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女聊斋》猛***薇

4、新画皮女

　　莫莫是个二零后，出生于公元二零二三年，莫莫的父母都矮胖粗黑，莫莫和姐姐个子比父母稍高些，但这脸蛋儿也是不敢恭维。莫莫姐姐是花了大代价从头到尾大修整过，虽然整容技术已经很不错，但身边的人看着她，依旧觉得支离和扭曲。

　　但莫莫就因为比姐姐小了六岁，就在二零四六年迎来了一种全新的技术，这种技术的概念其实也不新，不过很像武侠小说里的易容术，但技术含量和其神奇程度，根本是很难令人置信的。

　　那是一种完全仿真皮肤和器官的外套，或者说面具，可根据个人需求，将人类能达到的最完美的肤质覆盖你想要的部位，从面部、手部或者全身，上面的任何器官和细节，都可以按你的要求调整颜色、大小和其他特点。

　　这层表皮是有记忆的，它按照事先设定的规格定型，不需要填充物，不需要任何支撑，它就在你的身体外面保持你设定的形状，不会有任何塌陷和变形。而且缝隙处与人肌肤无缝连接，极其完美，譬如，在唇部，具有你指定的唇形和色彩的外皮会延展进入口腔，与口腔内侧贴合，连本人也是不会有任何感觉的，不会对说话饮食有任何影响。

　　眼部的睫毛和化妆，都经由电脑芯片控制，可在本人的移动设备上随时进行操作，更换眉形、眼影色彩、睫毛的浓密程度等等等等，发型、发色等等也是一样控制自如。

　　唯一的欠缺是，毕竟只是一层外皮，不能改变骨骼，但经由改造比例，譬如拉长脸型、垫高鼻梁，很大程度上都能达到相当不错的效果，当然也有些人采取一种很粗暴的整容办法，即削骨，不追求其他任何效果，只管把多余的部分去掉，反正这层表皮一附上来，就天衣无缝的完美。

　　莫莫的脸不大，就是圆，对她终生跟踪服务的销售人员按她的要求，只是加长了面孔，再配上精美绝伦的五官，莫莫就是绝世美人了。但这话或许说早了，尽管新技术只上市两三年，价格也还昂贵，对仍有很多人都成了第一批用户，街上尽是绝美的想象不出的精彩五官的年轻男女。这种表皮是完全复制的人类皮肤，只是进行了一些处理，以便透气和各种操作，所以也会老化，但可以送回工厂整新，也可以购买全新的升级产品。

　　反正大家都达到了外貌的完美，于是真是很难说谁再比别人漂亮，漂亮这件事变得越来越不重要，逐渐不再能给人提供优越感，满足虚荣心，或者带来更好的机会，得到更好的伴侣......反正这层表皮不会给人带来任何不适，几乎没有副作用，可以24小时穿着，除非用户想调整一些参数，那么可以脱下来送到门面店去进行一些简单处理。

　　但莫莫逐渐琢磨出了好办法，她跟一般人有些不同，她的职业是修复古代壁画的画师，最擅长的是画那些菩萨和飞天，莫莫的工笔美人更是一绝。别人在设计自己表皮的外貌时，是在数据库提供的各种五官选项中挑选，然后拼凑在一起，选项虽然众多，但比之用户的数量，难免显得有限了，有时候会重复，凑在一起也会有机械和雷同的感觉。莫莫在一年后就采用了自己独特的办法，她的移动设备里，所有设定好的选项都是自己的作品，而且绝不拼凑，全部是一幅幅完整的古代仕女或者时尚女子的绘画，也不是说没有缺点，不同于供应商提供的备选都是源自人类真实五官的三维数据，尽管莫莫也和厂家一起做了调整，其实立体感还是差了些，但却胜在绝无仅有，并且不机械，有一种隽永或者神气盎然的气韵，非常的与众不同。

