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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三、供养 ...

  •   八月底,朝中发生了几桩不大不小的事。文渊阁学士、兵部尚书苗衷终于如愿以偿的因老病致仕,以刑部侍郎江渊兼翰林学士,直入文渊阁,预机务,逾月又改户部,兼职如故。有识者说这是他用当日日讲时的沉默换得的。
      还有便是,朝廷以上皇回归为由,大赦天下。
      然而司礼监前掌印金英并不在大赦之列,他的案子越审越大,牵连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十一月初冬至节前都察院才拿出了最终的处理结果。这个时候,快步走入乾清宫的司礼监随堂曹修明早已经换下纱罗,改穿苎丝了。
      “外头冷不冷?朕这里有手炉,要不你先拿去捂捂。”皇帝斜倚着铺着锦褥的铜胎掐丝珐琅【1】八宝薰笼,心旷神怡的欣赏了他片刻,然后询问。
      宫人入冬皆穿苎丝,天气极冷时,还是不足御寒,但这又是不能更改的规矩。应对的办法也有,内臣们会在苎丝衣下加一层到几层羊绒衣,或者在一层到几层羊绒衣下再加苎丝,只是这样暖是暖和了,却牺牲了美观。唯有曹修明素来畏暑不畏寒,隆冬时节亦是一二层单衣,在一群身形臃肿行动迟缓的同僚们的衬托下,更加显得削直利落,确实非常赏心悦目。
      “万岁爷不知道,他就是冰雕雪堆成的,觉不出冷来。”掌印太监兴安笑眯眯的插嘴,“问他天气,何异于问道于盲?也不要给他手炉,怕是要把他捂化了。——今天是真冷,奴婢屋里的人疏忽了,忘了给外头莲缸底下加火,一夜就结透了冰,把奴婢养的两条锦鲤也冻在了里面,叫人凿了一半晌,用温水一激,居然又活了,也算是异数。”
      “哦?真能捂化了,朕还非要试试不可了。”皇帝捧着一只日本国进贡的泥金画漆手炉发笑。
      “奴婢还好,”曹修明和皇帝自说自的,至于兴安的鲤鱼如何,谁都不关心,“万岁爷传召奴婢,奴婢前来侍奉。”
      “每每你休沐,都叫朕搅扰了,朕也是过意不去得很。”皇帝叫人将炕桌上一封公文递给他,“问你这个总不是问道于盲了吧?你看看。”
      这是都察院对金英一案的处理意见,以结党市恩、干预盐政、纵奴行凶为罪,建议将金英处斩,籍没家产;石璞、吕贵、孙镗、韩志、金善、刘信、汝住以贿赂冒升罪拟斩;叶景荣以失职罪拟斩,谢琚、宋瑮以奏事不实拟谪为均州判官及安福县典史;林挺举以党奸求告拟杖戍;郑崇、吴方拟罢职为民。
      因为都院的两个总宪乃至全院御史都可以说因金英吃了亏,拟定的罪名不可谓不严厉,曹修明合上本子递还给御前答应,撩袍跪倒在了御座前。
      “曹太监这是做什么?”他如此作态,让皇帝和兴安都大吃了一惊。
      “奴婢乞万岁爷开天恩,”曹修明垂目回答,“奴婢想替两人求减刑。”
      “你说说看。”既然是这样的请求,皇帝也不急于叫他起来,而且难得他也有要求到自己的时候。
      “奴婢想替金太监讨个恩典。”
      皇帝意味深长的和兴安互看了一眼,言语中不知是感慨,还是讥讽:“能让曹太监屈膝,到底还是你的师傅啊。”
      “这桩奴婢并不是为了私情,金太监手中有先帝御赐的免死诏令,”曹修明平静答道,“而且请万岁爷顾念己巳之际,他力拒南迁,于国家大节未亏。”
      皇帝沉默片刻,不置可否:“还有一个呢?”
      “吕贵。”曹修明亦不隐瞒,“这是为了私情。当日奴婢去北司时,许他如不负隅对抗,便替他向万岁讨情,免他死罪。”
      “你自己闯卫朕不跟你计较就是你的万幸了,谁又许你额外拿朕的面子往外倒贴,”皇帝哼了一声,将旧恶重提,“朕要是就不给他呢?”
