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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盛慧珠走到若饴和雨果的房间,从抽屉里拿出给雨果替换的裤子,装了个塑料袋准备放到鞋柜上去,这样出门的时候就不会忘。可一看,已经有个袋子放好在那里,她摇摇头,最近越来越容易忘事,可能真的是老了。
      一边忘着眼前的事,一边却总是想起以前的事。
      她知道刚刚若饴的话里对她没有埋怨,可是想到妹妹慧瑜,她的心里总像变天时的关节一样的闷痛。
      她和妹妹一起生在S市的澄禾镇,那是个依山傍水盛产鱼米瓜果的好地方,澄湖里产的螃蟹现在都打着防伪标记爬到寻常人消受不起的餐桌上,可她们小的时候连蟹脚都没尝过一个,因为家里穷得很有底气,所以在那个年代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不过她还是顺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一去八年,折腾地半死到八十年代初才回了家。
      她算读过中学,当时镇上的医院缺个会计,没人愿去,人人都想往厂子里挤,每个工厂都在如火如荼地为建设四化做贡献,她想落个清净,就去了,没想到和她一起回乡就业的就她一个人干到光荣退休,当初兴高采烈进了工厂的都下岗快二十年了。
      她五十七了,一个人,没有结婚,回镇上的时候已经快三十,父亲要她赶紧结婚,人都帮她找好了。澄禾绿树环绕,多的是好木材,父亲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自己开了个木器厂,规模在逐渐扩大中,那个男人就是他木器厂的一个帮工,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是人聪明懂技术,而且还懂推销,关键是父母双亡家里又穷,愿意到他们家做上门女婿。
      她的心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所以死活不愿意,父亲却死活不松口,那个男人在父亲眼里是个宝,有他厂子就不会倒,如果他成了自家人,自然死心塌地帮着家里干,以后这点家业也不会后继无人。
      父亲一把年纪才白手起家,所以把厂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她不想和父亲吵,索性从家里刚造的小楼里搬出去和别人挤宿舍,没多久,却传来妹妹和那个男人结婚的消息。
      她气急败坏地去找妹妹,因为她早就听说在小学当音乐老师的妹妹有个要好的男朋友,可妹妹只对她笑笑:“妈走得早,爸爸不容易,这么大年纪开厂也是为了我们,厂就是他的命,你也不容易,吃了八年的苦还落了关节炎,我们家就我一路顺风顺水的,该上学上学,该工作工作,现在该结婚就结婚,不是挺好。”
      还安慰她说那个男人对她不错,长得也不算难看。
      她没什么好说,马上搬回了家里,她要看着那个男人怎么待她这么好的妹妹。
      他们过得和和气气,男人被妹妹收拾得干净体面,长相倒确实不错,平时家里厂里的事都是父亲说了算,他也都唯命是从。
      就是总没有孩子,他们到医院做了很多检查,医生说妹妹子宫壁厚,不容易受孕,父亲说医生扯淡,催着妹妹又跑到上海北京的大医院,一次一次地被人刨根问底探究隐私,还要一次一次地像活体标本一样地把身体给别人探测,妹妹每次回来都很疲惫,还得中药西药一股脑儿地吃。
      直到第六年才生下若饴,父亲和那个男人都不太高兴,因为是女孩,那时父亲的家具厂已经成了家具公司,在自己买的地上又造了两栋别墅,妹妹夫妻俩和他们分开住。父亲让妹妹再生,生到儿子为止,反正钱也罚得起。
      公司规模越来越大,父亲体力有点不济,公司的主要事务都落到了那个男人身上,去找妹妹时他总不在家,说是应酬太多,她替妹妹鸣不平,妹妹一边替若饴把尿一边笑:“男人本来就靠不住,我有若饴就够了。”
      后来第二个还没怀上,妹妹就被查出患了乳腺癌,做了切除手术,父亲一下老了很多,不再提生二胎的事,厂也都丢给了那个男人。
      妹妹歇了长病假在家里,那个男人却开始全国各地到处跑,说是为了扩大业务,把市场推向全国。
      她从没见妹妹抱怨,她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女儿身上,她自己喜欢弹钢琴,但是水平有限,就专门请了市里的专业钢琴老师来家里教,她自己买了最好的羊绒线,照着编织书给女儿织独一无二的漂亮毛衣,她带女儿去市里最好的饭店宾馆吃饭,暑假里带女儿出国旅游,因为她觉得女孩子从小就要见世面,长大才有远见规划自己的生活。
      也许她预感到自己看不见若饴长大,把自己积下的钱都交给她保管,还说:“你是会计,会管账。”
      若饴三年级那年,刚过了钢琴八级,她就走了。
      父亲不久就突发脑溢血辞世,走的时候话都没留下一句。
      办完丧事男人说厂里资金困难,要卖别墅去周转,她想若饴总不能没有住处,就让出了自己和父亲住的那栋,搬回原来老旧的小楼,还经常拿钱给若饴买吃的穿的。
