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第十七章 迷雾竹林 ...

  •   季文暄心中吃惊不小,心道这竹林有邪。连忙记住干尸所在的方位,面对着干尸向后撤了丈余,转身准备离开,方一转身还未看清便感觉到一阵邪气——身后咫尺,又是一具干尸!他连忙向侧方移动,却发现不远的前方,路口已然有同样的两具干尸在等待!在夜间的竹林,这一切,显得尤其阴森可怖。
      避无可避。他心中一紧,遂拔剑出鞘,转身向前,大步面对着那两具干尸走去。他一迈步,身后的两具干尸便悄悄地尾随他移动起来,发出悉悉簌簌的声响。季文暄走了两步站住,那声音便停止了。他又向前走,声音又出现,反复如是。
      原来,若是他一动不动,那些干尸也不会动。但季文暄并不打算在这些干尸中间安静地站上一夜。他便一直向前,直到四具干尸几乎要碰面,再向前一步,那四具干尸突然如机关契合般斜侧身,组成了一个方形的包围圈,将他圈禁在中央。
      干尸还是没有再动,但季文暄此时已经无路可走了。
      夜里的风凉飕飕地吹来,雾气益发浓重莫测。季文暄站在死亡的腐臭气息中央,不禁觉得一阵恶心。他心里一个激灵,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飞身跃起,从高处飞身挺剑,朝向那四具干尸便刺。
      谁知他一离开地面,那原本拥挤一处的四具干尸便立即散开,地面中间出现一个巨大的通道。
      季文暄心中大惊,却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就这么笔直地坠入其中。
      四具干尸重新归位,一齐转身朝外。机关契合,那通道的入口瞬间又封闭了。
      
      不远处的大石后,地下面,火折子亮起来。
      原来这大石背后原本是一处地下秘道。只有按照一定的步法走,方能打开机关,若是一步踏错,干尸便派上用场。这又是龙步云的杰作,也是季文暄所不知道的。
      龙步云扶着昏迷的雨笑,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中一步步沿着石制台阶走下。台阶的尽头是一间石室,中央的石床上铺满稻草。他扶着雨笑在石床上躺下,略一思索,就将她的穴道解开了。
      雨笑仍然在昏睡中没有醒来。她的脸色有些痛苦不安,羽睫微颤,唇角血痕犹在,此时尚在噩梦中沉浸。龙步云检视了她的脉搏,显有虚弱之象。他扣住她的手腕,屏气凝神,将一丝内力输入她的体内,刚一发力,便觉不对,起身向后退了数步——
      虚弱只是表象,而她的内息,是如此的不同!
      他望着尚在昏迷的雨笑,冷笑一声。我一直以为你是弱质女流,原来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若这样任由你进入我军为质,岂不要作出许多难以预料的事情来。
      他走上前,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庞。
      这是沈敏和萧范的后人,我真是小瞧了她。龙步云冷笑一声。
      雨笑幽幽地醒过来,慢慢睁开了迷蒙的双眼。待她仔细看清四周,见坐在床边的是龙步云,却很是吃了一吓,立即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来,检视自己的衣物。
      龙步云冷冷地盯着她道,“我问你,你倒底会不会武功?”
      面对突如其来的这一问,雨笑感觉莫名其妙,她想开口说不会,却怎么也说不出话了。方才下狠心的那一咬,虽不致命,唇舌间却仍觉疼痛难忍。她拼命摇了摇蓁首,低头看着胸前的鲜血,心里也是一怔:方才,自己怎么下得了那样的狠心?
      龙步云却不理会她这些,上前一步抓住她沾满鲜血的衣襟,冷冷地道:“不会?你意欲骗谁?是不是季文暄设计让你进入我军做奸细,伺机行刺?你说!”
      雨笑摇摇头。
      龙步云显然不相信她的否定,仍然是步步进逼:“你体内有陈年的内力,定是自幼便修习高深内功,这你还想瞒我?”