      “奴婢是求万岁爷赏奴婢面子,不是求万岁爷赏别人。”曹修明回答得也干脆。
      皇帝熨帖了,都察院的量刑其实过重,他原本来没有非要两人命的打算,但是不能不乘机勒索:“既是你要,朕可以给你这个面子,不过你得替朕做件事。”
      “谢万岁爷,”曹修明先叩首谢恩,“万岁爷吩咐。”
      “起来吧,地上冰凉的,”皇帝已经和他熟悉了许多,估摸着程度也差不多了,再继续和他玩笑他便不会再有好脸色给自己看了,所以适可而止。
      “便宜了你,是桩小事情。今年朕这里过冬的梅花,就着落你来画了,少了一片花片,叫我大明开不了春,唯你是问。”皇帝很认真的说。
      每年冬至节前,司礼监都会印制九九消寒图,分发给各宫门上壁间贴用,以求早早冬去春至。同时也会书写“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或“雁南飞柳芽茂便是春”之属,一日一笔,又或画一枝绿梅,枝上开九花,花有九瓣,每日一点染,书写就花画成,也到了春临之日。
      曹修明书工真字草字,画工花卉翎毛,据说每年冬天一过,他写的条幅或是梅花,摘下后总是不知所踪。皇帝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这一点,于是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曹修明领命:“奴婢谨遵圣谕。”
      皇帝得意地笑笑,梅花是小事,但是接来下一整个冬天日日都可以见到他,禁城内苍白无聊的严冬似乎陡然间就变得值得期待了。
      他们双方都觉得自己的买卖做得合算,唯有兴安微有不满。他待曹修明退出后,在殿外叫住了他,埋怨道:“都察院既然有了意见,你又何苦多了这桩事情?还有,你在都院大牢做下的那些事,若叫万岁爷得知了,怎么是好?”
      “印公,”曹修明的声音在穿廊而过的北风中显得异常冷静和生硬,“此事我自有主张,不劳印公再费心。”
      “你……”他话还没有说完,曹修明已经转身去了。兴安在寒风中站立了片刻,只好一跺脚恨恨入内。

      兴安所谓的曹修明在都院大狱做的事情,看守都院大狱的人都知道,都察院内也有人知道,甚或说两个总宪也有耳闻,只是敢管的人不愿多管闲事,愿管的人又不敢多管闲事,所以都院外的人知晓的并不多。待到曹修明一身便服出现在狱中时,已经是冬至后的上皇万寿节,皇帝拒绝礼部请求,不许百官诣上皇于延安门之后的事情了。
      都察院大狱在皇城西面,两个狱卒小心翼翼的将近来圣眷甚隆、炙手可热的随堂太监引到了他要求去的地方,赔笑问道:“曹太监可还满意?”
      他们说的是禁锢金英的监房,其实已经看不出监房的样子,铁锁移去,狱门开启,拨开挂在门内的四经绞罗的帷幕,囹圄中被收拾得一派富丽堂皇。象床宝帐、桌椅几案,文玩珍瓷乃至祗应内侍,凡举金英在外有的,在此处一应俱全。几个炭盆中上用红罗炭幽幽明灭,掐丝珐琅香炉兰麝氤氲,监室内如暖阁般温暖似春。金英披着一件香色苎丝道袍,正由一个小内侍服侍濯足和按摩,看见曹修明进来,既没有愤怒,也没有觉得奇怪。
      曹修明在门前肃立了片刻,面上既无挑衅示威,亦无嘲讽怜悯,望向金英的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宁静柔和。
      两位狱卒万分惊讶的察觉,外间传说中不可一世的高傲内臣,缓缓近前蹲下身来,自然而然的接手了小内侍的杂役,而端坐在榻边的已经一败涂地的罪人,不但安然承受,而且安之若素。这景象太过诡谲和隐私,他们不敢多看,回避到了不该出现在羑里地面上的贵重帘幕之外。
      金英自中年时起,双足便开始作冷作痛,所以常常不待夜晚,便要濯足。而曹修明的指法驾轻就熟,每一次认穴,每一点力度都是能够使对方最感轻松舒适的恰如其分。已经能够批红调朱、指点江山的修长手指,认真而平常的履行着这卑贱的役事,就如同许多年前的许多次一样。
      年迈的貂珰闭起了眼睛,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这么做,还是因为那桩事么?难为你等了这么多年。”
      他三十年一手带出的弟子双手微微一颤,在他目不能见处摇了摇头,音色清淡:“奴婢不过是因为,各为其主。”
      金英松弛的眼皮跳动了起来:“听说昨日太上皇万寿节,居然连一个臣子的面都没有见到?”
      曹修明沉默,以示认同。
      “各为其主?”金英霍然开目,一抬脚蹬翻了铜盆,濯足的残水溅了曹修明一脸一身,他赤足站立于狱地之上,对着脚下态度柔顺的乱臣贼子勃然大怒,“太上皇到底有什么对不住你曹修明的地方,你们要做到这步田地?!”
