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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礼物与会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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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西利亚的倒数第二天,彻底玩嗨了的某人终于想起自己还没去买礼物。于是胡狼先生一早把他送到旅游区,然后一踩油门把吵着闹着要一起去玩的朱莉娅小朋友带走了,毕竟她还是要上学的。桑原一开始还打算一起去,阿方索和米盖尔也想来陪他,但牧野坚持着婉拒了,让他们仨按照原定计划去参加朋友的婚礼,不用管自己了。自从俱乐部被骚扰的事件后,这三人各种紧张,他好说歹说,列举了一长串的理由,才勉强说服了他们。
时间还早,旅游区里的人不多,但已经能看到各国的游客,卖纪念品和零嘴的小店也全开了门,色彩斑斓地一字排开。牧野给小姨买了可可粉,给平冈先生选了咖啡,还给小雪挑了一个手工拼接布料的小熊。接着,他在一个摊子前停下脚步,拿起一个民族风情的皮夹子看了看,大发善心地决定给林慕言那小子也带点礼物,虽然觉得这富家公子不一定看得上这些小玩意。视线瞥到另一侧的饰品,他灵光一闪,当即给朱莉亚找了三条发带,参观桑原的家时注意过小姑娘的卧室,对她喜欢的颜色和风格心中有数。正准备买单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眼角亮了一下。
那是条手链,看着挺细,入手颇有些分量,不知是不是紫水晶,但即使不是也是别的什么矿石,小小的颗粒形状并不规整,却也因此有种自然的美感。莫名地,他觉得它很适合阿遥。
踌躇了好久,终究是敌不过心中涌起的复杂情绪,把手链买下了。柳生遥对他的意义是不同的,在立海大附属的短暂时光里,她是他最好的女性朋友。她的陪伴,真切的关心,还有在他被谣言淹没时毫不犹豫给予的信任,他都记得,所以愈加地难以直面,由于隐瞒性别和单方面断开联系来逃避而产生的愧疚也愈加深重。他欠阿遥一个解释和一句抱歉,说不定可以借着这个小礼品的机会,全部说出来。
飞机抵达东京是周五,周末还有时间跑一趟神奈川。手机里还留有她的联系方式,回去就试着联系她吧。这样下定决心后,只觉得有什么重物消失了,烦闷低落的心绪也被化解。
之后牧野集中精力逛了好几家纪念品店后买下了答应了给小雪和柳生的明信片。小雪的那张很快就写好了,给柳生那张倒多花了点时间,比着硬纸片上的有限空间,把想说的话裁剪又浓缩,写完后才发现因为字写得小,所以还有空余的地方可以多写一句。毫无犹豫地,他下笔道,“国外真的很有趣,你要不要考虑下也出来留学?”
在邮局排了好一阵子的队,把两张明信片寄出之后,他在街角游客稍微少些的一家咖啡店吃了午餐。填饱肚子后继续逛街大业。
他给自己买了阳光大教堂的冰箱贴,这样的旅游纪念品虽然俗套,但他挺喜欢的,甚至还做好打算以后每次去一个新地方旅游都收集一个。那个小店旁边有一家书店,安安静静地坐落在热闹的旅游区里,总觉得像是乱入的。好奇心起,他走了进去,原本是想转一圈就出来的,结果被诸多选择留住了脚步,最后在里面待了一个多小时,买了两本英语书籍,一本侦探小说,一本南美游记。
离开书店后他有些累了,便在路边找了个空着的长椅坐下,将战利品清点一遍后,就开始悠闲地看天看房子看人。
说起人,不远处的店铺里有个身高腿长特别帅气的小哥,浅咖啡色的肤色,微长的黑色卷发,深邃的五官线条,极具异域风情。牧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人家整理好外围的商品往店里走的时候不禁站起来,犹豫了一下就朝那边走去。
虽然已经给柳生寄了明信片,但只送那个分量似乎太轻了点,再去给他选点什么吧。这是他随便给自己找的借口。
把拎着的东西都集中到左手,他装模作样地在店里的衣物中翻找,视线时不时追随着那个小哥。很快他发现自己不是唯一被他的颜值吸引过来的,店里有好几个年轻女生都在明目张胆地看着同一个方向,相互推搡着,笑语连连。
牧野忍不住咧嘴笑。这家店生意肯定很好。
