
我家大师兄长得很书生气,名字也很书生气,叫谢书贤。他年纪不大,今年方才二十七,工作是北魏孝明帝的西席,有车有房,为人能干踏实,而且父母双亡,着实是成亲再好不过的人选。
于是我一路兴致勃勃来到北魏,接着找上了大师兄。大师兄站在大门口含着笑看我,说:“你来啦?我给你找份工作吧。”
只字不提成亲的事,让我神伤了很久。
而后他给我找了份差事。这差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是……在宣阳门门口给人看相。
每天早上师兄去宫里干活,我就到宣阳门口摆摊,算卦看相瞧人姻缘,凭借着师父教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倒也能混口饭吃。
那天是乞巧节,我在月老庙门口摆了摊,到晚些时候,我瞧着大家玩得热闹,便将摊交给了大师兄,面上挂了一个孟姜女的面具,提了一盏兰花灯便杀入了人流之中。
逛完我折回往月老庙的摊位,然而才走到月老庙不远处,我便瞧见了大师兄。
他面上带了和我如出一辙的孟姜女的面具,身材欣长,白衣翩然。那时他正双手背在后面,仰头瞧着远处放出的烟花,旁边有姑娘往她身边走来走去,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我激动的提着东西冲过去,伸出手一把便揭开了他的面具,同他道:“师兄你不要在这里招蜂……”
然而话还没说完,我便愣住了。
面前的男人正偏着头看我,温和儒雅的容颜,暗如夜色的眼。有微风吹来,墨发三千在风中摇曳,然后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我便看见,有烟花在他眼里大朵大朵绽开。
良辰美景,美不胜收。
我呆呆瞧着他。他扫了一眼我手上的玉镯,随后便笑了起来,修长的手指从我脸上取下了我的面具,随后叫了我的名字:“阿岚。”
我不敢说话,只感觉在那温热的手掌的触碰下,心跳得飞快。有许多话在我舌尖打转,然后许久许久,我却也只是叫了他一声:“元诩。”
元诩,我当年兰陵山上的小少年。
然而,却也不是我的少年。
天下人都知道,北魏的小皇帝名叫元诩,是宣武帝的第一个儿子,早就被封作太子。其母胡充华,也就是当今的胡太后。按照北魏的传统,哪个皇子被立为太子,其生母就该被赐死,可这胡充华不但没被赐死,还成为了这北魏历史上第一个以生母身份临朝称制的太后。
元诩当年登基时年纪小,便由她把持朝政。这女的天生也不是什么治国的料,每天花天酒地,迷信佛教,浪费了许多钱就罢了,还勾搭上了元诩的皇叔,清河王元怿。但此时元诩也是十六七岁懂事的少年了啊,盛怒之下,他便勾搭上了宗室元叉和宦官刘腾,于两年前杀了清河王,囚禁了胡太后。
而设计这一切的,便就是我大师兄。
师父常说,大师兄是个人才,却不是奇才。当年他跟着这个小皇帝走,师父本来是不愿意的。这小皇帝面对的危机太多,外戚干政,宗室之臣虎视眈眈,他除了皇帝这个名号,一无所有。而在这个时代,皇帝这个名号,什么都不算。
今天这个可以称皇帝,明天那个也可以称皇帝。冯太后当年能毒死他亲生儿子,如今的胡太后,也不会心软到哪里去。
然而大师兄却不听,跪着同师傅说:“无论他是皇帝也好,是乱贼也罢。他是我兄弟,他想要天下,我身为谋士,便予他这个天下。 ”
那时我被罚在一边抄《鬼谷子》,而元诩就站在门口瞧着我们。包子脸上的表情清清冷冷,一双眼却是像被人揍过一样红肿。
最后,大师兄陪他去谋天下,我躲在兰陵山里,谋我的一方小土地。经年之后,我同他乍然这么再见,还是有些生分的。他变了许多,说话也不是当年那样刻薄,我同他一面絮絮叨叨说着些我这几年的趣事儿,一面往月老庙里面走,去找大师兄。找到大师兄后,元诩便提议道:“要不我们去喝酒吧。”
我点头赞同,三人便去了一个酒馆,让人上了一坛又一坛的胭脂醉。
我不多说话,他们两絮絮叨叨的说,大多是些朝廷的事,我听得懂,但却懒得明白,便就抱了一坛胭脂醉缩在一边瞧他们。
大师兄说:“徐纥郑俨这两人是越发猖狂,留不得了。”
“嗯。”元诩喝着酒,点了点头。大师兄不说话,叹息道:“你打算怎么办。”
“不是我怎么办,而是母后怎么办。”元诩摇着头,面上带了浅笑:“这朝廷哪里是我的……”