　　莫莫的姐姐也购买了这种表皮作品，也想让莫莫帮她设计外型，被莫莫拒绝了之后，姐妹俩这之后几乎已经不再往来。

　　莫莫常常如同仙女般走过街市，去往飞机场，到一处洞窟，在里面关上几个月，去修补一副墙上的美人，每次回来，她就会也给自己绘上一副新的面庞，再去见她的销售，跟销售一起去见厂商，好把新的面庞配适到她的表皮上。所以，每次莫莫在描画墙上美人时，她其实就在描画自己的新面庞。

　　那些古人于艺术上最精湛的技艺和智慧，都滋养了莫莫的美丽。这样与众不同的美丽，怎么会错过那些猎艳者的眼睛。美人太多，而如此与众不同的，生动的美人，却几乎只有这么一个。

　　莫莫身边的男人走马灯似的变幻，而且越来越显要。不知不觉间，莫莫身处于变化莫测的关系里，不能自拔。莫莫从小花了太多的功夫和笔墨颜料打交道，几乎在画室和洞窟里消磨了大多时光，她是单纯而寂寞的，但心里真的喜欢这种热闹和纠葛，她喜欢周旋在许多人之间，把时间安排的精妙，以致生出一种女神一般的幻觉，好像她真的就是那些壁画上的飞天和菩萨，甚至比她们妖娆的多，当她踩着高跟鞋，退下长裙的时候，那身肌肤，如此无以伦比的调色，只有最深谙此道的顶级画师，才能配置出这样的凝脂般的色泽。

　　莫莫身上每一处的色泽，都是古典审美幻化出来的绮丽幻境，她面前的男人如同进入画壁，进入异时代，作迷梦一般的享受这样一场艳福。

　　时代的高超科技，和莫莫所传承的古典艺术，以及这种绘画技巧在过去时间里取得的进展，就如此在她身上化合，成就了一种无法想象的产物。哪怕是杜丽娘从画上走下来，也差之远矣。

　　世上从来没有过最美的美人，不过是各有姿态，可是在此时，在各种因缘巧合之下，却有了莫莫这么个女人，如果吉尼斯纪录有世界最美的美人这一项纪录的话，那么就只能是莫莫了，倘若后母的镜子再面对女人最想问的那个问题，它永远都不会再犹豫了。

　　莫莫那种卓越于众人的感受变得无法控制，刚开始，她还想得到，这不过是一身假皮，是她画出来的皮，可是渐渐的，反正所有人都穿着假皮，反正她总是穿着假皮，假作了真，莫莫分不清真假了，她就是这个时空里，最美丽的人。

　　奇特的是，莫莫的这种感觉越是被强化，她就越是下笔如有神，她的作品越来越具备一种神韵之美，她走路的姿态，她的一颦一笑，全都让她可以从所有女神手中轻易拿下那只金苹果。

　　命运在莫莫自己的笔下，莫莫觉得她可以永远掌控这样一种特权，直到死亡，在这漫长的一生中，她的绘画技艺势必越来越积累深厚，这也意味这，她的美，她的画皮，会越来越出神入化。

　　十年过去的飞快，莫莫最好的十年，当然，就外形来说，于她似没有多少关系。只是，她认为应该唾手而得的爱情、名利......却在追求的过程中，将她陷在了极其尴尬的地步，丑闻几乎让她失去了工作。

　　莫莫对着姐姐和母亲，总有着骄傲的姿态，尽管她自己觉得并没有把这骄傲显山露水，可谁都看得出，莫莫一副世界就在她手里的笃定。可当山穷水尽，手里什么也没握住，人言几乎连容身之地都不打算给她的时候，莫莫选择了切断一切，独自在黑暗里舔舐自己的痛苦和焦灼。

　　莫莫没有再去公司，直到牵涉进了一桩商业纠纷，十年前的项目，河南一座小寺庙的壁画复原工程，中间还隔着个承包项目的当地单位，承诺了和尚要修旧如旧，跟原样完全一致。其实修的是不错的，但涂料跟原先的不一样了，当时看不出来，因为午间的阳光能穿过进深很浅的殿宇射到侧墙上，没几年就出现了褪色，本来黄色的竟然变成一种奇怪的粉红色，整个壁画看起来就很诡异。