又看了会儿帅哥,他收回视线开始认真想着给柳生买点什么。衣服不好买,哪怕他对自己目测的尺码有信心,但还有个人品味不一定相合的问题,围巾手套这些倒是可以。他想起他们在东京的初次见面,柳生还把围巾落在自己宿舍了。那是个颇有戏剧性的晚上,意识到他不是仁王时自己可是真吓了一跳。牧野想起男生拉住自己时穿透了衣物的那股凉意,心中顿时有了决断。
选定了一双米色的开司米手套,正准备排队结账时,他忽然被左侧的一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在反应过来之前,双腿已自作主张地走了过去。
那是条纯色的围巾,材质也是轻软又保暖的开司米,宽度展开来完全可以做披肩,配上一个雅致的胸针,定然很惊艳。
“它很衬你的眼睛。”
牧野一愣,那个特别帅的店员小哥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边,在他看过来的时候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帅哥连说英语的口音都很迷人。男生走神了一瞬,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对方见他还在犹豫,又强调了一次围巾很合他,还坚持着把他领到了全身镜前。
牧野顶不住小哥的专注的目光攻势,心中微叹地把围巾搭在脖子上,直视前方。镜子里的人石榴红的眼睛在相同颜色的围巾映衬下,愈显艳丽,有些过于苍白的脸颊也被映得有了些许血色。
“我就说吧!” 小哥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自豪,扩大的笑容里有种扑面而来的热情和直爽。牧野被感染得笑出声来,一瞬间,镜中人脸上的迷惘尽数消散。
最后他还是把围巾和手套一起买下了,不过走出店门的时候难免有点懊恼。这算是美色误人么…
让他纠结的不是围巾本身,而是他在看到那个颜色时想起的,也是他想要送的人。围巾颜色跟他的眼睛颜色完全相同,而这颜色完全出自了那位有记忆来只见了一面的母亲。小姨的瞳色也很像,但仔细看的话能看到更浅一些,而艺名星野凉子的那人之前在医院里摘下墨镜时,他第一个注意到的是她在电视剧里的瞳色是特意变更了的,她原本的眼睛颜色与自己的一模一样。
会铭记这样的细节,会产生买下围巾送给她的想法,也许哪怕理智告诉自己不可,他还是对她留有一点期待。罢了,不过是件小东西,自己还是不要想太多。
从店里出来没多久,胡狼先生就来接他了。牧野心满意足地满载而归,就是把礼物在不损坏包装的前提下全塞进行李箱有些难。茱莉亚果然很喜欢他选的发带,连带着桑原也很高兴。次日一早,桑原和米盖尔把他送到机场,牧野与新认识的小伙伴道别,承诺以后出来读大学的时候会再来找他和阿方索玩,然后跟好友也暂且别过,——立海大附属的开学时间比冰帝要晚一周,所以桑原的回程并没有定在同一天。这位老好人有些担心他回程的漫长时间里没人陪太无聊,牧野挥挥手表示不会,“毕竟我已经学会了你的乘机秘籍嘛~”
挨过了回程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周五的晚上了,他拖着行李推开宿舍门的时候已经累得想直接倒床上睡一觉,但在给桑原和小姨报了平安后,他惦记着与自己的约定,还是战胜了拖延和逃避的强烈冲动,给阿遥发了短信。等到回信的一瞬间,他也顾不上兴奋多久,很快睡着了。
周六,他在闹钟的声音里醒来,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机确认昨晚的回信不是自己的想象后,猛地坐起来,开始像尾巴着了火的猫一般在房间里乱转。
他把行李箱打开,东西全部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又花了好久决定穿什么衣服赴约,因为没吃早餐所以饿得很快,随即决定出门觅食。还没走出宿舍楼就接到了某小少爷的电话,于是被拉着去喝早茶,期间林慕言兴致勃勃地抓着他把巴西利亚之旅途中遇见的人都讨论了个遍,连那个只有两三句交流的帅气店员小哥也没放过,倒是让牧野分不出什么注意力去紧张之后跟阿遥的见面了。意外地,林慕言还挺喜欢他买的那个钱包的,当下就把身上那个名牌货换了下来,让他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吃完饭回到宿舍,他试图临摹自己的一张建筑素描,但没能坚持很久,终究是心不静。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他收拾了东西匆匆出门,走到校门口后才意识到把礼物给忘了,只好飞奔回去拿。
