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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江孤影故人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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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十五年,岁至丙申。
其时刀兵起于西疆,边塞之地并不太平,来往的人也少。这会儿正值午时一刻,天色已隐隐晦暗了下来,天边重重黑云堆积,云脚低垂几乎要碰着远方的沙丘。惯走龙门出关的熟客都说,这是大风沙要来的征兆,这几日定会来一场大龙旋,以惩西兵之祸。
走大漠的人总是很愿意信天,这六十年一度的风沙,在他们口中似乎也成了天老爷抛向人间的怒气。
从出关驿站西行十数里,便能看见常年矗着的一家客栈,酒招上“龙门客栈”数字已经被风沙消磨得模糊不清,但这家客栈名气大。不光因为几十年间毁了又重建死不挪窝的德行,也是为着来来往往出入龙门的,若要打尖就只能住这家黑店,一家独大到出了名。
横行霸道的龙门客栈,老板姓顾,却是蜀地匪帮的后台,到这已经是不为人道的事儿了。
顾老板前几天就放了话,客栈上下躲风沙,不日避去关内,不做生意。可这会儿进门只见人头涌动,全是一路来的客人。
“客官,客官,今儿不做生意。”风沙打着刚合上的门,客栈伙计见状不好只得迎上招呼,只觉得这一大伙人站得太过齐整,说话都不见大声气,扎手。可别是官面上的人。
伙计两手搓了搓,只想着怎生在老板发火之前和和气气把人劝走了。一晃眼却发现这伙不明来历的站位极有意思,隐隐围着中间的人,瞧着是头儿。
那被簇拥进来的人原本打量着店面,像是要好好看清是有多脏乱似的,伙计不由在那不动声色的打量里梗了下,陪好的话卡在了嗓子眼,即使他站着,伙计恰好只对着他的侧身。
像在等人啰嗦完,好直入正题,伙计也知道自己的话怕是一个字都没被听进去,再说些台面话也消停了。
人怕是劝不走了。
话声一停,那人就往他的方向偏过了头,他笠下仅露出个苍白削尖的下颌,缓抬了抬。接着从人群边角闪出一人,走向硬撑着挡在后堂门口的伙计,递过去了个银光锃亮的物事,也不管有没有被接住,随即退开。
定睛看去,那物事却是枚细镖,尾端成钩,开锋极利。
“拿这个,去叫你们大老板。”
这人说话间可见嘴角线条略有松弛,显得柔,想是上了年纪的缘故。
伙计拿了信物,也不多说话,应了声便往里走,外头一帮人哪里需要店伙计照看,这不他上楼时瞥见那头儿一撩披风坐下了,身边一群人依旧站着护得齐整。
顾老板是个娘们,好看得紧的大姑娘。可惜看得了摸不着,看多了也得仔细自个儿的招子。活色生香的老板娘,这在龙门也是个特色,即使客栈的当家换了一茬又一茬,从头到尾只有三个是娘们儿。
顾老板正抓着笔清帐,闻言不动声色地反问:
“你说那是官路上的人,认清了?”她搁下笔,又打量了一番伙计手中的细镖“都拿上头的信物找上门来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伙计道:“头儿坐着,下边人只能陪着站,大气不出一口,那头儿一块破披风还不忘暗绣个花儿鸟儿的……又夸富又这么多臭规矩,这年月不是官路上的哪来这许多讲究。”
顾老板斜了一眼过去,嗔怪的娇态像真正不谙世事的姑娘家。
“你不也在前头站着?”
伙计张了张嘴,舌头打了结。
顾老板一提裙子站了起来,径自往楼下走,头也不回地斥了一声:“拿好镖跟着,一会别先软了!”
