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莫杉杉

92、（九十二）

　　出关口坐上出租车。两个孩子对于偶尔过来的深圳记忆荡然无存，依然有着她们的新鲜感，好奇地看着车窗外的城市，羽澜回头问：“妈妈，我们要去哪里？”我未接口，抱着羽澜坐在副驾驶的婆婆已经说话：“当然是回奶奶家啊。那也是爸爸家，爷爷现在买好菜在等着宝贝回去呢。”婆婆又在利用一切可能的话语暗示排斥我这个儿媳妇不属于“家里的人”，不过，这些对于我来说过家家的拌嘴话，都不要紧。
　　家里果然一派喜气洋洋，看的出二老为了我们的回来忙乎了好一阵，顿时有点感动，只有为人父母了才能体会。
　　我进卧室放下包，换件衣服就进厨房，看了看满灶台的菜，一时有点头晕，怀疑公公把菜市场的菜全搬回来了。刚准备动手，公公进来一把拦住我：“蒙洁你刚回来，快和陶冶去卧室歇一下，我做。”我笑说，爸，我不累，我平时都没机会进厨房，今天正好了。随后朝客厅喊：“安静，羽澜，快来带爷爷去客厅，把你们给爷爷奶奶挑的礼物拿出来。” 对着陶冶的爸爸，我一直都容易从心底笑出来。
　　两个孩子嗲嗲地跑过来拉爷爷去看她们挑的礼物，公公只好乐呵呵地跟出来去，我朝客厅沙发上的陶冶一瞪眼，眼语：还不赶紧过来帮忙？他心领神会，赶紧走进来，两手一摊，太太你安排。我扑哧笑了，老规矩。他便懂事地抓起米开始淘。
　　我在清理着没开封的调料和已经干净的鸡鸭鱼，和陶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突然听见婆婆在身后的声音：“陶冶！”我们慌忙回头，陶冶西装袖子挽起来，手里拿根菜叶，样子特别滑稽。婆婆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她火冒三丈开骂：“你连一点家务都不懂做，在这里捣什么乱？”
　　“妈，那是以前，我现在可厉害了，等下您尝尝？”陶冶赔着笑。
　　“是么？以前连袜子都是妈帮你洗，现在却什么都会了？还是我和你爸没福气，把你伺候大，你又去伺候别人。”婆婆狠狠瞅我一眼。
　　我当场一咯噔，完了，肯定以为我平时在家都“虐待”他儿子下厨房……陶冶也有些尴尬，继续赔笑：“妈，瞧你这话，我今天就专门伺候你们二老行么？走走走我帮你和爸按摩，最高难度的脚底按摩要不要？……”
　　说着，陶冶一边推着婆婆出厨房，顺便给了我一个安慰的眼神……我兀自笑笑，继续低头清理做菜材料。

　　饭桌上，许是为了恶作剧，我连饭碗都双手递到陶冶的手里，他望我，心想：蒙洁你给我装！我当没看见，吃我的饭，再把肉都往他碗里夹。小媳妇我也不是做不来，再不满意，封建王朝嫔妃礼仪我都敢演给婆婆看，用您北方话说：您儿子啊，在我跟前就是爷啊。
　　婆婆果然脸没那么臭，望我一眼，也若无其事的吃饭。饭桌上，总算只有两个孩子的欢笑，没有夹杂婆婆对我的含沙射影。
　　演戏演到底，饭后我自然洗碗擦桌打扫厨房，最后安顿两个女儿在爷爷奶奶卧室里的小床上睡下，这才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回到我和陶冶的卧室。他似乎就在等我，我一关上门，他就问：“过来，累么？”我瘪瘪嘴，怎么，想给我按摩？他顺势就把手放我肩膀上捏，我笑着放下他的手，好了，不累，本来手心里的儿子，给别人做了奴隶，当妈的心里都别扭，放心吧，我没事。
　　“那我爸也是我奶奶手心里长大的，还不是给李主任她老人家欺负一辈子了？社会定理，没办法。”陶冶也笑着去帮我掀开被子，我听着哈哈一笑躺进去。
　　他刚关灯，我想起什么，突然偏头说：“明天我要带女儿去别处一下，你先买好礼物回我妈家，怎样？”“你们去哪里？”他转头疑惑。“又是我和小棉袄的秘密，不告诉你！”背着李主任，我当然专心欺负他。