“陛下!”听到这话,大师兄猛的喝止住了他。元诩微微一愣,随后摇了摇头,同大师兄举杯道:“不说这个,今晚就喝酒好了。”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喝得都有些多,确切说,我喝得最多。喝到后来的时候,便沉沉睡了过去。我在迷蒙间觉得有人背着我往回走,我闻道那人身上,满是梅花香。
三、谋心
后来几天,元诩就经常往我这里跑。最后跑得大师兄都心烦,同他道:“你要想怎样,就说一声,别每天吃多了撑的似的来闲逛。”
元诩站在门口对着大师兄睁大了眼,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道:“难道我做得还不够明显?我这意图很明确嘛,我是来看我小媳妇的。”
大师兄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我则被刚吃下的一口西瓜呛住,差点没交代在那里。
约莫是他来得太勤了,以至于太后都按捺不住,最后终于派人召见我进宫,进宫前大师兄将一个手帕递给我,同我道:“梳洗一下,等会儿我带你进宫见胡太后,到时候你假装背着我将这个手帕交给她。放机灵点。”
我点头称是,随后嘻嘻哈哈跟着他进了宫。
进宫后我才知道,太后很年轻,方才三十多岁。正因为年轻,所以床上很是凶猛,我知道的情郎就有四个,还都是清一色的帅哥。最出名的清河王已经被咔嚓了,现在留下的,便就是朝廷两大奸臣,徐纥和郑俨。
这都是大师兄告诉我的,说他们是奸臣最大的证据,就是他们怂恿太后干掉了许多元诩的手下。其实我默默地想,最大的奸臣,不应该是太后吗……
但这话我没敢说,我不但没敢说,还在见着太后的时候鞠躬哈腰,最后把师兄给我的手帕当成礼物送给了太后。太后很开心我的礼物,便嘱咐我去看看元诩。我应承下来,同师兄去了元诩那里。
那时正在他的后宫逍遥,所以来的时候带了一股浓烈的胭脂味,把大师兄熏得脸色发青。大师兄骂了他几句,他也好脾气的受着,随后转头同我解释:“阿岚,你不要生气。”
我点点头,一脸宽慰道:“要子嗣嘛,我懂的。我不会像大师兄一样责怪你身为帝王白日淫那啥,毕竟生孩子也是你的职责嘛。你现在都没孩子压力也很大啊,我懂的嘛。”
“你……”他听我劝慰的话,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到越发的难看了。我有些不解的看向大师兄,大师兄此刻瞧着元诩的目光,反倒是一派悲悯了。
我们同元诩说了一会儿话,大师兄有事,先离开了宫里,我便在宫里住了一宿。晚上的时候,我正在床上数星星,一个身影突然就从窗口里跳了进来,然后紧紧捂住了我的嘴。我淡定的瞧着来人,来人惊讶的瞧着我,最后他见我果真一派镇定,便将手轻轻拿开,问了我一句:“你不怕?”
“早在你进来时我便知道是你,我怕什么?”我朝着他笑得得意。元诩先是一愣,随后便微笑起来,往我被子里一钻,便同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睡不着,所以我来陪你。”
我也不介意,坦坦荡荡就钻进了被窝,他伸出手来,轻轻抱住我,然后用手放下了床帘,接着另外一只手从袖里掏出了一个口袋来。
那口袋还闪着萤光,他轻轻打开口袋,我便瞧着这床内逐渐亮了起来。萤火虫在床内闪闪烁烁,他一手抱着我,一只手梳理着我散着的发。俊秀的容颜上全是笑容,好像当年那个包子脸的少年,从来没有离开。
他同我说:“阿岚,你看,我把星星给你带来了。”
我不说话,在他怀里看着这仿若流动着的星光一般的萤火虫,想起少年稚气的言语。
如今,他真的把星星带来给了我,然而我却不敢收。于是我慢慢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
他在一旁,低头亲了亲我的额头,同我说:“阿岚,你看,我从不骗你。等一切结束,我便娶你。”
“你为什么不现在娶我呢?”我问他,他不说话,拍着我的肩,同我道:“阿岚,睡吧。”
“你怕你会死,对不对?”这一次,我却是问得执拗。他还是没有回答我,抱着我道:“阿岚,睡吧。”
“为什么,不把那个孩子给我呢?”我接着问,他终于睁开了眼,在暗夜里,在萤光下,目光灼灼的瞧着我。
他说:“阿岚,你听话。等一切结束,我娶你。”
“若你死了呢?”