顾老板笑起来的神态肖似她前头那位老板娘,顾少棠。
顾老板还是个娃娃的时候承欢在顾少棠膝下,但凡见过两人笑模样的,都说像,意态难描的好看。
“龙门客栈不过乡下小地方,怎好随便要贵客的东西,伙计不懂事,妾身这就把东西还了来。”
正大堂里干等的那伙子人这么就看着老板娘裙脚翩翩地下楼来,行走间叮当声响,未语先笑,抬手就是一记飞镖,“夺”得一声钉在那头儿脚前三寸的地板上。
笑声还未歇。
如此不客气的做派,一群人脸色都变了,只有顾老板笑吟吟示意伙计拖张凳子搁在头儿对面,一旋身坐下了,托腮瞧着同她一样面不改色的头儿。
“顾少棠是你什么人?”头儿终于说话了,语气居然还颇和缓。
他低头瞧了一眼地上的镖,心里估量着,又道:“看起来和她惯用的极像,但材质不同,里头又是中空,只加了层镀银——小姑娘不学乖,那东西我喜欢得紧,还是原物奉还的好。”
顾老板却不理他,斜签了身子拿老老实实杵在她身后的伙计当靠背,道:“顾少棠么?那是先师的名讳。”
“镖也是先师的东西——我师傅说啦,哪天有人拿着刻七星纹的镖来客栈,就让我带句话给他。你先说说你是谁,是不是我师傅口中那人?”
那头儿不说话,过了一会,像是极疲惫似的抬手,朝后挥了挥。杵在他身后比被充作靠背的伙计更像泥塑木雕的众人立刻鱼贯出了客栈,避到了外面,只有三个人的屋子立时空了起来。那头儿低低笑了声,足尖一碾,也不见多用力,原本插着的银镖立时带着一串微凄的破空音逆射了出来,被他伸手轻轻巧巧接住了。
头儿把镖举到眼前,打量了片刻,静静道:“姑娘闺名可有一个‘留’字?”
顾老板哼了一声,点点头。
那头儿柔声道:“那好,礼尚往来”他扶了扶笠帽,软帷飘垂下来把下颌也挡住了,“雨化田。”
顾老板突然道:“龙门飞甲?”
头儿一怔,答道:“……甲你祖宗。”
他音色冷淡,说话的时候咬字清晰,文雅得仿佛说这话的根本不是自己。
顾老板却笑了,在伙计身上靠得更舒服了些,乜着那头儿语气笃定:“你在骗人。”
她笑出一口细糯的白牙,乜起人来却是冷冷的讥诮——又叫人想起顾少棠。
头儿刚理过笠帽,晃眼间可窥见他的鬓角,一片霜白。
“少棠提起我时说了什么?——姑娘若肯告诉我,我便不骗你啦。”
“听起来不是很划算。”顾老板挑剔着上下扫视那头儿,避重就轻道,“獐头鼠目,不伦不类。”
那头儿终于笑了出来,竟是颇为愉快的意味。
“我是……雨化田。”
顾老板便也道:“你骗人。”
那头儿只管把玩着手里的镖,道:“她都说了我的事?”
顾老板脸色一沉:“师傅自然说了。你是卜仓舟,江湖人称风里刀,獐头鼠目,不伦不类,五十多年前冒名顶替了一个大官,从此便一去不复返啦。”
她倒是一直没忘记那八字死穴,得空就戳。
那头儿捻着镖身不说话,他的确是风里刀,只是过着雨化田的人生已一个甲子。六十载一个甲子,真真假假,这许多年过去也都作了真。
晓得实情的人,常小文回了鞑靼,赵怀安、凌雁秋隐遁,如今顾少棠又故去,就只剩风里刀自己。
还有对座的顾老板。
风里刀道:“少棠要你带甚么话?”
“师傅说,她不要见你,所以不想你去寻她。但要你知道她葬何处,师傅一门都葬在渝州壁山,自东北入山四里有松林,便是那里了。”
还有,待那獐头鼠目的家伙要如待师尊一般,这就不必说了。顾老板想着,皱起眉。
风里刀“嗯”了声,点一点头。
他道:“少棠给我信物时说,若我有事再到龙门,便拿它来这里,可得客栈主人帮助。”
“来甲飞旋龙,沙海献神门。六十年之期明日便到,我要随你们一同去黑水城。”
顾老板霍然抬头。
“我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