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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番外 ...

  •   番外:柯睿
      建在缓坡上的医院绿草如茵,高大而朴素的办公楼掩映在树木葱茏之间。
      金发碧眼的中年医生笑容真诚地用英语说:“恭喜你,柯先生,您的恢复真是一个奇迹,或许我可以以您的经历写一篇关于脑神经受损者康复治疗的论文,说不定能争取到明年的希波克拉底医学奖。”
      他办公桌对面瘦削的男子眼神中也掩饰不住的激动,语气却还是不紧不慢:“谢谢您,我为贵院高超的医疗技术和无微不至的护理感到由衷的感谢。”
      他们握手的时候,男子身边娇小微胖的女子眼中盈泪,说话带着鼻音:“真的太感谢你们了。”
      车子驶出医院大门,蜿蜒几道后下了山坡,驶上平缓开阔的公路。
      “睿,有什么打算?”女子问。
      “去大礁堡会个朋友。”柯睿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我陪你去。”女子依偎到他身上。
      他抓紧女子的手,微笑和煦:“只要两天而已,我想试着独自出去一趟,快七年了,这还是第一次。”
      女子仍是不放心:“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柯睿肯定地说,“你照顾了我那么久,现在又要开始准备照顾小宝宝,好好在家里休息吧。”
      女子摸摸微微隆起的腹部:“好吧,我先帮你准备一下,你自己当心。”
      柯睿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我知道。”

      飞机隆隆地升上天空,飞机内人声低而琐屑,空姐温言细语地递过饮料杂志。
      柯睿要了一杯芒果汁,轻啜了几口,那并不是他喜欢的口味,却是他最挥之不去的熟悉感觉。
      舷窗外云层茫茫,仿佛一片绵延不尽的混沌。
      那次车祸后,曾经,有整整三年的时间,他活在那样的混沌中。

      那是一种生与死边缘模糊,蒙昧不清的状态,仿佛无望的深眠,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而在那一片混沌中,时有时无的,会有一双手,帮他擦拭,为他带来片刻的清凉舒适,会有一个细腻温婉的声音,为他朗读,絮絮地如风撩开笼罩在他上方的重重迷雾。
      他尽力地想要捕捉,贪婪地想要更深地去感受,可是意识却又倏忽离他远去,有几度,他甚至已经感觉到灵魂腾空而起,就要如一缕轻烟般升上天空。
      他觉得空虚而又轻松,并不想太多挣扎,毕竟,这种如活埋一般的感受已经让他越来越心生倦意。
      可是那双手却执得他那么紧,颤抖汗湿,久久不肯放开,那温婉的声音变成嘶哑的叫声:“柯睿,回来啊,不要走,你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你不能走啊……”
      甚至有一次,在她剧烈的摇动中,他似乎隐隐绰绰地,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轮廓,就仿佛,从地下,终于看到了一丝阳光。
      他不知道那是谁,就像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他心里充斥着一个意识:他们对彼此而言,一定都是最重要的人
      于是,他开始急切渴望,渴望能够睁开眼睛,真真切切的去触摸那双手,真真切切地,去看到那个人的样子。
      终于,在沉睡了三年之后,那一天,在她音律简单回环往复的“生日快乐”的歌声里,他用尽全力张开了眼睛。
      他们一样的惊喜,只是她叫了出来,而他,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光声音发不出来,他看到的也只是朦朦胧胧,而且,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甚至,周遭的一切都是一片全然的陌生,因为动弹不得,他惊慌而无措,彷如刚刚诞生到这个世界的婴儿。