      内力?又是内力!难道他刚才……
      雨笑疑惑地看了龙步云一眼,只见他灰色的瞳孔里泛起一片阴森杀气,心里不由得一惊!她连忙辩解道:“不是……”
      话还没说完,只感觉疼痛难忍,体力已经几乎消耗殆尽。
      “明天我会送你到将军府去,今天晚上你先在这里想想清楚。如果我猜得不错,季文暄应该也已经落在我的手上了。”龙步云一甩手,径自上了台阶。
      雨笑心里暗自叫苦。本来她假装自尽,是希冀龙步云见她已无利用价值,便丢弃她逃离,这样他单枪匹马,逃不了多远,都会被重新捉拿回城。不意他竟未就此罢手……这可如何是好呢?
      
      侯景望着面前五花大绑的季文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道:“龙步云,你这次办得非常好。”
      龙步云知道他的脾气,交代的任务并未完成,他心里并非十分满意。遂道:“大将军不治我之罪,我却要自己讲明。这次杀萧方智未遂,全系此人从中阻拦。但是萧方智剑坊遇刺,只要传出去,也是可以起到相似的作用。”
      侯景却无意听这些,往榻上一坐,指着季文暄兴奋地问道:“说说,你是怎么把他请回来的?”
      他用的是“请”字,龙步云和季文暄都注意到了。季文暄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龙步云却怎么听着不顺耳,原来这“办得非常好”也是指的这一出。遂气不打一处来,慢条斯理地道:“大将军三番五次,又是悬赏,又是捉拿,都请不了来,我哪有那本事。我只是胁迫了萧范的爱女,才迫使他乖乖就范,甘愿自投罗网罢了。”
      “哦?”侯景奇道,“萧范的女儿?怎么未见呢?”
      龙步云故意沉默片刻,有些沉痛地道:“想不到那萧范老奸巨猾,他女儿却性情刚烈。昨晚因不甘受到胁迫,遂咬舌自尽,昏厥过去。至季文暄被擒之时,早已气绝身亡了。”说完又故意在季文暄耳边长叹了一口气道:“唉!好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可惜,可惜啊!”
      季文暄脸色骤变。
      侯景听得也动了容,跟着扼腕道:“是啊,可惜,可惜!”转念道:“若是她能在我军中为质,萧范的行动也会有所掣肘。”
      “可惜,她已经不可能来到军中了。”龙步云的表情依旧漫不经心。
      季文暄已经听不下去了,盯着他吼道:“龙步云!你把郡主怎么样了?若我有一日重获自由,定叫你碎尸万段!”
      “季文暄,你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啊。”龙步云很轻蔑地一笑。
      “重获自由很容易。”侯景接着说服他,“若是你肯成为我的谋臣,助我征讨萧梁,成就大事,我便还你自由。还有,”他接着道,“我们军队里不缺漂亮女人。若是你答应助我,要哪个,我便赏了你!”
      季文暄冷笑道:“侯大将军误会了。季某奉王爷之托,保护郡主,并非因儿女私情,而系报答王爷多年养育之恩。如今郡主出事,季某罪责当诛,有何颜面复见王爷?”
      “这不就是么?”侯景笑道,“既然如此,便来我帐中罢。”
      “非也!”季文暄上前一步,斥道,“大丈夫人生在世,当知恩图报,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焉能见利忘义,背主投敌?如此行止,与禽兽何异!”
      两旁侍卫纷纷拔剑道:“大胆!”
      龙步云淡淡一笑:“季文暄啊季文暄,有些人和事,我一个局外人都看得出,你自己却不明白。你说说,你是口是心非呢?还是道貌岸然?”
      季文暄反诘道:“你甚么意思?”
      龙步云摊开手:“没什么意思。”
      侯景在榻上看得明白,决定下来劝劝和。
      “够了。我并不想你二人相争,伤了和气。龙庄主,你的功劳我心知肚明,你就少说两句。”侯景说了龙步云两句,转而亲自去为季文暄松绑。
      “大将军!!”侍卫纷纷又把刀剑亮了出来。
      “放心。把剑都收回去。”侯景却大方地一挥手。“季文暄,这次我放了你,你可现在就回合肥去。”
      季文暄闻言,拱手朗声道:“谢过侯大将军。战场上,我们后会有期!”回头便走。
      “且住!”侯景喝道。他凭借拐杖来到季文暄身边,道:“出了这种事情,恐怕难逃其责。季大人在王爷面前何以自处?”
