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ullus》冷泉泠

1、全文

　　一
　　卡图卢斯，我的主人。
　　在市场上，我第一次见到了您。那时，您身边跟着朋友，后面带着仆人，您穿着白色细布长袍，再加上一件紫色的托加。您漂亮的嘴角不停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当看见您挺直鼻梁边的眼睛时，我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是多么美的一双眸啊！明亮、优雅，就像月光下的仲夏夜，宁静而又蕴含着勃勃生机。
　　我知道，自己恋爱了……
　　我呆呆地站在角落，同伴在我面前歌唱。若是一般的平民过来，她们绝不会唱得这么欢，她们很会挑主人，什么样的人是平民，什么样的人是富人的管家，什么样的人是贵族，马上就能辨认出来。我的眼光没有这般敏锐，但却一眼看出了您身份尊贵，因为您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美丽；我也不爱唱歌，所以只能呆呆地站在角落，透过同伴们的身影，盯着您瞧。
　　您停下脚步，您注意到了我的同伴，您微笑地看着她们，那个讨厌的家伙——把我从自由的天空拉入牢笼的人——带着讨好的笑靠近您，说了些什么，您仍然在笑，只是染上了鄙夷的神色，别过头，不再看他一眼。
　　您向我们伸出手来，要挑走那一个？被您挑走的，必定很幸福，能每天遇上您仲夏夜般的眼睛，不就是一种莫大幸福吗？如果能够呆在您身边，就算是死，又何妨呢？同伴们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溢满着热切的期盼，至于我，依旧站在角落里。
　　您的手慢慢越过我的同伴，时间在这一刻为我而停止，我浑身颤抖起来，您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发丝，手上的温暖传到了我低垂的头上，好像做梦一般，我不敢睁开眼，害怕一切会像浮云随风飘散那样，消失得一丝痕迹也没有……

　　二
　　我好像是睡了，醒来时，发现周围不再是牢笼的铜条，一个女人在边上看着我。见我动了动，她高兴得叫了起来，可是，依旧是陌生的语言，我丝毫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
　　她给了我一杯水，我感激地点点头，便埋下头喝水。这时，门开了，穿堂的气流吓了我一跳，我惊慌地往那边望去，啊，我看到了什么！？我的主人，您从门外走进来，“噢，醒来啦，会晕倒的奇怪小姐？”您笑道，“我的朋友断言你会马上进入哈德斯的冥府，我偏把你带回来，看来我战胜他了。”
　　您知道我有多么讶异和高兴吗？您为什么会说我家乡的话语？我的故乡，那遥远的，受伟大的女神雅典娜庇佑的城市……
　　正如您迎接最爱的夏天的心情，我每天在中庭散步，等待您的到来，我的主人，亲爱的仲夏夜，我不愿去别处，虽然您允许我随意进出。您每一次的到来，都为我的天空点缀上一颗星。
　　我从您手中接过精致的点心，几乎想将它们珍藏——因为是您给我的——可是你温柔的目光和言语，让我无法抗拒地低下头，乖乖将餐盘的食物一扫而光。
　　我欢快地围着中庭转圈，尽情地放开许久不曾舒展的歌喉——被人捉住的时候，我曾发誓，永不唱歌，除非再度获得自由。我没有违背誓言，主人，我的身体属于您，但您给了我自由的行动和心灵。我是个自由者。我愿意用曾被智慧之城誉为最佳歌手的嗓音唱出自己的爱。中庭是如此安静，只有歌声在悠转，阳光轻轻地覆盖在您身上，您倚柱坐下了，陶醉在我的爱和草叶的芬芳中。

　　三
　　若是一切都是不变的该有多好？将手伸入河水中，每次探到的都不是同样的水。人的心呢？有人说，比流水还善变。我不认为这话有任何的真实性。可是，你到中庭的次数为何越来越少了？还是如流言所说，您成了雷斯博斯岛的俘虏？
　　您疯狂地迷恋上了蕾丝比亚，连同她的小雀，整天流连在她的门廊与床榻之间，很少回家。您忘记了，我亲爱的主人。您忘记了自己的中庭，忘记了等待您的小鸟，我的星光黯然失色。
　　您带着欣喜的爱看蕾丝比亚和她的小雀玩耍。您每天一首诗，赞颂蕾斯比亚的美，如此地柔情蜜意。
　　有时，您回来了，和蕾丝比亚吵了架。您阴沉沉地坐在以前常倚的柱边。我悄然地唱着安慰的歌。您抬起头，满眼的乌云，您终于说话了：“你的歌喉是最美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唱呢？是在嘲弄我的爱，我的疯狂吗？走开吧，别再来唱这刺耳的歌烦我！”
　　啊，我的主人，您的话像锋利的针，刺进我的喉。您让我痛苦得简直就想这样死去。我的心被沉入了冰冷的爱琴海底，没有任何色彩，除了无边的黑暗。但是，我不责怪您，我看见仲夏夜的空气中充满了维纳斯用毒药和蜜糖混合制成的迷雾。
　　我应该爱你所爱，我的主人。可是，我却怎么也无法去爱蕾丝比亚和她的小雀。她让您伤心，我可怜的主人。我知道，她爱您可远远比不上您爱她。有人偷偷告诉我，她怀里的苹果不胜枚举。
　　蕾丝比亚的小雀死了，您为何如此伤心？她很幸福，在您的恩宠下死去。您为何如此伤心？若是我也死了，如蕾丝比亚的小雀，您会难过吗，哪怕是一点点？若说太过奢求，那我只要您的一首挽歌，一首没有蕾丝比亚和她的小雀，只属于我的挽歌。