　　尽管已经过了保证期，但跟几个河南当地的和尚，这道理没法讲，他就说当初承诺了的，和原来一样，怎么才几年间就变成这个鬼样子，和尚们很愤怒。公司想解释如今颜料业内都是用化工颜料，早就不用天然颜料，成本又压得低，于是连进口化工颜料都不是，而是用大色调配出来的，里面其他颜色相较红色更容易氧化褪色，于是常常退成一种偏粉红的色泽，但这账并不能算在古建公司身上，你只给那点儿钱，公司不过是按业内一般标准处理的。

　　扯皮到最后，公司怕影响不好，毕竟对方是个寺庙，“苦主”是几个非老即小的憨兮兮的和尚，于是答应免费给重画重修，公司里没人愿意接这种吃力不讨好，去了也没好脸色看的工作，一致认为当初谁画的，现在还该谁担这个事儿。当初是谁画的呢？是莫莫，而且是莫莫给自己画的第一张脸，就是那个如今粉红面色的曾在墙上隐约却妩媚端庄的菩萨，那幅壁画很古旧，莫莫看见的第一眼就贪恋上了那种美，也由此升起了要把那张脸也画在自己脸上的冲动，所以莫莫画的极认真，每一笔都画在心上。

　　可颜料的事儿并不归莫莫管，她以为那幅画至少在将来五十年都可以在那里受到赞叹，当然，她也想，那些当地人懂什么，他们或许根本看都不会看，莫莫那年看着自己画的那张面庞，觉得留她在这里，真是太寂寞，于是她把她带了回来，复制在了自己脸上。那是莫莫最喜欢的一张脸，她几乎大部分的时候都带着这张脸，其它的新收获只在完成后的一段时间里新鲜一下，之后就又恢复了这张面孔，所以，几乎，这张面孔就是莫莫真正的面孔，就是大部分认识莫莫的人看到的面孔。

　　当莫莫又站在这幅壁画面前，一张是画中人，一张是活生生的美女，只是画中人虽然面色粉红，却仍是那样宁静飘逸，而莫莫，有着画面真实化了以后无可比拟的艳丽，却为什么满身都是一种浑浊油腻的颓色。

　　一个小和尚跟着老和尚做好早课经过，看见两张肖似的面孔隔着漂浮的烟气，互相凝视，被咳住了，惊讶的看着这场景不知所措，左看一眼壁画，右看一眼莫莫......

　　老和尚幽幽叹口气，催着小和尚一同离开，经过莫莫的身边，看着壁画，低声嘀咕了一句：\\\"这脸过了十年，怎么就不对了。\\\"

　　一道冷颤击过莫莫全身，她一点不明白老和尚是在埋怨他们的施工质量，只十年就变色严重，那锐利的眼光扫过莫莫的面孔时，莫莫忽然惊恐的捂住了脸，她忽然觉得，她偷了菩萨的脸，她弄脏了菩萨的脸。

　　周围的村民有偶尔瞥见莫莫的，都吓得不行。莫莫不知道，她低估了当地人对美的感悟。那样美的壁画之所以会出现在一个小村子里，是因为无数这样的小村子里，人虽拘束在这里，未见得世面，没受过教养，可是在美的面前，是卡西莫多那样畸形的人，也会对着苍天呻吟：美，美，真是美......

