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露 华 （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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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初的名字，叫做阿满，是未央京的城边上货郎家的大儿子，四岁以前，娘并不常叫我的名字，她走街串巷收罗些半新不旧的城里玩意，然后再步行几十里到乡间去倒卖，数月归来，喝过我烫好的酒，然后就低低长长地一叹：“唉，赔钱货，你要是个姑娘该多好！”
虽然总盼着娘早早回家，可我最怕她说这句话，因为她叹过之后，阿爹也会跟着轻叹。
像是老天总算听进了爹娘的叹息，大妹、二妹还有三妹四妹接连着呱呱坠地，可娘的喜笑颜开并未持续太久，货郎的生意做得不顺，京城的物价又年年见涨，一家七张嘴，越发捉襟见肘起来。
九岁生辰的那夜，阿爹端来一大碗长寿面，红烧的瘦肉油炸的蛋，盖在最上面，都堆成了小小的山，妹妹们嘴馋得直嚷嚷，向来好脾气的阿爹一把推了她们去小院子里，关上了门，单叫我吃，“男做九女做十，阿满，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多吃些，吃的饱饱，我的好孩子。”
第二天，鸡叫才过一遍，我便站在阿娘身侧，怯怯地看着与她对面的中年女子，以及那女子背后，铁槛极高的大门，正悬的牌匾上有两个字，我不认得，刚想问问娘，就见她伸过手，将我往前一送，“这孩子什么都不懂，但老实且能吃苦，以后，劳您多看顾他一些。”
就这样，我卖身为仆，阿娘得了三两银，据说带着爹还有妹妹们回老家营生去了——这都是买下我的管家讲的，她还教我认会了牌匾上的字，华府，一门三代太史令，鼎鼎大名的书香世家。
接下来的大半年里，我被分到管家相公的房里，帮着做活，大约是见我真的是安分勤快，立春不久，管家领着我穿过重重院落，最后停在了二少爷华岚的厢房门口。
许多年后，小小的云蔚少爷总会问我，他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男子，一遍一遍，从来不厌倦。
而我，细细地回想起华岚少爷时，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总是初见的那日，梧桐树下，负手而立的少年眉目那般清俊，脚边的池塘碧波粼粼，水光倒映，他的微笑一如三月的风，清新，和煦，“阿满是吗？听管家说你生在霜降，以后跟在我身边，就改叫霜辰吧，咱们就是伴儿了。”
十岁还差两个月，我成了岚少爷的小侍，他竟真像一开始对我说的那样，把我当作了伙伴，教我识字读书针线绣作，从不训斥指摘，日子久了，拿管家相公的话讲，我已有两三分少爷的品格了，“咱们的岚少爷啊，不是吹牛，整个未央京里，能有几个比得上呀！”
说来也巧，那一年端午，岚少爷出府去看赛舟，锦轿重帘，也有急风掀起的之时，翌日里，就有好事的人排出个什么“未央三公子”，行首是淳侯班家的小公子，那位据说在先帝时就曾被考虑要选作皇女正夫的，是个极出类拔萃的人物，而紧接他的，就是岚少爷了，虽不是第一，可仅凭轿帘翩跹的片刻，便能惊艳众人，终归是应了管家相公的话，比得上的，又有几个？
有时候，讲一个岚少爷的故事，哄了云蔚小少爷安心入睡，我会有些微的怔忡，我从未正面回答过他的问题，岚少爷是个什么样的男子，我没办法用简单的一两句来说清，只能不断地讲述，逐渐积累起来，等到云蔚小少爷长大了，会有自己得出结论的那一天。
我是感激岚少爷的，卑微的童年，仆人的身份，却在他的身边，感受到了一种属于自我的尊严。
大家公子的各个方面，岚少爷都做到了十分，优秀得仿佛没有一丝缺点的他，亲切地对我抬眉浅笑，恍惚就会有种岁月如斯完满的感想，疏楼小院，清静无波——这样的人生，就算持续一世，也没什么不好的。
然而，我眼中的这种完满，却在泰宁二年的深秋，因为自遥远的连苍关传来的一个消息，崩裂了。
岚少爷为人最是和气沉稳，年纪虽轻，却深得全府上下的敬重，尤其夫人在泰宁元年病逝后，他帮着姑爷打理家事，甚至还收拾了好几起大小姐华姗惹的烂摊子，繁琐劳累尴尬种种，他只笑笑，一派云淡风清，然而那日晌午，他从姑爷房中出来，无甚表情地握住我的手，“霜辰，裴家······裴燕歌出事了，突击敌军的时候，被砍下了马，说是生死一线，这还都是隔了月的消息，也许，她现在，已经······”
