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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一鬼一妓 ...

  •   我在那棵乌鸦筑巢的白杨树下徘徊了两个甲子,不知与多少青年男子欢好,再食其骨血。我本不愿如此,虽舍不得不知多少世的福德才修来的世所罕见的美貌,但毕竟性命没了,重赴轮回才是一个鬼魂的正道。

      只是当年兰若寺香烟鼎盛,父母可怜我花未盛开便夭折,多捐了功德才葬我于寺内,谁想岁代更迭,几十年的乱世,待硝烟过去,埋骨之处已是荒烟漫漫。无人祭扫重葬,竟为千年妖物所慑,作了他人觅食的鹰犬,哪里就是甘心下贱。

      乱世刚开启的时候,我初为妖物所控,每每不甘,心如蚁噬,想我姣好的良家女子,清白身躯,竟要夜夜去屈就那些腌臢乌糟、不知姓甚名谁的陌路人,可无计脱身,苦苦沉浮。人皆传我为妖姬,绝世的面庞,操人命于股掌。只是,我不过是老妖手中的诱饵,日光一没,便演作最最下贱不知廉耻的艳妓,人间的青楼要人的钱财,此地的兰若索人的骨血。

      在第二个甲子的时候,曾有个过路金华,往苏州去的女子,不知躲避什么贼人,避到了寺里,月色中,她立于白杨树下,苦苦沉吟,仿佛有万千苦楚又说不出,她见我坟前残碑,端丽的小倩二字,便说:想你必同我一样,孤苦女流,无人倚仗,独自飘零,不知受得几多委屈。今既相逢,少不得淡酒一杯祭你。

      我见她与我年龄相仿,久不见妙龄女子留连于此,她如此知我怜我,我心中竟起了爱慕相知的心意。我从树后出来,她竟不避我,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后来,她对我说:一娼妓一女鬼,于这世道,实在是无甚区别,何苦相妨惧怕,你又能奈我何,我又能更悲苦些吗?

      我笑了,这女子,真乃解人也,我尚能将那些觉得可白白戏弄于我的男子剥皮吃肉,她却还要讨那恩客们的可怜,兴许谁就能是那个良人,可将她收容。

      我与她把盏言欢,听她说那心心念念的男子,她说他好那清流名声,兴许她就能成就他个美谈,以为自己求一线生机。她说,只要你把世人觉得女子该做的功夫做到绝顶,你把身段柔顺到泥里,忘记自己还有一丝魂灵住在身躯里,做尽所有能让他和他家人愉悦舒适的事,你把他的父他的母他的妻他的子,都当神仙一般供着,等他们都舍不得这神仙般的味道了,你便功成了。

      她说,你需将公婆当佛爷祖宗一般细心供奉着,让他们觉着为着这个家,一生含辛茹苦也得值得了,家中有这么个忠心耿耿的人看护着,他们多少也更放心省心。

      她说,对他的结发,你要做到顶顶好。那原本是她的家她的夫,她辛苦编织了半世,却无端端多出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要挤进这道门。你需记着,你不单是求着这个男人的庇护,也是这个女人的隐忍。

      她说,对他的长子,你尤其要好,将来,说不定那公婆夫妇都不在了,那长子便是家主人,你要让他纵使不是亲生的,也还敬你几分。

      我想她何苦与我这素昧平生的女鬼说这些,与我何干?何用?或许是这些藏在肚子里许久的营谋,总也无处去说,演练之前,总想说说,心里也多几分笃定吧。

      我那时也不明白她口中的生机,我只要摆脱了这一个老妖,能做一个自在的孤魂野鬼就已知足,又为何要再去像个奴仆似的,伺候这许多个“神仙”。

      一个甲子都过去的时候,我忽然明白,好个通明巧惠的女子。六十载都过去,我犹记得她在对我说:都以为我求他那个人,可我哪里还有那份痴心,金枝玉叶都未见得一世就能求个一心人,我不求,我只求个正正经经的名位,到死,他们都得认我是某门某氏,不是孤魂野鬼,这本就该是我的,奈何老天要绝我这一世,将我抛入见不得人的行当?我不作那苏小小,纵使如何的色艺双全,千百载也都得背着个娼字,我本良家子,我本良家子......

      她一杯杯酒下去,双颊酡红,尤自一遍遍说:我不求他这人,我只求经了他,能得着个名正言顺,名正言顺......

      老妖将我从生死薄上偷出,为得是永世役使,我成了不生不死之人,再也不会有小鬼来捉我去转世。我想那个削肩长腰的女子既能脱得老天的捉弄,我为何不能脱得老妖的钳制,我为何不学她,也为自己求一线生机,谋个前途。

      她能偷得那份沦落妓籍想都不敢想的端正品位,我凭什么就不能觊觎再世为人的机会,她不是也说,我跟她不过是一样的,老天给别的女子走的那一条路,偏偏就是不给她;老天给别的女子的嫁人生子,却偏偏让我早早夭折。世人皆说作女人难,要挣得个凤冠霞帔子孙满堂风光大藏宗祠祭祀,这路固然辛苦可又是多大的福分,多大的福分,他们怕是想不见我们这种,一丝机会都没有的人,永世只能站在暗色里。

      从那时起,我一直在等,等那个会对我说不的男子,我知道一旦我等到了,我的生机就来了。你或许奇怪,既然是拒绝,哪里来的生机?殊不知,那嘴里的不,不过是自标高洁,不屑与低贱之人苟且。自恃君子的,或不屑□□□□,却绝难忍一个受了委屈的美人,伸张正义、锄强扶弱本就是应当的,何况是为着个真正的美人。你需让他识得,你正是淤泥中一朵白莲,有多少种的可怜与不甘,只在等个不仅有情更是有义的君子相扶持。

      你问我可曾等到了吗?呵呵,他叫宁采臣,本朝进士,官封三品......今春,我的大儿要去赶秋闱,我叮咛再叮咛,路过金华,切切不可借住城北兰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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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夜读聊斋《聂小倩》,不得不想及董小宛,虽一妓一鬼,皆以无身份之女子奋力呈现女子所有之"美德行",竟真求得生天,于本无缝隙大构架里赢了身有立锥阖家接纳的"好结局",小宛求得"完全"不知有否借了乱世的光,但其于现实中的奇迹性也不亚于故事里孤魂野鬼作诰命夫人了...小宛若读到小倩,必最明了这苦心和意外之喜。

      在我想象里,我大约就会认为聊斋先生写聂小倩,莫非就是将董小宛作了原形。鬼亦好,妓亦好,都是不幸滑脱到了在世道给女子安排的可以的好命运之外去了,而且几乎就都是绝无再入场的机会和理由,即便妓女从良给人作妾的许多,但要在有父有母有夫有妻宗族聚居的舞台上,给自己争个体面角色体面结局的,就是要观众们给个“好”的,何其难!

      董小宛和聂小倩总算都费尽苦心求得了,她们自己甘苦如何,反正看客们都承认,没戏的人竟然就真演了个角色,而且还演下来了......

      有人或说聊斋先生的故事里书生们占尽了便宜,但比之无数的张生弃了莺莺后再发一番重作正人君子的说教,在那时之情境世道,聊斋先生不可谓不是有一份对女子理解之同情的。

      当然,作为那时代一士人,作为山东农村一老叟,聊斋先生对女性的“要求”,或者说聊斋一书中所有关于女性的视角,都并无超脱时代之处,甚至还是那时代中偏于保守和传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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