      “季某无颜见王爷。当归返合肥请罪,求一死于自家军中,不劳大将军费心。”他沉默片刻,道:“只求大将军开恩,许季某带郡主回合肥去。”
      “可惜我求才若渴,季大人却终不能为我所用。”侯景叹道。转而向龙步云道:“这件事情,你去料理罢。”他在正厅转了数遭,道:“人道季文暄神机妙算,沉稳过人。不料今日我却见到其另一面!”
      龙步云冷笑:“季文暄,你不是想见她么?一会我便带你去。”

      石室中的秘道机关,一样难不倒雨笑。她费尽心力打通机关的枢纽,推开暗门,走上清晨阳光薄洒的地面。竹林中是极目可见的一片葱茏,清晨的风里夹杂着丝丝竹叶的温馨气息,昨晚的杀气已经荡然无存。雨笑平静地望着四周,并不知昨天夜间季文暄就是在这里,为了救她而落入了陷阱。她只是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打开了机关,向前走了数步,企图离开竹林。
      但是她还没走到竹丛面前便停住了脚步——除了出口附近是一片空地,四周那些郁郁葱葱的翠竹遍植得密密麻麻,连间隙都很窄,哪里有出路?昨天晚上,自己昏昏沉沉,并不记得来时的路。难道,昨晚不是从这竹林间前来的?雨笑自问道,心里泛起团团疑云。
      她细听此起彼伏吹过竹林的风声,那是如同江面上波涛的声响。竹林至少要有几百亩地罢。若是要强行出去,难道需将这些生长茂密的竹子齐根砍断?雨笑仔细检查着竹林,确定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她回头看着中间的那块大石头沉思良久,旋即走了回去。
      大石约高丈余,雨笑细细寻找,在大石背后发现了一个阴刻蜗牛形状的符号。旋转三圈,还有一个箭头。这个符号,好生熟悉,给人带来一种心惊之感。
      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
      沈雨笑皱了皱眉,突然想起神庙、秘道、铜灯、触目惊心上涨的水……这些意象一瞬间占据了她的脑海。是了!是那晚和冰鹤,在龙步云的山庄。山神铜像的背后,也有这样的一个符号。那也是龙步云做下的符号。
      雨笑的手指轻轻地从这个符号上滑过,心里犹疑不定。设计机关的人,总是难逃他自己的定势,喜欢用同样的符号来表示同一种事物。可是龙步云,他为什么要将同样的一个符号做在这里呢?这是一个通往陷阱的符号,通往死亡的符号啊……
      雨笑环视四周安谧的竹林,心里想道:难道这竹林里藏着毒箭、瘴气之类?若是自己因此丧命,怎么办?可此刻龙步云实在没必要再对她下手啊……她又转念一想,难道,自己注定要死在这里?
      雨笑默然。她想起了在秘道里,苏冰鹤临危不惧,谈笑自若的模样。她和冰鹤曾经共同闯过生死劫难的关头,如今却只有她一人面对,心里竟有些没底。风儿吹拂她乌黑如油的发鬓,银质的步摇发出细碎轻灵的声响。
      冰鹤,此刻若是你,会怎么做呢?
      反正自己已经落入敌手,不如就索性试试看,倒底有什么玄机!她并未再加思索,便小心地迈步,缓缓围着大石转了三圈。这时,耳畔响起簌簌的叶声。竹林开始移动,在原本茂密的竹林深处,出现了一条蜿蜒的小径。这符号的第二次指示,反变成了生路。
      雨笑有些明白了。龙步云,他是一个如此自负的人,不屑将同一伎俩重复使用两次。
      她昂首阔步,沿着那条新出现的小径,向竹林深处走去。
      “站住,”身后一个男子的声音道。雨笑转身,惊觉龙步云不知从何处而来,已经站在她的身后。
      “你难道不知道,那个符号,意味的是什么吗?”他神色平静,语调却透露着些微的失望。
      雨笑不回避地望着他道:“是道路。可以走的道路。”
      “不。是死亡。”龙步云冷笑道。
      雨笑心里暗道:原来自己高估他了。看来这次,他真是来要自己的命。遂鼓起勇气反驳道:“你想要杀了我一个弱女子,便动手罢。何必费这些周章!”