“那么……”他对我轻轻一笑,用修长的手指描绘着我的眉眼:“你便和书贤,去梁国吧。”
我摇了头,说了一句话,他蓦地就变了脸色。我却是觉得很开心,低下头来,将脸埋在了他的怀里。
四、谋国
我回来的时候,大师兄仿佛是经历了一场生死之劫一般颓废的坐在家门口。
他瞧着我远远走来,便让我陪他坐了很久。
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最后,他伸出手拉着我。好像多年前一样,说了句:“走吧。”
我不说话,看着他那有了白发的鬓角,不免忧心起来。
我想,局势一定坏了。
后来我便又浑浑噩噩过几个月,大师兄和元诩一日比一日忙。我那时许久没见元诩,直到来年初春的宫宴,我陪大师兄一同去参加,那天他和一个腹部凸起的女子坐在高座上接受着大家的喝彩,我和大师兄坐在下面喝酒。大师兄同我说:“他毕竟是皇帝,你要想开些。”
我摇着酒杯轻笑:“我哪里在意这些,我在意的,不过是他是死了,还是活着罢了。”
而后过了几个时辰,这宴席便散了,待我同大师兄在散席后回家路过宫门口时,我才瞧在这好几个月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见了元诩。
那天下了大雪,他穿着素袍站在雪里,雪花纷纷落落洒在他肩头,他却是递给我一个暖炉,同我道:“我瞧着你没带暖炉,怕你冷。”
我坐在马车里卷帘看着他,看着他冷得发紫的嘴唇愣住。他看着我微微一笑,然后便在我额头落了个印。我想了想,问他:“你为什么来?”
他回答我:“我想见你。”
“为什么想见我?”
“因为我喜欢你。”他回答得坦诚,眸子里一派清明,让我想起兰陵的黑山白水。那时有个少年曾同我说:“阿岚,我喜欢你。”
如今多年过去,他又同我说了一遍。于是我又笑:“为什么喜欢我?”
“阿岚,”他轻轻叹息,在那大雪里亲吻我的额头,同我道:“只因为你是阿岚,我是元诩,所以我喜欢你。”
我没说话,微微垂下眼帘,伸出手去拉他。他便扬起手来,将手放在车窗上,拉着我的手。
我问他:“你喜欢我,那跟我走好不好?这局棋不好,不下了。”
他微微一愣,却是摇头。
“阿岚,我是帝王,这局棋,容不得我选。”
我没在同他交谈,放下了车帘子。大师兄在旁边看着我们,眉眼间,全是我看不懂的深意。
那天回家后,我同大师兄各自睡去。半夜醒来,我便看着大师兄坐在我旁边,同我笑得温和。我看着他,他在夜色里瞧着我,最后终于和我说:“阿岚,我们去梁国,然后成亲,好不好?”
我那时分外震惊。左思右想,却也不能明白大师兄是在想什么。最后只是呐呐点了头,说好。
过了几日,大师兄便让我去宫里向元诩辞行。我看他这做派认真,便有些惊疑,一路走走停停,越发觉得不对劲。等我到宫里同元诩说了一切,他立刻便变了脸色,急忙找了人去追人。
我终于是忍耐不住,问了句:“到底怎么了?”
元诩皱着眉回答我:“太后中毒了。”
我瞬间反应了过来,脑子里一片杂乱,嗡嗡作响。过了许久,我终于算是明白过来。
太后对元诩不利,而元诩优柔寡断,大师兄为了元诩朝太后下毒,于是太后忍无可忍,对他下手了。
可这不是大师兄的作风!