      没想到不多久,原来的公司从“盛大”变成了“乐盛”,“盛若饴”也改成了“乐若饴”,因为那个男人姓乐。
      他在盛家低眉顺眼任劳任怨的日子就是一段步步为营的潜伏,现在,他终于成功地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两年后他以S市青年企业家的身份迎娶了郑秋——当时区规划局长的妹妹,一个离婚带着儿子的女人。
      他们早已搬到市区,盛慧珠再也没有上过他们家的门,只在节假日的时候把若饴领到自己那儿住几天,若饴越长越漂亮,高中毕业考上了师大的音乐系,和许多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打扮精致吃用挑剔,胸无大志又自我感觉良好,电话不断,聚会也多,日子好像过得挺热闹,就是不太愿意提家里的事。
      直到三年半前,若饴挺着微凸的肚子站在她面前,执拗地说:“我和乐家断绝关系了,你得收留我,你答应过妈妈好好照顾我的。”
      她才知道,没有妈妈的若饴,生活还没开始规划就已经乱七八糟。
      她想到若饴刚生的时候,妹妹抱着她,皱巴巴红扑扑的小肉团,屁股上青得像被人揍过。
      妹妹结婚后,她第一次看到她那样真实的笑,脸上每一条纹路里都是幸福和满足。
      如果不是因为这笑的鲜明,她几乎以为她以前的笑都是发自内心。
      盛慧珠揉揉心口,觉得那里更疼了,为妹妹,也为若饴。

      空调不是变频的,运作的时候声音很大,骤然地停止,又是一片岑寂,当若饴刚刚酝酿出一丝睡意的时候,它又卷土重来,声音隆隆,仿佛汹涌的记忆。
      若饴的思绪回到五年前那个炎热的夏日。
      也许是近距离看到了商务车的牌子和若饴的穿着打扮,也可能是对若饴提供的园林游览服务比较满意,他们很快卸下了矜持的面目和若饴熟络起来,也开始在车上插科打诨互相揭短。她大概了解了他们都生在北方,都是在国外读书,到了国外愈发觉得祖国大的江山无限美好,所以结伴到长三角地区一路玩过去,江南名城S市是他们的第二站。
      刚上车的时候位置就固定了下来,柯睿自然地坐在她身边,有时会指着外面一闪而过的古建筑问她,其实她也不太了解,最多告诉他个名称,有时直接就是“不知道。”
      柯睿开玩笑地臭她:“你是S市人吗?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好像跟她很熟似的,她听着觉得很舒服。
      她看出有一男一女是名正言顺的恋人,一直腻在一起,柯睿和另一男一女应该是单身。
      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一点她觉得有点高兴。
      他们兴致很高,一直到下午两点多才统一意见吃饭,若饴暑假里天天晨昏颠倒,这天是勉强一大早爬起来,早饭都没吃就赶了出来,已经饿得昏头晕脑。赶到那家最有名的苏帮菜馆子人家午市已经歇业,他们也都饿了,就在边上一家川菜馆对付了点。
      若饴不能吃辣,又饿,往下塞了不少,等站起身来已经觉得胃里有火在烧,可地主之谊还没尽完又不能中途告退,只好忍着陪他们又跑了个景点,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再回到那个苏帮菜馆,已经难受得一口都吃不下。
      偏偏还有人提出要去园林夜游听评弹,说是他爷爷推荐的一定不能错过,大家都响应,反正年轻人精力无限。
      只有柯睿没有吭声,但也没有反对。
      她撑着胃咬着牙又带他们去风雅夜游,晚上,又是在水边,好不容易来了点凉风,她额上的汗珠还是嗒嗒嗒地往下掉。
      夜里的园林被灯光映得五彩炫目,假山石、木几石凳上都漾着池水亮盈盈晃悠悠的波影,晶莹剔透得不像人间所在。
      柯睿这次和她坐得有点远,她看到他的侧影,因为光线的关系,特别亮,好像蒙着一层水光,微微的还在浮动。
      他视线突然转了过来,若饴吓了一跳赶紧挪开眼神,胃里正好一个抽搐,忍不住又按了上去。
      不知道他有没有发觉,反正他神情自若地打了个电话,又和那几个人说了几句什么,他们似信非信,脸上有点不满。
      “乐若饴,我有个朋友叫我过去坐坐,你能给我带个路吗?他说那里不好找。”
      若饴觉得非常乐意,连胃痛都好像轻了些,“行!我先送你去,再过来接他们去宾馆。”他们总算也知道客气:“不用不用,我们四个正好打辆车,你辛苦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若饴几乎感激涕零,更觉得不好意思:“没关系,我等会儿就过来,你们等着啊。”
      柯睿已经在往前走了:“行了,他们都比你大,你还当他们迷途羔羊啊。”
      那边集体哄他:“那你怎么要人带哪,你才迷途羔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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