我不知该怎么说什么才好，默默低下头，看着岚少爷攥得越来越紧的手，眼泪一下子就上来了。
见我哭起来，岚少爷反而镇定下来，他负起双手，仰头望向北面的天空，“其实，我只见过那人一次，那时她还小，刚过十岁吧，我也才十二，偷偷从屏风缝里看她，谁想她立刻就回过头来，然后又立刻转回去，后来才听母亲说她是自小练武的，霜辰，说来也好笑，这么久了，我总记得她匆忙转脸时微微发红的两腮，一想起来，就觉得······”
他说到这里便停住了，我擦去眼泪，看见岚少爷的双眸中亮过一道光华，又随即黯淡，我想，他是在想着那位裴家的燕歌小姐吧，也依稀听说过，岚少爷和这位小姐，是早就有了父母之命的姻缘约定的。
那时，我只暗暗祈盼她逢凶化吉，为着这样好的岚少爷，也请老天一定保佑她平安归来。
那时，我并不知道，裴燕歌这个连名字都如此陌生的女子，会那样深远地影响到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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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得知裴家小姐重伤的消息后，日子开始变得异常缓慢，岚少爷依旧忙碌于繁杂的家事之中，面上平淡，可却开始偶尔出错了，偏偏姗小姐不知安的什么心，经常喳喳呼呼地跑来，说一些连苍关的小道消息：“战事吃紧，粮道又被歧蒙人给截了，这下裴燕歌麻烦大啦，那么重的伤，上好的药草运不过去······”
岚少爷只是默默听她说完，拨两下帐房的算珠，平平静静地笑言，“多谢姐姐的告之，你来的也巧，上月多支的那五十两银，想来也能补上了吧。”
每每我对着立马抬脚走人的姗小姐的背影愤愤时，岚少爷却拍上我的肩膀，脸色沉暗下来，什么也不说，晚饭也必定是不吃，直接去佛堂焚香。
又是两三个月，立冬的翌日，连苍关八百里加急，西翎军胜多败少，总算将来势汹汹的歧蒙人拖入了持久的对峙之中，女帝闻报后自然甚感欣慰，又问裴元帅，答说元帅无事，只是少将军虽保下命来，大夫却说可能会有瘫痪的危险，目前仍在高烧。
这回，是真的消息了，我甫听到便是一身的冷汗，转眼去瞧岚少爷，只瞥到他摇摆的一尾衣角，素来端静优雅的岚少爷，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佛堂里去。
接下来，岚少爷除了操持家务，便是焚香祷告，三餐里全撤了荤，冬夜漫长，我跟在他身后，握一串佛珠，对着观音菩萨磕头，求求天地万神，保裴燕歌一个平安。
节骨眼儿上，姗小姐不见消停，先是五六天没回府，把姑爷急得不行，好歹回来了，又是一身酒气的欢喜，拉着岚少爷的袖子，乐呵呵地道着恭喜，我还以为是裴家小姐大好了，谁料她却丢下一句：“弟弟你好运气，杜丞相的二侄女看上你了，托丞相大人做媒，要跟咱家结亲呢！”
当时四周忽然就安静了，我仔细看看姗小姐，虽然半醉，但不是说胡话的样子，心头登时一凛，杜丞相的权势滔天已是未央京人人皆知的事，而她的两位侄女，风评很差，典型的浪荡纨绔，倒和姗小姐颇为相投。
岚少爷真不愧是岚少爷，他一如往常那般的平淡如斯，只说姗小姐醉了让人扶回房去，又哄转了姑爷去休息，人群四散，我看见他宽大的袖口里，攥得紧紧的拳头。
事情果然不简单，晚上姑爷把岚少爷叫了去，快二更才回来，我倚在院门口提着灯，岚少爷远远地唤了一声霜辰，就站定在石径上，我迎上前，萤黄的灯火之中，岚少爷微蹙了眉，负着手，夜风冰凉，撩起他束发的绢带，“霜辰，你悄悄收拾些细软，待会儿，我们从角门出去，老杨妈应该快架好车了。”
我一时间愣在那里，完全不明白岚少爷的交待。
那夜无月无星，寒冷而静谧，岚少爷转身面向我，沉静若水的眼眸里，升腾起灼灼的热意，“我要离开未央，去连苍关，去找裴燕歌，霜辰，你能陪我吗？”
我没有犹豫地点头，岚少爷就是我的天，他在哪里，我自然在哪里。
然而，对于我们来说，在更高之处，那性命堪忧的裴家小姐，却预示着真正无垠的苍空。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露 华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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