　　不是不想带他一起随同，但当年没有与他一起分担的那份苦楚，如今也不必了。往事不堪回首，就不要回首。女儿看不到我那轻松的表面下那颗凝重的心，如若陶冶在，一眼便懂。这是新年，凝重是需要掩饰的。
　　第二天清早，先带两个孩子去了我原来所在西饼总店买蛋糕当早点。春节期间的深圳又是一座人迹寥寥的城。
　　一跨进去，迎接我的是崭新的装潢陈设以及两个陌生的店员，以及和当年一样的唯有闷闷的也算甜蜜的奶油香外。收银员抬眼说“欢迎光临”，两个小孩子奔到各自最喜欢的面包面前挑挑拣拣很开心……我望了眼制作室里仅有的一个刚刚换好工作服的师傅，想起了曾经的萧一恪，再望望已经换了吊顶的天花板，想起以前和楚妤就在楼上办公室和胖老板打打闹闹。春节的深圳真是凄凉得能让人生出很多惆怅来，我又想起那个什么都不加的纯白蛋糕，当年第一个买下它的就是陶冶，记得当时我正准备上楼却听见了文雅的声音，回转头便看见陶冶站在宽敞的大厅里……连我自己也想不到几年后的今天，我带着和他的孩子，站在了不变的地方。

　　“妈妈，要去哪里啊？”两个女儿坐在出租车里掰着面包偏头问我，我用手拨弄着手里有些凌乱的白菊，大方回答：“去看轻盈妈妈。不过，只是去看看她住的地方，你们乖乖的哦？”
　　她们点头，很满足。从小对漂亮的轻盈妈妈就充满敬爱，安静会每天自觉去擦拭轻盈的相框，而羽澜，曾经幼儿园的老师告诉我，说你女儿好可爱，我问她知不知道什么是天使，她说知道，她轻盈妈妈就是天使，她轻盈妈妈是谁？
　　她们知道轻盈妈妈已经死了，却不知道什么叫“死”，我天真的孩子。
　　窗外，今天不像昨日的阴雨，虽然并未放晴，多云。
　　下车，护着她们一步步地走上去，走到一半时，停住：“来，先别上了，跟妈妈过来。”
　　我站在筱纯的墓碑前，望着碑上那张笑靥如花的脸。昨夜的雨让四周充满清新的泥土味，墓碑上面湿湿的，有几滴雨水还残留在照片上，模糊了筱纯的笑，像她的眼泪。我慢慢蹲下去，手指轻轻抹去照片上的水，照片中的人便灿烂如初，我知道，此时的筱纯已经不会流泪，也不再痛苦。
　　墓台上没有什么杂草，碑上的字迹凹凸处亦是干干净净，想必童妍和何苗常来。我在心里默念：筱纯，我一个人的时候，便时常挂念你，特别是那种灯火阑珊的地方。你没心没肺的口头禅，乱七八糟的人生道理，甚至，幽怨的眼神，经常犹如一道幽蓝的光划过我的神经。你的一生太短，留给我们的遗憾太深，但，你都是用尽你的生命去爱，所以我也将用尽我的生命来怀念你。你知道吗，李义雄死在了监狱里，他终究没能跪在这里磕得头破血流地讲那句“对不起”，他死前把你留给他的钱还是转回了我手里，说是留给孩子，既然如此，我联系了青苗志愿者在川滇交界处建了一所希望学校，以你的名义。也算是留给“孩子”了吧，希望你不会埋怨我的自作主张。他死时唯一的要求是把你的那幅素描一起埋葬在旁，他是爱过你的，但他说得晚了，实在是太晚了……
　　“安静，羽澜，来给筱纯阿姨鞠个躬，说再见。”
　　两个孩子深深地鞠躬，尤其安静，小手摸了一下墓碑，严肃地说，美女阿姨，再见！
　　我却噗嗤一声笑出来，笑着笑着，眼角含泪。我没告诉过安静，在她小时候被坏人抱走时，筱纯阿姨救过我，因为筱纯阿姨，那个坏人叔叔才把她还给了妈妈。却不止一次讲起过她才一岁的时候，筱纯阿姨帮我她做过一次饭，筱纯阿姨一边抱着她，一边教她说“叫美女阿姨”。
　　我将手里的花放在墓碑前，拉起两个孩子的小手，离开。筱纯，我走了，这些年，再也没有梦到你临终前凄楚不舍地叫“蒙洁，我想回头看看你们”，因为你现在已经在远方看得见我们了么？我呢，不论我走到哪里，你曾经带给我的一切美好回忆都将跟随我，像月光下树叶的影子一样，安然存在。
　　我牵着女儿的手再慢慢往另一边走，路过一个个的墓碑，魂灵终究是沉睡着，我们一个个走过去，走过那些不认识的名字，看着墓碑前的繁盛或者荒芜，走向，我们要看望的人。