一路上紧赶慢赶,结果他早到了二十多分钟。阿遥选的咖啡店出乎意料地不是他想象中那种精致迷你的类型,反倒十分宽敞,春日傍晚的柔和光线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将极简风格的装潢衬托得很有艺术气息。因为时段,店里人寥寥可数,室内愈加显得空旷。
服务员将他引向窗口的座位,他稍微犹豫了一下,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地坐下了。在这样的通透敞亮的环境里,就算坐得离窗再远都会有种让人无所遁形的感觉吧。他甚至在想这是否就是阿遥选择这家店的原因,但最后还是觉得是自己因为心虚而多想了。不管怎么说,这里离立海大附属有好一段距离,从这点上十分合他心意。
男生要了杯拿铁,在服务员端上来后却迟迟没去动,只是低头看着浅棕液体上漂亮的白色拉花,许久才移开视线转为盯着桌上小玻璃瓶里装着的多肉植物。
尽力清空脑海是成功了,但紧张感挥之不去,还有随着等待逐渐浮现的胆怯。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隔几分钟就要咬一次嘴唇,依靠这可笑的小动作来抑制自己出声呼唤服务员买单然后逃走的冲动。来都来了,最难的给她发短信那一步都完成了,现在再退缩怎样都说不过去。
被救护车带走后再也没回学校,发短信报平安说要离开并会换号码,之后再无音讯,接着好几个月后忽然又收到短信才知道号码并没有变,短信里也只语焉不详地请求见面解释... 若是自己在阿遥的立场上,会怎么想?绝对会很生气的吧。也就是阿遥心好才会答应,没有急着质问,还愿意等他当面说清楚。
纯白发色的男生深呼吸了几次,朝面前的咖啡伸出手,决定在它完全冷掉之前好歹喝上一口,但还未碰到杯子,就听到身侧一道声音,“牧野?”
面前的女生与印象中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褐色的长发打着优雅的大波浪卷披散在肩头,极淡的妆,休闲但不随便的打扮,还有周身那种娴静中带着灵动的气质,只是她并没有像惯常那般微笑着,而是蹙着眉,浅褐色的眼瞳里有着明显的探究。
“阿遥,” 他嗫嚅着,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谢谢...” 谢谢你愿意来。
柳生遥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大概是店里人少的缘故,服务员速度极快地出现在桌边,她看也没看菜单,直接要了黑咖啡。
在她点单的短暂几秒内,牧野掏出口袋里装了一路的小盒子放在桌面,轻轻推了过去。“...我春假跟桑原一起去了巴西利亚,这是我偶然看到觉得很适合你,就... 我... 这算做道歉的小礼物...” 说到后面声音又不禁小了下去,也越加不确定了起来。
阿遥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但还是拿起并打开了小盒子。看见里面的手链的时候她顿了一下,严肃的神情缓和了一点。“看来你还记得。”
记得她最喜欢紫色。气氛似乎没那么压抑了,牧野受到了些许鼓舞,咬咬牙开口了,“阿遥,真的很抱歉,请相信我不是故意要隐瞒...我们认识的那个学期,快要开学的时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上女生因为吃惊而瞪大的双眼,他微微苦笑,继续讲述,“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很奇怪,最开始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甚至连日语都不会了,要不是遇到桑原...总之,自从我有记忆的最初,我就,就穿成那样,一开始还没注意到,直到小姨带我去做心理咨询...” 他停下,意识到自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之前的腹稿全都白打了。
阿遥很认真地听着,惊讶的表情渐渐变成疑惑,“什么叫‘穿成那样’?穿成哪样?”