　　所以，这幅壁画，在这一带都是有名的，村民们常常在农歇时分，经过这里就进来看上一阵，几个老农背着手站着，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凝视，他们总说：这菩萨就是美得很，比那个香港明星，叫啥，关之琳的，还要美！

　　后来周围几个村子就有传言，说那壁画里的菩萨也贪慕现在世道热闹，跑出来游历了一番，说他们都看到了，看到那个壁画走出来的女人，在月光底下好瞧的跟羊脂玉似的，但就是眼神不好，不如以前菩萨的眼神好，肯定是被那些画师画坏了，这眼神一不好，就不耐看了，一看，怪的很，邪邪的，得跟那老和尚说说，得给重画了，菩萨的眼神哪能那样？

　　莫莫听说了，她没有想到，她顶着如此美丽的脸，可是在这些农夫眼里，她却是可鄙的。究竟是哪里不对了，她一日日一夜夜的站在壁画前头，凝视着菩萨的脸。

　　老和尚害怕了，她想着女子莫不是神经了，算了，重新找人来画吧，别在庙里出了邪事情。于是有一天，他挑着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走到那侧殿里，对在那儿发傻的莫莫说：你回去吧。

　　刹那间，莫莫若被雷击。那神秘的睿智的老和尚，叫她回去。难道这些年，她都不是她，难道壁画中的菩萨真借着她，游历了一番人间。那她的十年呢？去哪儿了？应该属于她的人生呢，这不是她的人生，是有着菩萨那面孔的女子的人生，她的人生本该是不一样的不是吗？不，不对，如果是菩萨，菩萨怎么能遭遇这些难以启齿的事情，变得那么不堪？不，不对，可，如果是自己，自己是个那么乖巧，天天只知道画画的姑娘，楼里那个大男孩儿跟她打个招呼，她就很快活的女孩儿，怎么会过得那么疯狂出轨和一塌糊涂......

　　莫莫昏倒在了壁画前，她脑海里如电击般的闪过太多画面，一会儿，她觉得是菩萨走下壁画偷走了她的十年，一会儿，她觉得是她偷走了菩萨的面孔......

　　壁画已褪色，莫莫的人生支离破碎，她回不去了，回不去壁画，也回不去当初，莫莫在病床上一言不发，很多天，母亲千里赶来抱着她哭，哭一切说不清楚的委屈和本不应该。

　　那天夜里，母亲睡着了，莫莫脱下她的假皮，来到寺庙，掏出她的画具，一笔一笔，虔诚极了，就像她当年第一次画这壁画一样，借着昏暗的光线，其实莫莫在看了太久这壁画，还有过去十年镜子里自己的脸之后，她几乎可以在黑暗中画这张脸......

　　莫莫走了，和尚非常高兴，公司这次用的都是进口颜料，色彩亮丽鲜明，正午的阳光打上来，人跟活的一样，不管你在殿里怎么转动，菩萨仿佛都悲悯的凝视着你，那眼神，真端庄慈悲，真纯情安详......村里的老人都说，比早年间，最早的时候，都要好瞧！

　　大家不知道莫莫去了哪儿，可仍旧议论着她，毕竟她曾在这个都市里，制造了那么多勾动人心的故事。

　　但听说，莫莫成了假皮公司记录在案的，头一个退回产品的客户；还有人在很多年后，去塞外旅行，看见有个圆圆脸的妇人，在洞窟里修补壁画，她神情专注安静，充满了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力量，于是偏偏普通的五官，却那么让人愿意看着她做画，很多人去了洞窟，都愿意到那女人的梯子底下，看着她做画，一看看很久，好像这女人，比壁上的飞天还吸引人。

　　这女人，已经是这个行业里的翘楚，她不仅仅是艺术家，还是有名的学者，写了不少关于壁画修复的论文，在海外也非常出名，她跟一个研究佛教文化的学者结为夫妻，两人清贫，她的丈夫在洞窟边上有一间斗室，书从地上堆到屋顶，他从最顶级的学府来到这里，一呆就呆了二十年，除了回大都市探望父母，从没有想过离开，他的成绩斐然，却浑然不觉，就是来回于西北的遗址和洞窟，他俩相遇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十年，他第一次在梯子下面仰望做画的女子，那神情，让他如沐春风，她太普通，可那气息和光彩，却美得如同壁画上他日日瞻仰凝视的人物。他觉得，这十年，原来他不是在埋头学问，他是在等待，就是等待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