　　终于，看到那三个字——韩轻盈，在我脑海里的始终是轻盈的样子和声音，乍当看到这光秃秃的三个字时，觉得熟悉但又陌生。再仔细看看嵌在墓碑上的照片，天使般的面孔，那么生动。轻盈绝对是一个一笑便足以动人的女子，否则为什么每每看到，连眼泪都不忍流出。
　　女儿，就是她给了你生命。轻盈妈妈曾说过，她没有果断的勇气狠心去剥夺你感知世界的权力，你如今的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坚持换来的，真的很不容易，妈妈和你一起珍惜。
　　轻盈，我带她来了。你看她，唇目那么似你，像个小天使，一笑便可以让人喜欢上。她们，比当初疯疯癫癫叫着彼此“大小姐二小姐”的我们更加恬静可爱对不对？我们开玩笑说过，你生个女儿就给我养，我生个儿子便扔给你，无奈的可笑的是，两个都是女儿，所以，便都交给我吧，你放心。
　　“安静，去擦擦轻盈妈妈的照片，把花送给她；羽澜，你去许爸爸那边。”
　　她们听话地去执行她们的使命，那么用心，粉嫩的小手在寒风中庄重地捧上纯洁的白菊，手指细细抹去照片上的灰尘，眼睛认真地看着照片中的人。
　　我有点不忍心看这一切，尽管我早就已释然……
　　“好了吗？我们要去外婆家了哦。”孩子虽然不懂，可我分明已看见她们流露出的悲伤，一种，莫名的悲伤。
　　安静便快速走到许正那边去，而羽谰则很默契地走到了轻盈这边来，她们的举动让我霎时惊异。羽澜将小脸贴到墓碑上，颤抖一下，轻轻说：“轻盈妈妈，你的‘家’好凉啊，要不你跟我们回家吧。”我没走上去拉她，反而是安静走过去，拉拉羽澜，像个懂事的小姐姐：“澜澜，我们房间里不是有轻盈妈妈的照片吗，妈妈说轻盈妈妈天天都和我们在一起呢，对吧妈妈？”迎着她回头那神似轻盈的笑靥，我微笑了，嗯，对啊。
　　原来她们都那么稚嫩地想念着未曾谋面但与生俱来就很亲切熟悉的人。她们是心思细腻的孩子，懂得感恩和想念，这足以让我们每个看着她们长大的人欣慰。
　　这一刻，我没有流泪。轻盈，你也不要。元月新年，彼此都要安好，不论人间天上。
　　电话响起，陶冶在那头催促：“到底在哪儿？妈开始炒菜了，爸也快到了，要不要我来接？”
　　“赶紧进厨房帮妈打下手，在我家，轮到我就是你的爷！我们即刻就回来。”
　　挂了电话，冲轻盈苦笑：“看，又催我了，你再也不能说许正比陶冶还啰嗦。下次见，二小姐。”拉着两个小女儿，沿着一节一节台阶，慢慢走回属于我们的繁华现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