      龙步云并不在意她的怒气,而是环视四周一声长叹。“我还以为这么美的一个所在,会中你的心意呢。如今看来我是自作多情了。你真的宁愿去死,也不愿待在这里么?”
      雨笑心里有些厌烦,并未细听他的话中之义,只恨他拘禁自己,胁迫他人,遂道:“君子不强人所难!”说完,也不管身后人本是武功盖世,转身便走。
      龙步云脸色一沉,扳动了身边的机关。竹林两侧喷出一阵青色的烟雾。雨笑冷不防备吸入了少许,便感觉脚下绵软起来,全身失去了力气,径直向前倒了去。
      龙步云走上前来,将她一把拦腰抱起,回到了密室。
      “想从我面前大摇大摆地离开?”他凝视着面前已经无力挣扎的雨笑,道:“你的本事我已经见识过了。此药的药效三个时辰后自然会解除。但从现在开始,你最好乖乖地呆在这里,什么都别做。否则,你会死得更快。”他冷冷一笑,眼神从雨笑身上移开,立即变得冰冷寒冽:“你做事这么不管不顾,看来是并不知道军中对待女人的规矩。我怜香惜玉是有限度的。若是你磨光了我的耐性,我会让你死得惨不忍睹。”
      雨笑无言地望着他,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她从未了解这个人的内心,原来是这样阴暗可怖。
      
      龙步云和季文暄站立在竹林的中央。在中央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经有一座新坟。没有墓碑,静然孤立。
      季文暄的表情不自然起来。“这定不是郡主的坟茔。”他喃喃地道。
      龙步云站在他身后,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
      季文暄还是定定地望着坟前的新土,并不相信这一切的真实性。他对着土堆缓缓地伸出了手掌。龙步云见他准备发力破坟,冷冷地道:“季文暄,你非要你家郡主死了也不安生么?”
      季文暄这才收回了手掌,他注视着土堆的眼神一瞬间闪亮了——因泥土间有一件亮晶晶的物事。他急忙俯身拣了起来,竟然是一支修长端丽的银色步摇,银制的花枝上镶嵌着细粒的素色玛瑙,花蕊中勾衔成串的细银叶片。微凉的风流过他的手指缝隙,步摇发出银铃般细碎清脆的声响。季文暄的心里象被什么蛰了一下,雨笑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他心里质问道:小郡主,你还活着么?

      “余先生!昨夜的刺客可曾落网?为何今日不曾见季总管?”萧金凤扯住暗自出府刺探消息的余自清问道。她是个急性子,见天色大亮,还没有季文暄和刺客的消息,便差了余自清赶忙出去打听,哪里还能将自己憋在个闷葫芦里。
      余自清却不管她的焦躁疑惑,只是兀自跺脚叹气道:“唉!唉!”
      倒底怎么了?萧金凤见状益发地疑惑,忙抓住他的衣袖,喊道:“你倒是说啊,叹什么气啊!”
      苏冰鹤在旁也忙不迭地催问:“余先生,倒底发生了什么事?”
      余自清还是一脸的霉相,看了一眼苏冰鹤,又叹了一口气。“是你们俩非要问的,我说了你们可别太着急。”
      他这一说,苏萧二人更是着急了:“少废话,快说!”
      “昨晚行刺的是叛军的人,叫个什么龙步云的……”
      果然是他!苏冰鹤心道。忙问:“抓住他了没?”
      “没有。”余自清愁眉苦脸地摊开手道,“昨晚季总管差点就要抓到他了。可是……关键时刻,他出手胁迫了沈郡主——”
      “雨笑?!她怎么样了??”苏冰鹤听闻此讯息好吃了一惊,想起雨笑弱质纤纤,必经不起此等惊吓,他抓住余自清的胳膊:“快说!”