“就是...” 牧野深吸一口气,很艰难地逼着自己说出真相,“...穿着女装。”
“哈?这有什么不——” 阿遥的话截然而止,面上浮现出难以置信来,“你是说...等等...不对...” 她的视线猛地集中到了对面人的脖颈处,曾经反复引发谣言的绷带已经没有了。
牧野控制住用手去挡的冲动,反而努力抬高了下巴好让她看得更清楚,看到她震惊过度地张着嘴说不出话的样子,心中同时涌起释然与恐慌,让他忍不住低头掩饰自己此刻的表情。“...所以你现在知道了,我是男——”
“咣当”一声巨响打断了他,他吓了一跳,连忙抬头,才发现那是女生忽然站起来,椅子被猛地推后发出的声音。
“不,不可能...” 柳生遥的上下扫视着面前的人,好像在试图找出他在说谎或者开玩笑的证据。
离开神奈川后他就再也没穿过女装了,今天也是普通的牛仔裤连帽衫的装束,但女孩子也一样可以这么打扮,他的头发很短,但他知道自己的五官偏秀气,先天的条件摆在那儿,否则也不可能成功假扮女生那么久,最终在说服对方时起了决定性作用,还是原本一直被小心翼翼地遮起来的喉结。
“...阿遥。” 他带着将要听取最终审判的心情唤了同伴一声,同时把“我真的不是有心”之类的申辩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这种话说过一次就够了,反复强调只会让自己更像是在找借口。
“怎么可能...怎么会...” 她并没有任何听到的反应,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只是表情变得越来越诡异,像是在挣扎抗拒着什么恐怖的事物,眼神中的愕然也一点点褪去,渐渐染上一种难以解读但绝对不美好的激烈色彩。
“牧野明。” 阿遥听起来比平常要低一些,明显是在压抑着什么。
突然被叫了全名的人咬了咬嘴唇,哪怕读音是一样的,他也知道她叫的不是牧野旭,因为自己还没有告诉她改名的事情。
“你可真厉害,我,不,大家都太小看你了呢。” 她嘴角弯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男生的心倏地沉了下去,急急开口,“阿遥,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她置若罔闻地嗤笑一声,“我还自作主张地把这个时间和地点告诉了真田前辈,这岂不是害了他?” 她环顾四周,很浮夸地松了口气,“幸好,他没有来。”
一瞬间,牧野仿佛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这种感觉太过真切,连他嘴里都尝到了铁锈味。面前因为外露的恶意和攻击性而显得分外陌生的女生手臂压根就没动,但他宁愿她是真的打了自己。毕竟,语言带来的痛楚,有时会胜过直接动手所带来的。
明明好一阵子都没有想到过那个人了... 他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地盯着阿遥,没闲暇去思考此刻自己的脸上露出了怎样的神色,有愕然,难过,委屈,还有满心的疑惑。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这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谁能想到你是这么精于欺骗的人呢?”