　　四
　　您的兄长定是个可敬的人，因为他在您的心中始终占着最崇高的位置。您的泪涌如泉——我第一次见您如此——您悲叹，因为黄泉忘川的潺潺流水，没了他苍白的足。在罗特乌姆之岸，特洛伊的土已覆盖他，遮没他的身躯。
　　维纳斯的雾散去了吗，主人？现在，我只看见赫卡忒紧紧跟在您的身边。她暗的长袍围住了您的脖子，越勒越紧。您喘不过气来，痛苦地呻吟。我守着您，焦急万分。我能做什么呢？我徒然地挥舞着双臂，在女神的身上却拨不出一丝皱褶。
　　“你不唱歌了，我的小姑娘？”您用瘦削的手抬起我的脸，勉强地笑了笑，“好像有很久不见你开口了……那天……我很抱歉，能原谅我吗？”
　　我从未怨恨过您，何来原谅？只是我不愿唱歌了，真的没有办法再唱了。
　　在这远离罗马和您家乡的地方，您病得这样重，为何不回去？罗马有蕾丝比亚。家乡有哥哥的坟茔。
　　只有我伴着您。我们一起沉思，一起交谈。我们谁也离不开谁，一秒钟也不行。
　　“真是可爱又乖巧的小姑娘啊！”每当有人这样赞叹时，您总是带着满脸的喜悦：“可爱？不！她简直美若天仙！她唱起歌来就像是缪斯降临。可惜我把缪斯赶跑了，只留下阿尔忒弭斯。不过这已经够了，亲爱的朋友。有我的阿尔忒弭斯陪在身边，已经够了。她绝不会弃我而去。”
　　我是多么高兴啊，我的主人，天上的星从未这样明亮过。我们互相进入了对方心灵的最深处。

　　五
　　您为何不说话了，我的主人？您为何不再呼唤我的名字？您为何闭上眼不再看我？您的皮肤像大理石一样白。您痛苦吗？不，我想不是。因为您神情平静。
　　我认为您在睡觉，我的主人。可是已经很久了，该起来了。您第一次睡那么久，还是在做什么美梦，不愿醒来？
　　但是，不管怎样，该起来了。这么久没用膳，您不饿吗？睁开眼睛吧……
　　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哭泣？他们抬起您的躯体。您的手臂缓缓滑下，没有些许生气。我将脸贴上去。天哪，多么凉！它从我的心底掀起一股寒风，比爱琴海深邃的底部还要冰冷……
　　您走了吗？开始了漫长的旅途，第一个要过的，便是阿刻隆河。
　　您抛下我了吗，我的主人？或是在等待我的跟随？
　　我来到您的坟茔，在泪壶里洒下我的悲哀。泪壶如此的小啊，我的哀伤将您浸透。
　　我的生命不长了，也不吝惜这一点点。我只想快些赶上您，与您共赴黄泉。

　　后记
　　卡图卢斯死去了，葬在了他的家乡。他的朋友们纷纷来凭吊。
　　“嘿，怎么回事？这不是我们亲爱的卡图卢斯的小鸟吗？”
　　一只雪白的小鸟躺在卡图卢斯的灵柩旁边，折断的翅膀，扭曲成古怪的形状。周围散乱的羽毛显示了临死前的痛苦。小嘴里吐出的血迹已干——她已经死去多时。
　　“卡图卢斯很宠她，一直带在身边，像对待人一样叫她‘小姑娘’。”
　　“那是自然的。我从未见过如此通人性的小鸟。她好像能听得懂我们说话。”
　　“为主人殉葬了吗？真是可怜啊……”
　　……
　　于是，卡图卢斯的朋友们将小鸟的羽毛整平，放入了他的棺椁，与他躺在一起。
　　小鸟的爱情，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甚至连她的主人也是。她为爱而生，为爱而死，不断地用那种小心翼翼想去为自己获得爱。可是，她到死都没有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相反的，卡图卢斯给了她另一种爱。这种爱更深沉，更美妙。小鸟不明白。她也许误认了这种爱，以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她终究只是一只小鸟而已。小小的脑袋，感到幸福就好，能永远伴着所爱的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