      “他不曾对不起我曹修明,可是他对不起大明!”曹修明的声音也陡然提高了,他站起身来烦躁的在室内踱了几步,如剑长眉紧锁,苍白的两颐涌起了一阵愤怒而激动的潮红。桌上是一只金英刚刚用过的青花茶盏,他随手捞起,朝着帷幕外的两个人影狠狠掷去:“退下!”
      粉碎声起,狱内狱外的影子都萎顿了下来,退避得无影无踪。
      “一祖三宗宵衣旰食开创守成,万万文臣战战兢兢呕心沥血,万万武将马革裹尸肝脑涂地,亿兆黎庶筚路蓝缕胼手砥足,乐岁终身苦,荒年不免于饿死道旁!”曹修明止住了脚步,放肆之极的目光和语气中,是无可形容的切齿憎恨与厌恶,“无量头颅无量血【2】,供养出的大明江山,竟然差一点就葬送在他一人手上!”
      他俐齿伶牙,舌尖口厉的本事,在成年之后再无展现,而如此的失态,也是金英许久未见的。二人对立良久,金英方冷冷一笑:“看来我三十年教养的心血,终究付之东流——你当真以为他不成,今上便能再成第二个宣庙吗?”
      “是,”曹修明的言语中也有了针锋相对的恶意,“所以奴婢替恩主乞延年,并恭祝恩主福祚绵长、鹤岁千载,方能长长远远的往下见证。”
      “我自然会好好往下看,看你曹修明认定的,是怎么样的英明圣主;看你曹修明辅佐出的,是怎么样的太平盛世!”金英昏黄的眼中泛起了一点雪亮的讽刺,语同诅咒,“我自然会长长远远的往下见证,看你这把剑,是怎么折在你主人手中,再伤到你的主人。你只管放心好了。”
      “那便请恩主耐心在此地静养些时日,夫人和福满,奴婢会差人悉心照料。”曹修明点头,“再等到大赦之时,奴婢亦会再代恩主求旨,着恩主与夫人安养晚年。”
      “什么大赦?”金英终于显现出了一丝焦急,并非为了推恩赦免,而是意识到了面前中山狼子的另一份巨大野心。
      “恩主英明,怎么要反问奴婢?”曹修明冷笑,“自然是册立国储的大赦。”
      “啪”的一声清响,一记重重的耳光批到了他的左颊上,他没有偏避,生生的接受了他的恩主能够给他的最后的伤痛。
      “滚!”金英手指门外,“从今往后,你和我恩断义绝,你不曾亏欠我什么,我金英也从来不曾养育过一个叫曹修明的孽畜!”
      曹修明神情平淡,无悲无喜:“奴婢告退,恩主保重。”
      他转身,离去,半生恩怨,被重新垂落的贵重帷幕分隔中止,一刀两断。

      “黄赐怎么好些日子不来上学了?”宫中的巨大变故,对于雨时中来说,还是懵懂不可知的,他在等候曹修明回还的时候,悄悄的问有几日没见的陆处中。
      “他不会再去了,”陆处中无所谓的告诉他,“他到经厂去了。”
      “为什么?”雨时中不解。
      “你想他去还是不想他去?”陆处中反问。
      嚣张跋扈的黄赐没有留给雨时中太好的印象,他摇摇头老实回答:“不想。”
      “那还要问为什么?”他如此不开化,陆处中懒得理睬他。
      门外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大大小小都站立起来迎候随堂太监,随着他入室的还有栗洌的寒意,几个人不禁都打了个寒噤。
      “恩主,”陆处中伺候他洗完手,将早已经预备好的雪芽茶捧给他,察言观色地开始请示此来的目的,“大后日在午门前廷杖犯官林廷举,司礼监照例要去人监刑,奴婢来请恩主示下,差谁过去?”