褐色长卷发的女生的嗓音更冷了,有一瞬间,她让他想起她哥哥有一次威胁佐藤由佳的情景,相似的云淡风轻,相似的漠然,只是柳生哥哥那时是为了维护他,而她此刻却是在针对他。
“不是,” 牧野使劲地摇头,心急之下把不多为自己辩解的既定策略全部抛到了脑后,“我是隐瞒了真相没错,但那时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维持现状,我并没有存心欺骗,在搞清楚理由以后我想过要恢复男装——” 他忽而说不下去了,在得知扮女装是母亲不靠谱的提议,而失忆前的自己原本是为了报复母亲而后来为了由佳才继续下去的时候,他确实想过不再维持这种假象,但这意味着他必须离开立海大附属,而他那时不愿离开在那里结交的好友,而且更重要地,他甚至已经不想脱下女装了,因为舍不得当时那份遥不可及的奢望…
“但你终究是选择继续这个谎言,” 柳生遥看着他,眼睛里的恍然逐渐被嘲讽替代,“你是真的喜欢他。呵,我知道的,这点不会假,我都看到了,我还一心帮你出谋划策... 我错了,我不该,我怎么能,帮你这种人?!”
男生难以置信的一声 “阿遥?” 被她提高的声音盖过,“你这种,喜欢男生的变态!”
牧野浑身一颤,对着自己的嘴唇狠狠地咬下去,才堪堪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原本苍白的脸颊都憋红了。可惜他也就成功了三秒,三秒后,滚烫的液体开始不断从眼角溢出。
视线模糊不清,他看到依旧站立的女生似乎停顿了一下,接着却一把推开座椅,两步逼近他,稍微弯腰用力地揪住了他连帽衫的前襟,随即耳边响起她再次压低了,一字一顿,充满了厌恶的声音。
“离、我、哥、哥、远、一、点!”
过了将近一分钟,牧野才意识到她已经走了。他推开那杯没有动过的咖啡,慢慢趴到桌面上,闭上眼,开始像离了水的鱼一般大口喘气。
他知道店里为数不多的人都在看向这边。阿遥刚才的声音很大,他们一定听见了,不过他没有听见什么窃窃私语,也不知道是因为距离还是因为他们都被惊吓失声了。于是他安安静静地把脸埋在臂弯里,很有耐心地等眼泪收住,同时一点点地给自己随时都可能失控的情绪套上缰绳,再牢牢制住,这个过程中用上了全部的心力,身体也连带着绷紧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抬起头来,发现桌面上凭空出现了账单。他机械地掏出钱包,拿出银行卡后又塞回去,然后取了现金放在托盘上。接着他伸手拿起一片餐巾纸擦脸,并不柔软的材质一次又一次蹭过脸颊,但干掉的眼泪显然没那么容易清除。最后他认命地放下手臂,余光却扫到纸上细细的一抹红色,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下嘴唇上的刺痛。
之前咬破的时候没觉得,但现在好疼,疼得他又想哭了。
视线下移,离托盘不远的其中一个杯子里,拿铁的拉花已经散开,只剩几条白色的曲线浮在表面,另一个杯里,深棕近黑的液体没有一丝波澜,像是被定格了一般。
纯白短发的男生最后瞥了眼不剩一丝热气的两杯咖啡,拉开椅子站起来,打算去洗把脸。然而洗手间却并没有这么好找,他从一头走到了另一头,还是没发现在哪里。停下来想要问问,目光所及处的每一个服务员,无论远近,都一下子变得很忙,擦桌子的,摆弄桌上的多肉植物的,低头在屏幕上输入的,端起咖啡壺向几个顾客走去的,伸手去够另一个咖啡壶的,在柜台处仔细整理糖罐的,一应俱全。他犹豫了一下,朝着离自己最近的擦桌子的那位迈了一步,然后就看见对方像受惊的兔子一般缩回拿抹布的手臂,一溜烟蹿进了厨房。
这情景实在有趣,但牧野并不想笑。如油锅般翻滚着的种种情绪中洒进了几片苦涩,又添上了一味愤怒。终于,在油锅彻底打翻之前,他看到了藏在一道隔断后的洗手间大门。
幸运地,洗手间里空无一人。水龙头出来的水是温的,他将把手拧到另一端,等了几秒才接起水敷到脸上。已经变得冰冷的液体刺激得他一个寒颤,他闭着眼睛摸到右侧的面巾纸,缓缓将水渍擦净。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他微微仰头,镜中人默然回望,面无表情,眼神发直。
注意到下唇破损处重新渗出的血丝,他心不在焉地抬手蹭掉,像是感觉不到那些许刺痛。就像刚才明明被一直视作友人的人打击到整个人都懵了,现在却连情感波动都消失了,心里和脑子里都空空如也。
到底是为什么呢?男生勉力调动起麻木的脑细胞去思考。为什么阿遥会是这种反应?