      余自清知道出了这种事情总也瞒不住他,只好将所知道的一一道来。
      “他以沈郡主为人质出了城,却还是不放人。沈郡主为了保住季总管和大梁不受挟制,毅然选择自尽,此刻恐怕已经……”余自清说着偷偷瞥了一眼苏冰鹤苍白的神色,“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苏冰鹤听完他这几句话心中如遭五雷轰顶,想起前几日在情人谷的分别,雨笑的一颦一笑仿在昨日,一颗心紧紧地揪了起来,随之而来便是一阵剜心之痛。
      他仿佛看见雨笑在垂死之际的挣扎。
      “不!!”他抓着余自清胳膊的双手紧钳,撕心裂肺地吼道:“她不会死的!不会的!!”余自清从未见过他这般悲怆震怒,骇得脸色发白,几乎要软瘫在地。
      萧金凤连忙劝道:“冰鹤!有话好好说,你赶紧放开余先生!”
      苏冰鹤这才松手,喃喃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他几步跨到院门前,喝道:“让我出去!雨笑在哪里?我要去找她!她不会死的!”
      门前的侍卫们见状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是季文暄的命令不得不遵,刀枪剑戟还是一齐架了上来:“季大人有令,苏剑师可到外院自由走动,但不能出大门去。苏剑师就别难为我们了。”
      雨笑啊雨笑!若是没有这些该死的禁制,我定不会让你落入歹人之手!
      我,真是好悔啊!
      季文暄,枉我这么信任你!是你,害死了雨笑!
      如今,你在哪里?为何不敢来见我?!
      苏冰鹤剑眉横处,一声幽长的龙吟,穿空剑已在手。他眼眶微红,将剑缓缓举起到胸前,一步步向前走去,杀气弥漫了他的全身四周。
      “季文暄!他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雨笑若是真的有事,便是死在他手上!你们,立即给我滚开!”
      侍卫们战战兢兢,手里仍然举着兵器,腿脚却不争气地往后退。谁都知道,若是吃苏冰鹤全力击出的一剑,此命定然休矣。
      苏冰鹤神色如同着魔般地穿过走廊,走向院门。
      院门口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你不能再向前一步了。除非,你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他道。
      苏冰鹤停在了他的正对面,二人相隔不足数尺。
      “你!季,文,暄!”他的声音低沉纯净如昔,却愤怒而悲伤:唇齿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发出的恨意,浸入了骨髓。身形一动,剑身已如影随形,顶住了季文暄的前胸,并猛力向前一送。
      萧金凤和余自清诸人见状都呆在当地。
      风里传递着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息。
      季文暄没有动,从容地闭上了双眼。
      他脑海里,一个白衣的女子身影闪过。沈庄玉器行的初见,武鸣山中的邂逅,她屡次略施小计的脱逃,那如花的笑容和可圈可点的小小聪明,那朵无论身处深山密林还是王府大院中,都一样绚丽夺目的幽雅纯洁之花……
      血腥味道弥漫了四周。季文暄却神色安详,浑然不觉,仿佛这一剑不是刺在他的身上,而是送他回去南越那阳光明媚,山花烂漫的海洋……
      他缓慢地向苏冰鹤伸出摊开了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掌——掌心中是一支银制的步摇,淡雅而秀丽。
      山千重,水千重,山水流连入歌声,神韵自天成。
      晴空灵,雨空灵,晴雨变幻隐芳踪,未识佳人名。
      
      千里之外,南越的天气不复往日的晴好,也淅淅沥沥地下雨了。雨水在屋顶的茅草间汇集,如散线的珠串自茅舍的屋檐滑落,在地面打出一行凹点,溅起晶莹的水花。雨天一色,屋外的一片翠绿被凉爽的空气洗涤而渐变深沉,如水墨在空白的宣纸间漫无边际地皴染开去。雨声在山谷中回响,似乎是又放大了些,整个天地间只有雨的声音,冲刷,蔓延,诉说着别样的安静。