      “这种事情,印公不会拿主意,还要来问我?”曹修明将茶杯丢在桌上,声色不悦。
      陆处中有些无奈:“奴婢去请示过印公,可印公不知怎么了,说这次案子的事他一概不插手,请恩主酌情处理一切。”
      “都要我酌情,司礼监给你俸禄做什么用?”曹修明厌烦的挥了挥手,“出去。”
      他心情明显不佳,常守中和陆处中对视了一眼,决定暂时抛弃事君能致其身的信条,学习另一种君子行径,不立危墙之下,施礼后蹑着脚无声无息的退出。
      被留下的雨时中也察觉出了他今夜的情绪不祥,故技重施,悄悄替他将果盒揭开,自己则一声不响的站在一旁,翘首期盼。
      他一脉天真的诚心,曹修明看了他一眼,神色稍稍缓和了些,手上却负气似的抓起一大把各色蜜饯,拾了一颗放在嘴中,但是在拿起第二枚的时候,依旧是迟疑了。
      手指上是灌了铅一样千斤沉重,多年接受的约束,多年濡染的影响,多年养成的习惯,迫使它最终还是无力的垂下。压迫者不复存在,可那些压迫和束缚就如炽红的烙印打在身上,从肌肤直透骨髓,即使疼痛消失,伤痕却永存,成为了他穷终身无法摆脱与剔除的一部分。不管那人是成全还是损毁,也不管他是依顺还是反抗,他其实都早已经像玄铁一样,被那人的塑造与磨□□同锻炼成型。这种锻炼的可怕,即使从一个小小的饮食习惯上,亦可以反映出来。
      玄铁尚可重铸,只有一次的人生却永不能回头,即使天地为炉,造化为工。
      假如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活一遍,剔除掉那些损毁,剔除掉那些磨灭,结果又会是什么样呢?曹修明的目光再次转移向眼前俊美可爱,伶俐聪明的年幼答应,将手中的一把蜜饯尽数赐给了他。

      常守中今夜不值宿,和陆处中并肩走向东一长街,寒风为狭碍高墙所困,在此处凝聚,使人犹如浸沐于寒冷的天河。天色已经全黑,铜灯台钟中的烛光亦如同被冷气冻结,毫无跳跃流动的生气。
      常守中呵了呵手:“今年这鬼天气——谁又惹得恩主不高兴了?”
      “大概还是印公的事情吧,毕竟是这么多年。”虽然金英早已经缴印,但是二人对他的称呼还是未变。
      可能是天气太冷,常守中一反平日的轻浮,没有接话。
      “听人说,郑氏昨天晚上自缢了。”陆处中忽然说。
      “谁是郑氏?”常守中一时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皱眉问道。
      “就是大姐。”
      “哦,原来是……”常守中点点头,原来是金英的大妾。金英案发后,都察院以他身为内臣而侈靡无度为罪,提审了金英的二妾,询问她二人是否为金英强求。
      小妾出身顺天府贫民之家,很快就声言自己是金英恃强所纳,且在金家备受凌虐,都院许她离异,还归母家,另行适人。
      “你知道大姐的身世吗?”陆处中问。
      常守中摇头不语。
      “她是南直隶人,家中世代读书,她祖父做过岑溪县县令,到了她父亲手中家道败落了,她父也中了乡试,可是早亡,无以为生计。她幼时定过亲,夫家嫌她家贫,后又退掉了。”陆处中平淡地叙说着他人的故事,“她的叔叔认识南京守备太监,她是印公在正统初奉使南京时,南京守备太监给说合的。”
      都察院认为金英向属下索进献,强纳根脚读书人家子女为宠,欲广其罪。但是郑氏声称自己嫁给金英是出于自愿,并且金英一直待她很好,没有让她受过委屈。
      “都察院的官员不相信,问她这话是不是有人逼迫,都院会为她做主。”陆处中转述,“大姐说,从来只有男子无义,少闻女子背盟。大凡女子适人,不过求衣食庇护而已,她十几年来衣必金玉,食必甘肥,印公从未曾亏待过她,又有何人可逼迫。王总宪喝斥,说你身为书香门第官宦之后,缘何为逐富贵而自甘下贱鲜廉寡耻至斯。大姐说,堂上诸位老爷谁不为求富贵,只是取道各异而已,为何独独指责我一个妇人女子无廉耻?”
      王文由是大怒,以伤风败俗贪贵弃夫为名,奏请将郑氏没入浣衣局或令其出家。郑氏道:“我已过惯锦衣玉食的生活,不堪再忍受少年时寒苦,浣衣局我是不会去的,出家我亦不会出的。”
      当时有人笑她厚颜,或笑她痴傻,或说金英此生再无起复的机会,即使自身得保也不能再庇护她,总之是等着在她身上看最后的热闹,她皆安然承受。
      “她求太夫人托人给她送进去一套头面,”陆处中说,“走的时候很体面,很干净。”
      常守中沉默听他讲述,良久才淡淡开言:“她要的其实不多,只是我能够给的更少。”
      陆处中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
      有内臣从文华殿方向来,抱着戌时的时辰牌行过。宫中每当刻漏房的铜壶滴漏,八刻水交一时时,直殿监官便会抱这样长尺余、石青地上书某时金字的时辰牌赴乾清门内更替。按照规矩,路遇者必侧立让行,坐者必起立,这是为了体现敬天时的意义。然而常陆二人受曹修明的影响,对其从来视而不顾。
      但是今日常守中却主动退避到了一旁,如同礼敬一般神色凝肃的目送那块刻写岁月时光的牌面从身边匆匆离去。
      这逝水流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二十三、供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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