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有另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冷嘲,若非如此,你之前紧张成那样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但是在我想过的最糟糕的可能性里,也没有这样...这样的... 她并不仅仅是不接受解释或者无法原谅,也不只是普通程度的生气甚至讨厌,而是更激烈的,愤恨,还有憎恶... 可是为什么?
是因为他骗了大家?... 还是说,因为他喜欢同性?想起女生极其不符性格地狠狠扔下的那句话,牧野忍不住又咬住了嘴唇,不解和委屈穿透了看不见的屏障,一股脑涌出。
可那是阿遥啊,温柔,好心,轻易接受了他的尴尬示好,在满校园飞的谣言中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他,哪怕再八卦地追问其实都是在替他着想的阿遥啊!
是自己想错了?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阿遥?还是说,是他想得太天真,不知不觉间对她赋予了太高太不现实的期待?
其实他知道的,这个地方对同性恋的态度是毫无意识的无知,理所当然的偏见,还有高高在上的鄙夷。正因为如此他才坚持要进国际班考国外大学的不是吗?可是仔细想想,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直面这种让人不平不忿的待遇。在神奈川的时候一直假扮性别,在东京他心知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个喜欢男生的娘娘腔,但除了表示疏远和不屑并没有人花力气去针对他欺负他,而羽毛球社团的大部分人都很快能跟他友好而正常地相处,甚至副部长还对他很好,他身边关系最近的几个人里,桑原压根就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林慕言恨不得天天拉着他说中文,对他喜欢哪个性别浑不在意,还老前男友现男友地调侃他,而柳生在他以最突然最惨烈的方式暴露的时候替他守住了秘密,送他去医院,甚至如今的关系比原来坐前后桌时还要更好一点... 所以像这样被朋友恶言攻击,被陌生人投以看异类的眼光,被原本友善的服务员各种避之不及,他是第一次经历。
原来这就是被歧视的感觉么?牧野感觉到苦涩,难过,委屈,被麻木与疲惫牢牢压抑住的怒火,甚至有种很不合时宜的新奇感,但最多的是失望,对阿遥的反应的失望,对自己产生过高期望的失望,对这种失望的失望。
不知过了多久,男生等到情绪稍微平复了,就离开了洗手间。桌上的账单已经消失,他没有碰出现在同样位置上的找零,穿上自己的外套,犹豫了一下,还是捡起桌角那个装着紫水晶手链的小礼盒放进口袋,转身离开了咖啡店,期间没再去注意其他顾客或是店员。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正值晚饭的时间,牧野能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作响,但即使他有胃口,也没有任何在这个城市继续逗留的欲|望。
打的去站台,买票,等车,上车。火车一如既往地平稳,但他又困又饿,勉强抑制住晕车反应,逼着自己吃了点晚餐后便蜷缩在座椅上,昏昏欲睡之间听到报站名,猛地惊醒,然后意识到离东京还有好一段距离,自己并没有坐过站。
大约是腹中有了食物,又小憩了一下,牧野感觉身体没之前那么难受了,但情绪上的不舒服还在持续,有什么沉甸甸地压迫在心上,沉重到让他又开始感觉有些犯恶心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拿出手机看了眼屏幕,然后被来自柳生的十几个未接来电吓了一跳。在与阿遥见面之前他特意调到静音模式,那之后是全然忘记这回事了。他叹了口气,只觉得实在不想面对。
阿遥离开前可是把最后那句话讲得十分清楚,他不至于才过两三个小时就不记得。他想起之前有一次聊天时,柳生还刻意避开她,但她既然会严词告诫自己离她哥哥远一点,就意味着她一定还是知道了跟她哥哥通话的是谁。所以说,她莫非是担心自己把柳生“带坏”之类的?
