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风雨录》雪满梁园

2、楔子•时中

　　风雨如晦，天鸣如泻水。有奇异的锈红乳浊光带曜于东西方苍穹，如朱明太阴，同时当空临照。
　　天道不祥，天象壮丽。不祥与壮丽伴生，一如他身处的这个时代。
　　大雨的鞭笞下，他步履仓皇，几番在平坦的长街上被雨线绊倒。天雨融化了作为染料染红高墙的豕血【1】，永巷中遍地血腥，沸腾着冰冷的血色水泡，浸透了他单薄的青衫。
　　每一次跌落，他都忘记了双手的用途，任由染血的坚固青砖将嘴角，下颌，手肘，膝头恣意砍摔凌虐。如造物要将他重新砸碎揉捏，回炉再铸。造化看他，心存不满，他看造化，心亦存不满。他们之间的斗争，谁会征服谁，谁会臣服谁，谁终是谁威严的主人，谁又是谁谦卑的奴婢。
　　坠落，不觉疼痛；魇镇，没有梦；两列铜烛台，有烛火跳跃，看不到光明。
　　无痛，无梦亦无望，一如他身处的这个地点。
　　他任由踉跄步履而非思考心智引渡自己的肉身，穿过一天陌生风雨，一座熟悉的深宫，一道无比熟悉的途径。他的踉跄步履指引着他，穿过曜日璇题，凌空宝柱，缦回廊腰，勾心斗角。斗角勾心的深处，寂静的潜伏着他的目的地，他必须倚借全身的力量，才得以推开两扇微合的沉重金红琐页。室内浸透了风雨的白檀香气，如无数条白色水蛇一样趁机从门缝溜出，轻灵而迅疾的缠绕遍他的手腕，他的足踝，他的颈项，冲他柔媚而耀武扬威的丝丝吐着青黑色的信子。沉、甘、腥、郁、窒息，这礼佛的净坛香，何以如此固执，如此暧昧，如此靡靡。
　　西方天际有电光闪过，一举曜亮了室中央铜镜中的面容，这镜花水月，刹那清晰如同诅咒，深刻如同诅咒，艳丽无匹如同诅咒。他何德何能，竟获苍天如此艳丽深刻之诅咒。
　　他朝他命中的诅咒开口，嗓音是咽喉充血后的嘶哑：“她走了。”
　　……
　　“涅槃。”
　　镜花水月的答复，以貂珰一贯的清越而低沉的音线做为装载。同时，语者放低了拈花一般持有的金手柄丝绒粉扑，鸿鹄环颈缓缓回首。一张生菩萨的苍白面孔，眉宇间的跋扈英气和嘴唇上的血色活力都为粉白掩饰修正，浓密睫毛的根部连缀成了两道细细黛色流线，精致的勾画出他双眼睑的形状，鸾凤引首一般斜飞，代替他的双眉，指示来人去注意他长发披离下依旧精美修整的两鬓。这病态而又贵胄气十足的冶容，他见过，于眼前和过往。
　　“恩主？”镜旁一个眉目清丽如画的红衣小宦，手捧一只填白茶盏，略带敌意的看着眼前狼狈来人。
　　他尚未全然清醒的凤目中是淡淡的嫌恶与不耐烦，而紧抿的苍白唇角天生微微上翘，张扬着似笑非笑，带一点点感兴趣的挑衅和好奇的残忍。这一点好奇，使他年轻的面庞冷酷如斯，而又同时诡异的天真。
　　“直儿，下去——替我，再爇一炉香。”室外的雨线，凐湿了室内如此懒散的声线。
　　小宦不安的关注来人，却并未敢违拗长官的命令，他瘦小的背影消失于内室的朱色门后，使来人分明看清了缘起前世的种种孽债。
　　炉香乍爇，法界蒙薰，主人终于完全显露金身。单薄如蝉翼的玉带白色银条纱中衣，浆洗熨烫出笔直的棱角，赤裸的双足踏临于水磨金砖的乌黑深渊中央，深渊中倒影着他头顶天华一丛一丛华丽的金箔莲花。他在深渊的拖拽和金莲的托升中粉墨登场，为银条纱隐蔽的右手，隐现出五根修长无节的漂亮手指，缓缓拨动着一条一百八子菩提数珠，似是一件旧物，草木之物经人摩挲日久，粒粒珠玑，已现赤玉一般的温润坚刚。
　　透明如蝉翼的银条纱下，看似完璧无暇的中、小、无名指上，分别佩戴着镶嵌硕大红、蓝、猫睛宝石的金戒指。无论是礼佛，或是侍上，或是独居，从未尝摘除。他们相识了这么多年，这些外人根本无从得知的缘由。
　　“我当初为什么要救一条蛇？”来人因突袭的疼痛几近失声。
　　主人苍白的容颜光华顿盛，一般是深渊中攀升的一支金箔打就的莲花，于这时代的大风雨中铿然盛放。他适才还慵懒的凤目流光溢彩，支撑着他修长正直的身形的脊柱，因某种莫名的兴奋而随时可以节节拆解离析，如同日夜交界之际，一条被人挑逗而苏醒的蛇。
　　他蹈踏渊薮，无声游走，至于他的身旁。他蓄养着修长指甲的右手紧紧按上他的肩头，如齿牙倒钩，那是蛇噬一口入骨三分的剧痛。他讨伐的声线中，喉舌的每一次伸缩，都伸缩出世故已极的残忍，和天真已极的无辜：“我告诉过你，不要救我。”
　　懊悔和剧痛使他哑口无言，他则趁势固执的缠绕逼迫：“你后悔迟了——我明明告诉过你你会后悔，从你给我灌下蛇胆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开始后悔。一条蛇，你为什么要把它捂活？是你杀了她，不是我，这是你该得的报应。”
　　若不是反胃的剧痛，来人几乎想笑出声。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居然以一副蛇胆，救活了一条毒蛇。那碗青黑色的泛着荧光的腥膻苦胆，他面前人身体内是否也有一副，还是——也已经早就被人摘走，去救或害另一浮提。如此，他的右腹下侧，是否亦有一道永不可愈合的，赤线一样的伤痕。
　　这疼痛，这气息，这想象都让来者作呕。他的双眼前，主人上扬的凤目是生菩萨的，他沾染了粉白的长睫掩盖下，瞳仁中的那点黑暗只属冤鬼。纠缠如毒蛇，执着如冤鬼，二六时中，无有已时【2】 。
　　难道此时此地，唯无已时者，可获大成就？
　　他终于按压下了那股倒海翻江的恶心，一字一顿宣示出自己此行的目的：“我不会再放任你这样下去了。”
　　凤目的主人点了点头，如同祷祝，如同挑战：“那么下次，万勿再手下容情。”
　　“不会再有下一次。”他奋力挣脱他的噬咬，转身欲远离这座供佛的伏魔殿。
　　“覃少监。”身后传来了他冷淡清明的声音，天真失散，单余酷忍，“你在我面前这样放肆，也不要再有下一次。”
　　前方大雨如天漏，他不乏讥讽的一声冷笑：“是，督公。”

作者有话说

　　【1】紫禁城墙壁涂料中有猪血一项，有时染料确实会在雨中脱落。
【2】《华盖集•杂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