      只有她,对于他,就如从胎儿就赖以生存的母体,几乎寸步不能离开。一旦听不到她的声音,他就会焦躁不安,恐惧难眠。
      他慢慢地认识她,她个子很小,穿着淡粉色的护士服,容貌并不像声音那么曼妙,而在他的眼里却如天使般美好。
      她为他做一切护理的工作,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没有任何回避。他虽然意识懵懂,但有时也会有些与生俱来的羞怯和躲避,可她却毫不为意,仿佛这些事天生就是她的使命。
      帮他擦身洗澡的时候她常常会和他讲话,讲的都是湮灭在他记忆里的事,好像是很遥远的学生时代,他恍恍惚惚地听出,他是那时班里出类拔萃的优等生,而她不过是他山脚下遥遥相望的一株小草。
      她慢慢让他知道很多事,从名字,到家庭状况,最多的是他在中学时代的光辉业绩,运动会的风光,奥数的得奖,女生被他拒绝后的哀伤……一件件一桩桩,他似懂非懂,只是莫名地高兴,原来他在她的眼里,是这样的优秀。
      他在她的叙说里渐渐清醒,他厌恶整日被束缚在床上,却又害怕离开曾经如子宫一般被他依赖的床。
      他全身的骨骼都像是被拆卸以后重装的,僵硬却又无力,是她手把手地扶着他,一点一点地从床上挪下来,她用那么瘦小的身躯,把他的重量全部扛在自己的肩上,艰难地拖动着他,走出了三年来的第一步。
      但是刚刚能下地,他却又不得不回到病床,器官的衰竭蚕食着他刚刚开始灵活的身体,疼痛,晕眩,濒死感,种种清晰的折磨让他恨不得回到无知无觉的状态,他还没法清楚地说出自己的痛,只是用焦躁模糊的吼叫发泄,有时甚至是暴力地推拒,因为那些每天循环往复的针头和苦药加剧了他的痛苦。
      那一次,他在神志不清的状态里狠狠推了她一把,等他睡醒的时候,却发现她不见了,母亲告诉他,她回去休息了,他疯了一样地要找她,竟然跳下床自己走到了门口,用谁都拦不住的速度。大家惊愕地把把他扶回床上,还想试图抚慰他,她却已经笑眯眯地来了。
      后来他才知道,她受了伤,额头被撞破,缝了五针,一个手臂也脱了臼,所以她来的时候,额上蒙着纱布,胳膊也吊着石膏。
      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再吵闹发飙,安安静静地接受所有身体和心理方面的恢复治疗,他的意识被一点一点地填充,不断有过往的片段自觉地闪现开来,大多是昏迷中她曾经描述过的场景,所有的记忆,只有他和她。
      原来,他参加学生会主席竞选的时候,在台下没有大声喝过一句彩,却始终默默拉着助威条幅一角的人,是她。
      运动会上跑完一千五百米,红着脸给他递过一瓶水的人,是她。
      他把奥数竞赛获得的奖金,设立成帮助班里家庭困难同学的资助基金,低着头拒绝从他手里接过信封的人,是她。
      在毕业的最后一天,哭得最凶,却没有和他道一声别的唯一的人,是她。
      而还有很多,是他听父母说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尽职尽力的护士。当她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竟然面无血色的晕了过去,但是醒来后,就毅然地申请做他的全职护士,甚至愿意放弃所有的休息日,哪怕是过年的时候,她也只休息个一两天。
      心理辅导对他的意识恢复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不用那些心理提示,他也知道,那个女子,很早很早,就已经爱上了他。
      只有爱,才可以让一个人,那么艰辛,却依旧无怨无悔,甘之若饴。
      而他唯一能回报那种爱的,只有尽快好起来,给她安慰,还有希望。
      那一天,他半夜突然不舒服地醒过来,她就枕在他的床畔,平淡无奇的五官,在幽微灯光里散发着温柔美好的光泽。
      他掩着肋下隐隐的闷痛,轻轻地凑过去,想在她脸上触碰一下,却蓦地一大口血吐了出来。他都来不及掩住嘴巴,血滴滴地溅在她的手背上,她从来都警醒,只是愣了一下,就按响了急救铃。
      那一次的抢救,很长很长,他像被抽掉了大半的力气,总是昏昏睡着,而每次醒来,床头的她总是睁大着眼睛,而眼窝和两颊,都逐渐陷了下去。