凭什么?喜欢同性是性格缺陷还是人格缺陷?或者她认为那是可以选择的,而自己就是个做出了错误选择的,只会给周围人带来坏影响的人?
牧野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为自己并不知道的事情生气到头痛,实在有点不值。他瞥了眼手机,正要放回口袋的瞬间,屏幕突然亮起,却是柳生家的哥哥锲而不舍地又一次打了过来。
一秒,两秒,三秒...牧野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挂断键。就是迁怒,谁还能拿他怎样?
再说了,他可不想在这种时候听到什么质问或者绝交的话,虽然他不觉得柳生比吕士是那种无聊到会打电话来提出绝交的人... 又或许,他其实知道柳生会做的不外乎是解释或安慰,所以才任着性子耍脾气。
太累了,理智休眠中,他如此这般地找着借口。接着,继续依赖着这个借口,回到学校后直接去了林慕言的宿舍。
墨绿发色的男生打开门,一脸惊讶,“哎呀,稀客!半天不见,小旭可是想念本公子了?”
“一边儿去!” 听到这熟悉的插科打诨,牧野原本紧绷的表情放松下来。他推开挡路的男生朝里看,“没打扰你吧?”
“把我当什么人了,开学前一天晚上这种黄金时光,本公子当然是——”
“拿来补作业了。” 牧野已经看到了书桌上摊开的各种试题,上前翻开,一瞬间都忘了自己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事,“这么多!你还准不准备睡了今晚?”
“无需担心,”某少爷把他按在椅子上,自己坐到不远处的懒人沙发上,一副坐下来长谈的模样,“保证有时间听你讲完~”
“得,你巴不得我讲一晚上,闹得你没时间写作业了是吧,” 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站起来让出座位,示意他坐回来继续。
“啊?不要啊,难得你来找我,我怎样也要招待好...”林慕言祭出亮晶晶的狗狗眼。
“省省吧,这招对我没用。”牧野没好气道,“快点写,我可不想你因为春假作业没写完被赶出学校,这样岂不是没人听我说了。”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不会发生,但不说得严重点这人肯定还要耍一会儿赖。
“...好吧。”男生不情不愿地坐回到书桌前,“你等等,写完听你说。”
“嗯。” 牧野敷衍地应了声,转头就去书架上拿了本中文历史小说。剩这么多作业,睡前写得玩才怪。
接下来的时间就在某人“这题怎么写?”“Satisfaction怎么拼?”地间歇性发问中过去了。如牧野所料,他最后写到十二点半才赶完所有作业,不过他对此难得展现了歉意,一再保证午休的时候会空出时间洗耳恭听。
“也没什么,” 牧野这个时候已经过了最累最想睡的点,情绪也在进入课程辅导状态后彻底恢复到常态,“反正不是让人高兴的事,我倒是希望睡一觉就全忘了。”
林慕言皱了皱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然后在表达了帮助他赶作业的千恩万谢后,将他赶回自己宿舍去睡。
临睡前,牧野猛然想起依旧在静音状态的手机,赶紧找出来以防听不见闹钟影响明天上课。屏幕亮起,赫然又是来自柳生的两个新的未接来电,还有一条新信息。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打开。不管是什么都好,明天再说吧。
做出了拖延的决定后,他很快就陷入睡眠。大约是因为疲惫,睡得出乎意料地好,期间也许有做梦,也许没有,但醒来都不记得了。
可惜,昨天的事情还记得,并没有像那句玩笑一样全忘掉。不过比这更夸张的事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他这么想着,迎接阳光灿烂的新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