      沈南风斜靠在茅舍的门畔,一手抚着胸前的石鱼。
      她并不知道雨笑这几个月来过得如何。但是石鱼最近夜间屡屡发出微光,将她从噩梦中惊醒。直觉提醒她,雨笑正身处危险之中。昨天晚上,她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心口一阵剧痛,见石鱼竟沐浴在一片刺眼的红光中。待她仔细看时光又消失了。
      “石鱼是连心之鱼。只有见血才会发出红光。”越秀夫人道,“雨笑,恐是有血光之灾。她需要你的帮助。如今,是你登场的时候了。”
      “我该怎么做?”她问。
      “应天地之时。你的天地之时,应在江浙吴兴。”越秀夫人安坐帘中,似是未卜先知,神色慈祥,平静如一。“去吧。我的好孩子。相信你定能顺利完成你的使命。”

      人的拒绝是一种骄傲。但若这骄傲成为了借以活着的资本,雨笑反倒觉得,这骄傲变成了羞辱。从那日逃离未遂之后,龙步云倒是不曾难为过雨笑。她伤势日渐好转,并从此成为了竹林的主人,每日有丫鬟侍奉,待遇并不简慢,只是每日望着竹林中央那空冢心生茫然。
      竹林是个幽静的所在,独领一方安谧。石室内又有暗门通往另外几处密室,装饰淡雅宜居,其中一间内还有些书籍琴棋可供消遣。若是此刻无有战乱,若这不是敌人的地界,该有多好呢。
      龙步云知道她见之不喜,并不刻意造访。而雨笑每天清晨,总能听到竹林深处隐约传来的琴声。起初她并未在意,那琴声日出而作,若有若无。天气渐渐冷了。竹叶渐渐由翠绿变成了枯黄色,直到有一日清晨,竹根附近的土地上结起了薄薄的一层白霜,那琴声穿插在初寒的空气中,却分外清晰起来。
      雨笑侧耳倾听。琴声间杂作歌,音声怆然,悲伤之情,明灭其间。在这么寒冷的竹林中援琴,手指间的温度必然如孤寂的琴弦一般冰冷罢。而那手指下的乐音,是否传达着一种同样冰冷的心情?
      “悲落叶,连翩下重叠。落且飞,纵横去不归。悲落叶,落叶悲。人生譬如此,零落不可持。悲落叶,落叶何时还?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
      这音色有些耳熟。雨笑心里奇道:是他?!须臾琴声止,又换一曲,宫调黄钟律,华美若章。其间却频作变宫、变徵之声,如一树繁花漫天乱舞,却终将难逃落去,闻者喟然欲泣。
      “听钟鸣,当知在帝城。参差定难数,历乱百愁生。去声悬窈窕,来响急徘徊。谁怜传漏子,辛苦建章台。
      “听钟鸣,听听非一所。怀瑾握瑜空掷去,攀松折桂谁相许?昔朋旧爱各东西,譬如落叶不更齐。漂漂孤雁何所栖,依依别鹤夜半啼。
      “听钟鸣,听此何穷极?二十有余年,淹留在京域。窥明镜,罢容色,云悲海思徒掩抑。”(注:此二首系萧综作,见《南史》)
      那歌行到此处,曲调极尽繁华能事,似乎是尽数展现了其中的情感,化作这冰冷时空里透明闪光的五彩蝴蝶,齐声振动彩翼占据了视线和呼吸,方圆百亩的竹林虽在,却已似不能负荷那些华丽到有些狂乱的音符。
      天性乐达的雨笑此刻也感觉心里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坚持围着大石转了三圈,打开了竹林深处的秘道,道:“龙步云……我受不了……求你不要再唱了”。
      秘道尽头,琴声戛然而止。一个灰色的身影从琴畔缓缓转过脸来,侧身看着她,脸上仍然带着的一丝悲伤,迅即被漠然代替。
      “还真是失败啊。”他叹了口气,仍然专注地玩弄着指甲,状似漫不经心:“我在你门前弹琴已经数日,你从来不管不问。今天你终于肯见我了,说的这话可真是教我寒心。你是山村里来的野丫头么?难道不知,听人援琴作歌,即使不好听,也该赞扬几句才是。”
      “我不是说你的歌不好,”雨笑喘了口气道,“只是听着很不舒服。”
      “我在琴歌里注入了内力,若是普通人,早已经脉受损,轻者瘫软,重者猝死。而你体内的内力共鸣,只引起了轻微不适。”龙步云说着已经来到她的面前,抓住她的手腕,一脸得色道:“你还是不承认你会武功么?”