      母亲说,他昏迷的三天三夜,她没有合眼,医生说他这次可能真的会再也醒不过来,可是她说,他一定会醒。
      当他醒来的时候,她竟然穿着白纱,画着娇艳的妆容,他的意识里对这样的装扮没什么概念,只听到她没有丝毫羞涩地说,她要嫁给他,就是一辈子和他在一起,这是她一生的梦想。
      他毕竟不是孩子,随着治疗的深入,他对世界的认识几乎是以几何倍的速度增长,更何况很多意识,原本就在脑里根深蒂固,他很快知道到这意味着什么。
      他一瞬迟疑。
      这些天来,除了关于父母和她的记忆,他的脑海里,也常常会浮出一个纤秀的身影,只是总是若有似无,仿佛隔着云山烟水,无法接近,更难触及,一晃,就消失在一片虚无里。
      每到那时,他都会从心里涌出一阵难以言说的落寞,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心里被搬走了一样。
      而那个影子,似乎从来没有,和记忆中的眼前这个人重叠过。
      “你,喜不喜欢芒果?”他突然问。
      “喜欢啊,怎么啦?”她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了。
      他也被自己的问题吓了一跳,那个水果的名字,那种热烈而清甜的味道,似乎是蕴藏在他心底深处的芳香,只要那个身影浮现,也会随之在心底氤氲弥散。
      他的耳边零落地响起叮叮咚咚的钢琴声,还没有捕捉到旋律,就突然变得杂乱无章
      噬心的落寞和剧烈的头痛一起袭来,他没有办法再想下去,捂着头呼吸急促,几乎要窒息。
      眼角的余光中是她惊惶而自责的叫声:“柯睿,没有关系,你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只要让我照顾你就好了,是我太贪心了,柯睿,对不起,对不起……”
      他又静静躺了好几天,她依旧伴在左右,说话动作却都变得小心翼翼,形神越发地憔悴,粉色的护士服像是挂在身上。
      有一天,他母亲硬是叫她休息了一天,叹着气在他床边说:“小李真是个好姑娘,三年多了,她的心思和精力全部都在你身上,听说,也有不少男孩追求她,可是都被她拒绝了,你能恢复到现在这样,一大半是她的功劳啊,我看你也很依赖他,就让她陪着你吧,我和你爸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有她在,我们也都放心啊……”
      的确,他早就已经离不开那个女子,他无法想象,接下来的日子,如果少了她悉心的陪护,他该怎么应对这个刚刚才变得熟悉起来的世界。
      而那个身影,或许只是他生命中曾经最深刻的一个理想或者幻想,因为从来没有人对他提起过,他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让他刻骨铭心的人,而如果有,那么,这三年多来,那个人又怎么可能从未出现?
      他看着母亲苍老消瘦的面容,闭上眼睛,默默地,但是很肯定地点头。
      母亲要他一定准备一个婚戒,为了表示诚心诚意,他坚持和她一起去挑。
      那一天,他第一次离开医院,外面的世界让他恍如隔世,买好戒指他提出要在外面坐一坐,吃点东西,他们去了商场附近一家很有情调的餐厅,角落里放着一架硕大的三脚架钢琴。
      因为不是饭点,他们只点了饮料和点心。问他喝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要了芒果汁,而她要了一份芒果班戟。
      浓郁的芒果气息滑进喉咙,涌过心田,他突然一个激灵,耳边有一个低涩的女声:“我想喝芒果汁,鲜榨的……”
      “冰的,慢点喝……”她温婉的声音只是响了一下,却盖不住耳边越来越清晰的另一个声音:“听好了啊,我要Bechstein,古典的!”
      而钢琴声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一个瘦削高挑的年轻女孩子坐在那里,伴着乐声的起伏微微扬起脸孔。
      他随着乐声望过去,眼前似有一道流光飞过,然后,那个女孩的脸边缘变得虚幻,五官却格外清晰:端正清秀的脸上,挺翘的鼻尖显得调皮而英气勃勃。
      “柯睿,吃一口?”