大师兄这是在找死,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元诩下狠手,同太后彻底决裂。他要用死换取这盘棋的一丝生机,所以……
答案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片刻,我竟是再也站不住,瘫软到了地上。元诩过来抱着我,一个劲儿的同我说:“没事,他会没事。”
可是他没有没事。
侍卫们抢来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那尸体还含着笑,仿佛是赴一场宴会一般,笑得如此从容优雅。
我想起他最后同我说的话,他说阿岚,我们去梁国,然后成亲。
那时我便料定他不会和我去梁国成亲,却没想到,他竟是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下这盘棋。
我看着大师兄的尸体看了许久,最后摇摇晃晃站起来,同他说:“封锁大师兄进宫的消息,说他失踪了。暗地里赶紧通知六州讨虏大都督尔朱荣带兵来,清君侧。”
说着,我从他腰间抽出剑来,指向了地上的大师兄。元诩一把拉住我,他的手颤抖着,看着我的眼里满是惶恐:“阿岚……你要做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
我朝着他大吼:“大师兄是在用命换你的命!此时此刻,你以为太后还会念你是她儿子这份情谊吗?她这样的人,要能毒死她大师兄早把她毒死了!她传出中毒的消息不过是为了迷惑你而已!她心里十有八九觉得是你指使的,你信不信,不出一日,洛阳便会被太后的兵马所围。此刻你赶紧下诏让尔朱荣进京,才能保命!”
“可是……”
“元诩!”我将剑尖直指向他,少年帝王在利刃之下,瞬间冷了神色。他看着我,我颤着手看着他,最后,终于是在他冰冷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我想此刻我不该流泪,身为一个谋士,哪里能轻易落泪。
然而我却压抑不住,他走过来轻轻抱住我,拍着我的肩道:“阿岚,我会为书贤报仇。可是,她毕竟是我母亲。她不把我当儿子,我却不能不把她当母亲。”
“如果她要杀你呢?”
“那她……便杀吧。”
“如果她要杀我呢?!”我猛地吼出声来:“她杀了大师兄,杀了我,你还是不问不管么?!”
“元诩,我大师兄同你十几年兄弟。七年前,他舍弃师父为他安排好的锦绣前程陪你来到洛阳,为的是什么?七年后,他横尸于洛阳城,为的又是什么?!今日你看着他躺在你面前,你还要继续说,那你是母亲么?”
“是,她是你母亲,我不该逼你。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师兄死后,又看着你死!”
说完,我便转身将大师兄的尸体扶起来,好像他还活着一般,将他拖到了屋里。元诩让人伪装了我和大师兄出了宫门,安排好一切后,方才走了进来。
我点了一圈又一圈的烛火,抱着大师兄躺在烛火中间,元诩拿了酒,走了进来。我们两在这屋子里碰杯,喝酒,直到流出泪来。
我将头搁在他腿上,看着他俊秀的容颜,对他轻笑起来。
我说:“元诩,你知不知道,我最后悔的,便是让大师兄同你出了兰陵山。我更后悔的,便是让你上了兰陵山。”
他没说话,轻抚着我的头发,慢慢唱起歌来。
我看着这烁烁烛火,听着他轻缓的调子,闻着他衣袖间的梅花香味,似乎就看到了当年。
年少的我们三人躺在火堆旁,大师兄一双眼看着我和元诩,灿若明星。
他说:“身为谋士,为自己的主公而死,便才算一个谋士的信仰。可是阿岚,”年少的谢书贤弯眉而笑:“我愿与你和元诩同生共死,是不是不算一个好的谋士?”
五、谋天下
我在醉酒之中醒来时,元诩告诉我,他已经通知了尔朱荣进京。
而后他又笑笑:“可是,现在连一只鸽子都飞不出去,我不知道我的诏书能不能传出我的宫门。”
我不说话,看着那燃尽了的一地烛火,还有躺在我脚边的大师兄,慢慢同元诩道:“大师兄这步棋,走得太晚了。”
想想,我却又忍不住笑起来:“可是,就你这样性子,走早了,无用;走晚了,大局已定。跟了你这样性子的主子,横竖是个死局。”
“是我害了他,自当为他偿命。”他对我轻笑起来,而后蹲在我身前,用手将我面颊上的落发挽到耳后,问我:“我和他早已相约到奈何桥头再饮一杯,你呢?”
“我?”我慢慢抬起头来,对他苦笑:“大师兄是让我去梁国。”
“甚好。”
“可是,我不愿意。”
说完,他便不说话了。过了许久,他同我道:“你得活下去。”
“我明白。”
我点点头,然后从他腰间抽出剑,在他惊讶的神情里,猛地斩下了大师兄的头颅。
元诩愣愣看着我做这一切,最后却是笑出声来,同我道:“也好。”
我不说话,他便走了出去,找了个方木匣给我,接着亲手帮我把大师兄的头颅装了进去。做完这一切,他低头在我额头上吻了吻,问了我一句:“阿岚,你喜不喜欢我?”
