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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五)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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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饴睡得很累,一直不停地做梦。
她梦见妈妈,拈着她的小手指头,在钢琴上揿出一个一个单调清脆的音符,笑着问她:“若饴,喜欢吗?”
她点点头:“喜欢!”
“学琴很辛苦的,若饴愿意吗?”
“愿意,若饴不怕累!”
妈妈很高兴:“若饴啊,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哦,只要过得随自己的心意,就算吃点苦,心里也乐意。”
“知道啦!”
她大力地点头,两只手刚往琴键上一放,一首完整流畅的曲子就流淌出来,她得意地转头,可是妈妈已经不见了,换成了柯睿坐在身边,他满脸沉醉地赞叹:“嗯!你这首《致爱丽丝》弹得太棒了!”
她使劲捶他一下:“这是《秋日的私语》好不好,钢琴里的启蒙曲兼神曲啊!你有没有一点常识啊!”
他一点一点地向她凑过来:“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常识都没有了……”
最后一个字音还没有落,唇就印到了她的唇上,甘冽清凉,仿佛她最贪恋的芒果汁,她不由自主的向后仰着去配合他,身体碰到了背后的琴键,激起一片丁棱当啷的脆响,仿佛湖面上四溅的水花,而她就在船上惬意地起伏飘荡……
一晃她和柯睿真的就在珍珠湖的小船上,她的学校在省会N市,与上海不过一个小时的高铁,于是每周他们都你来我往,几乎把N市和上海甚至周边的每个景点都踏遍了。
那天阳光特别好,风又小,微波荡漾的珍珠湖仿佛一幅金色柔软的丝绸。
他们停着桨,她在船上搔首弄姿地让柯睿帮她拍照,仗着自己会游泳,还不时做出惊险的动作吓唬柯睿,因为柯睿总是那么不急不躁的样子,她非要惹得他心急慌忙大呼小叫才过瘾。
过了一会儿隐隐地听到有人在哭,她开玩笑:“是水里的冤魂吧。”
远远一望却是靠岸边的石头那里一条小船搁浅了,一个妈妈带着个男孩,束手无策东张西望地等援兵,孩子又怕又急哭得胖脸像个带露水的苹果。
她听见柯睿镇定的声音:“不哭,不哭,马上就没事啦……”
他先把自己的船靠近过去,用船桨轻轻地撬动那条船,一点一点地,还不时要调整距离,有时候撬得力度大一点,那条船会猛然地晃一下,男孩哭得一惊一乍:“啊……船要翻了呀,妈妈我害怕啊……”
“不怕,马上好了,男子汉要勇敢啊……”柯睿眼睛看着船,嘴里还不忘安慰惊慌失措的小屁孩。
是秋天,天气已经很凉爽了,柯睿头上却出了汗。
就算夏天他也一向清爽洁净,映着阳光,若饴第一次从他的额头上,看到细细的,金黄色的汗珠。
船终于在孩子的哭喊和妈妈的道谢中缓缓滑到水里,开始平稳飘荡。
他们的船却猛烈的晃动起来,像是突然来了阵疾风,波浪拍着船沿激烈的震荡。
其实是若饴太激动了,扑上去抱着柯睿猛亲:“柯睿我太崇拜你了,你真是兼具了男人的果敢沉稳和温柔细腻,这样的宝贝怎么就给我捡着了,啊,我是多么的幸运啊……”
柯睿惊恐地伸开两手撑住摇晃不定的小船,好不容易才说得出话:“合着……我就是你捡来的啊……”
流光一转,他们就站在机场上,柯睿的爷爷得了重病,他要回去探望,他向若饴挥手:“若饴,等我。”
机场起了漫天烟雾,柯睿的身影一下子消失,再见他的时候,他跪在大院青灰冰凉的石砖上,身上被他父亲用鞭子抽出一条条红紫的伤痕。
那时,她父亲被卷入一桩商品质量问题的纠纷里,虽然还没造成大的后果就被摆平了,可柯睿的家里不知怎么就知道了。
柯睿父母明确地表示,他们这样血统纯正的军人家庭,绝不能接受和一个无良奸商的家庭结缘,他们不能容忍几代人传承下来的清正耿直就这么被商人的铜臭玷污了,尤其当时柯睿的爸爸正处于晋升审批的关键时刻,一向硬朗的柯睿爷爷又急又气,竟躺在床上偏瘫了。
她并没有真的跨进那个大院,梦里却真切地看到,那个院子的墙很高,如同牢狱。
她被阻挡在一道门槛外面,拼命地跨也跨不过去,只好用尽全身的力气对他喊:
“柯睿,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我知道很多人都骂我爸爸是个无良奸商,我知道他做过很多昧着良心的事,可他是他我是我,我没有错,你更没有!就算是你爷爷知道了我们的事被气病了,可你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啊,快叫他们把你放了啊!放了啊!”
柯睿慢慢地把垂下的头抬起来,腮边靠近脖颈的地方一道清晰的血痕,但他没有对她露出一点痛苦的神色,只是向她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用她最熟悉的不紧不慢的语调说:“若饴,等我。”
“若饴,等我。”
就是那么最最简单的四个字,却是她最铭心刻骨的记忆,就在她和他通的最后一个电话里,他语音仓促,却还是让她感觉到全然的安心与踏实:“若饴,等我。”
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像一个飘忽空茫的预言,又像一个郑重真切的嘱咐,伴着柯睿《Right Here Waiting》的沉静歌声,此起彼伏地在她耳边交叠着回荡,突然汇成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若饴,我来了。”
她蓦然回事,一个高瘦挺拔的身影慢慢地向她靠近,靠近……她的心通通地要冲破胸口,呼吸也几乎屏住——
他的眉眼终于清晰起来,眉峰清朗,眼波流溢,浅色透亮的瞳仁像一湖明净幽深的湖……
甘子轩!
若饴刷得睁开了眼睛,心头兀自还在扑扑地狂跳,她喘着气坐起来,猛用手拍打自己的心口。
和她一样没有睡好的还有甘子轩,他在阳台上几乎坐了一夜,香烟的星火明明灭灭,烟缸里堆积起一簇袅袅未绝的灰烬。
清晨的时候他从藤椅上醒来,眼里雾气还没散尽,他茫然地看看天幕上欲走还留的淡淡月影,闭了闭眼睛突然站立起来。
初秋的寒气好像全部聚集在了膝盖上,他猝然地攀着阳台边沿低哼了一声,疼痛爆裂一样地辐射开来,连带着几年前那场车祸的疼痛记忆,像膝盖里的钢钉一样扎向他的心脏。
他一步一步地拖着那条痛得恨不得锯掉的左腿,找到客厅茶几上的手机,紧紧地握在手里,决绝的,不允许自己有半点迟疑地揿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