      身边的声音好像隔着一道屏障,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眼前是一把银色的勺子,拿着勺子的手上晃动着钻石晶亮的光,可是,他却似乎在芒果班戟的奶油里,看到一个亮眼的指环……
      身边的一切都飞转起来,他像落入了一个时空的漩涡,没有重心的不住翻转、跌落,心脏快要承受不了加速的压迫,痛得仿佛就要破裂,一个名字到了嘴边,可是他只是张了张嘴,就重重倒了下去。
      那个名字,在他醒来后,却再也不敢轻易地叫出来。
      若饴。
      关于若饴的一切,仿佛已经流失的血液,又慢慢地流回到他的身体里。
      而身边的,是三年多为他衣不解带,恨不得把他融进自己血脉里的那个女子。
      他抑制不住被尘封了三年多的渴切,可是,他没有体力,也没有能力去求得若饴确切的消息,于是,他想到了表哥:甘子轩。
      在他受伤以后,在父母以外的亲戚中,表哥是对他最尽心尽力有求必应的,他隐隐的知道自己当初的受伤和表哥有关,但是,他却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恨他。
      表哥向来交游广阔,这几年工作也没有定所,身边的人中,也只有他可以拜托。
      当他提出的时候,一向从容自若的表哥第一次露出惊愕的表情,但是没有多说,就一如既往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他很快申请了去S市工作,并在那里,开始向他传递若饴的消息。
      表哥一开始的话都是轻描淡写,他说若饴生活得很平静,只是,还是一个人。
      他几乎就想飞到她身边去,可是,他立刻想到,自己这样的身体,对于若饴而言,非但不是良久等待以后的慰藉,说不定是雪上加霜的痛楚,而且,更是一个负累。
      更何况,身边还有,不时轻抚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眯眼露出满足笑容的她。
      直到那一天,表哥反常地在凌晨给他拨来电话,他第一次听到表哥那样无力而暗哑的声音:那个女人,其实已经有了他的孩子,而且,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执着地等他。
      他心里像是炸响了一颗惊雷,第一反应就是跳下床去找她,可是刚一下地,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
      他一再要求表哥绝不要隐瞒,可是当他一再逼问的真相如此坦白地呈现到面前,他才知道,无论是□□上,还是精神上,自己的承受能力都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同样遭受打击的还有她,因为过度的劳累与屡次的精神紧张,她的血压降到极低,竟然在他的急救室门前又一次晕倒了。
      还有母亲,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又出现了波动,打了镇静剂才能睡着。
      病魔的侵蚀越发地肆无忌惮,也让他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以他现在的样子,无论是再回到若饴身边,给她们母女妥帖的照顾,还是给身边人一个周全的安排,他都没有办法做到。
      他踟蹰挣扎,终于,还是想到了表哥,他几乎哀求:“你能不能替我去爱她?把我不能给她的,全部给她?让她,彻彻底底忘记我?”
      表哥并没有立刻答应他,而身边的她,却在他病情趋向平稳的时候,向他提出了去领结婚证的要求,她说,她要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他答应了,并不是为了把自己对若饴的念头完全掐灭,也是因为,他与身边的这个人,三年多来相濡以沫,他们的确彼此需要。
      他特地告诉了表哥这个消息,而表哥沉吟了一下,只说了一句:“小睿,我不知道是该说谢谢你,还是对不起,因为,乐若饴,我想我已经爱上她了。”
      这句话让他不知是惊还是喜,但是当表哥告诉他,若饴也已经爱上了表哥的时候,他的心里,是真真切切的安心。
      若饴,她还能再爱,所以,她还能幸福。
      因为安心,所以好像变得更加无所畏惧,他接受了成功率极低的肝脏移手术,并且,很幸运的,手术获得了成功,他不知道是谁无私地把生命的希望给了他,他只是对一切充满感激。
      他终于慢慢恢复,开始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在阳光下漫步,并且可以期待,去完成更多一直想做的事。那种感觉,就仿佛一个囚犯终于站到了一直被紧闭的铁门口,看到那扇通向自由的门,在眼前慢慢地打开。

      而现在想来,表哥的那场重症,似乎也只是不足一提的虚惊一场,他的身体不再完整,但是,当他悄悄地看到表哥和若饴,还有雨果在一起的场景时,他觉得,表哥的生命,其实从来没有这么完整。
      就像是现在。
      夕阳西下的沙滩上,双双对对人影散乱,凝着夜紫的洋面温柔起伏,表哥和若饴依偎坐着,若饴把头靠在表哥肩上,似乎已经睡着。
      不知道她手里,是否紧紧捏着表哥的一个衣角?
      就永远不要告诉她吧,这样,真的很好。
      因为他知道,他在若饴的心里,并不是死了,而只是,安安静静地沉睡在了一个角落。
      电话响起来,是这么多年来天天听到的最熟悉的声音:“睿,什么时候回来?”
      “马上。”他肯定地说,“亲爱的,等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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