我静静看着他,过了许久,站起身来,打开了门。
临走之前,我告诉他:“若不是喜欢你,我此刻怎么还在这里?”
而后,我关上门,想起那一夜,他给我抓了满室的萤火虫,于是我在他怀里对着他笑,我说:“元诩,我为你设了个局,若你死了,我就将命搭进这局里,你开不开心?”
那时的男子惨白着脸看我,我却觉得从未这样开心过。
因为我明白,他深爱我,我也如此深爱他。
因为爱他,所以我执意留在这里,听候师兄安排,投靠了太后。大师兄早同我说:“如今在内,朝中大臣均已向太后投诚;在外,各地藩王虎视眈眈。无论我走或不走,终究是要死的。就像陛下,如今无论他争或不争,终究是晚了。”
于是我呆在太后身边,逐渐取得太后的信任。但这点信任,终究是不够。所以在元诩有了孩子,太后觉得时机成熟,有新的傀儡接替,可以废除元诩这样的时刻,我和师兄达成了协议。
他冒死刺杀太后,若成,大业可成;若不成,我便替太后设局杀了他和元诩,辅佐元诩的孩子登基。
然而当宫中传来的是太后中毒的消息而不是死讯的时候,我便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从大师兄家离开,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他看着我转身,末了,只是同我说了一句:“阿岚,我同陛下会在黄泉路上等你,你莫害怕。”
是的,我不害怕。怎会害怕?
我弯眉笑开,盈盈转身,带着大师兄的头颅去了太后的宫里。她正懒洋洋躺在卧榻上玩弄着上次大师兄让我送给她的手帕,远远看着我来,便同我道:“你来甚好,你知道,皇帝死于刀剑,总是不好说的,这事,就交给你去办。”
我点头称是,便带着那一杯毒酒,走到了元诩面前。
我看着他,笑得从容。他盯着我走来,神色一转再转,最后终于说了句:“原来,你一早就投靠了太后。”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抬了抬手,同他道:“良禽折木而栖啊,陛下。”
我想,那大概是我这一生笑得最好看的时刻。因为我瞧着他就这么愣愣看着我,最后落下泪来。然后他从我手里接过酒去,豪迈的一饮而尽。他一面抹着泪,一面笑着,笑了许久,终于,我看到有黑色的污血从他口中流出,他看着我,满是祈求:“阿岚,你可不可以……抱抱我……我一个人走,怕冷……”
我笑着伸出手,抱紧了他。他看着我,目光里的光彩渐渐散开,手死死抓住我的袖子,努力同我道:“阿岚,一定……活下去……”
说着,便在我怀里慢慢没了气息。他最后同我说了一句话,便是:“可惜,你终究没有等到我。”
我带着昔年大师兄也曾有过的笑容看着他,低声同他说一句:“可是,我等得到你唯一的孩子登基那一天。”
他睁大了眼看我,满眼惊恐。我却是没有再说话,抬起头,微笑着对外高喊了一句:“恭送陛下殡天!”
后来这笑容再没离过我的脸。
我带着它,辅佐了武泰女帝——他唯一的孩子,一个“女婴”登基。又教导成人后的女帝斩杀了胡太后,清理了朝堂,创造了北魏的盛世。
武泰十五年冬末,我三十二岁。女帝将我召进宫,陪我喝了最后一次酒。
年少的姑娘问我:“帝师,你可以什么心愿没了?”
我那时便明了,含笑摇头,从大殿走了出去。然后,倒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临去之前,我看着那漫漫大雪,竟是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我坐在马车里,元诩站在马车外,递给我一个暖炉,同我说:“只因为你是阿岚,只因为我是元诩,所以我喜欢你。”
少年的笑容一如既往,一直暖到我心里。
好像在多年前的兰陵山我第一次见他,好像他临走时说回来娶我。
于是我在兰陵山,假装不学无术,等他一年又一年。后来师父死的时候同我说:“阿岚,你等不到他了。我同他说过,我不想我最得意的两个弟子都折在他手里。所以他不会回来了……阿岚,那是一局死棋,已再无路可走,你也莫要固执。”
可我终究还是如此固执。我下山,见他。
在那个美丽的乞巧夜摘下他的面具,然后看烟花绽开在他眼里,良辰美景,美不胜收。
那一刻我便明白,我将永生无悔我为他做的一切。无路可走,我便愿为他,重新开局。
苏忧岚谋己谋人谋心谋国,终谋天下。
而那个淹没在这历史洪荒中的男子,方才是我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