      雨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叹了一口气,转而幽幽地道:“你本是梁人,为何要投靠了他人,与自己人为敌呢?”
      她这一问既出,心里也觉得有些糊涂:龙步云怎么会回答这个问题。不料龙步云却定定地注视着她闪亮的双眸,不恭的神色始带上了些许认真:“你知道我倒底是谁么?”
      “云罗绸缎庄的庄主。”
      “还有呢?”
      “你是……叛军在淮南的……内应。”雨笑不知,这么说他会不会愠怒。
      “哼”谁知龙步云有些不屑地道:“枉你诈入为探,原来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是探子。”雨笑反驳道。
      “是又何妨?我告诉你,”他冷冷地道,“当今梁朝皇帝老儿曾封他的次子作豫章郡王,后来又追封直永新侯,你可知道么?”
      雨笑知道,他讲的是豫章郡王萧综。萧综是今上的次子,却只封了个郡王,终是郁郁不得志。这虽说可恼,日子倒也过得。不料他却积怨成仇,心里暗自记恨起来,终是投奔魏国去了。他这一走便是叛逆,有司奏削爵土,绝其属籍,改子直姓悖氏。其母宫人吴淑媛,也遇鸩而卒。此事因碍着皇家体面,未曾深究,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谣言传闻还是四起,纷纷道这萧综本是前齐的皇子,因此在皇家受尽了排挤,才会作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但是龙步云和萧综有什么关系呢?
      正想着,只听得龙步云冷笑道:“我告诉你,我本姓萧,是豫章郡王之子,正经八百的皇室之后。不过我这个萧姓,不是萧梁,而是萧齐!”
      果然!雨笑心中便知道他对萧梁为何处处为敌了。自己的祖父是鄱阳忠烈王萧恢,是梁的宗室,今上的兄弟。若论辈份,自己当是他的王妹。心中暗自叹息:国仇家恨,可以将一个本当是风华正茂的小王爷,变成了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他自称姓龙,想是不服这“悖”姓,才愤然改了,心里仍然认定自己是皇家之后。
      “我知道,你也姓萧。论是我的王妹。”他望着雨笑道:“不过,我既然不承认他这个祖父,便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了。”
      “不。”雨笑道,“我姓沈。随母亲的姓。”
      “你也不承认自己的姓氏么?”他审视她道。
      “没这个意思,只是叫得习惯而已。”雨笑淡淡一笑,“不像你们男子,把这些事情看得这么重。”
      “你在讥笑我?”龙步云扬眉,听出了她话中之意。
      雨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望着竹林出神,道:“今上仁慈,既往不咎。若非如此,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更没有机会在这里和我争论姓氏的问题。”
      “仁慈?!”龙步云阴骘的表情重又浮现,“仁慈到灭人国,霸人妻,杀人子?!”提起这事情他便悲忿难平,果不出雨笑所料。
      雨笑淡淡地道:“你父亲不是被魏国人所杀么?”
      “那,是谁逼死他的呢?”龙步云吼道。
      “这些旧事我身在王府,自有耳闻。试问,今上耳目众多,难道不知道这一切么?”雨笑道,“为什么,直到他最后叛离萧梁,今上都没有对他动手?恐怕今上是有心放他一条生路,他却会错了意,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啊。”
      “果然还是萧梁的女儿,胳膊肘从不向着外人啊。”龙步云冷笑道,“我原本以为,你和那些王公郡主会多少有些不同,如今看来,都一样!”
      “那为何我的待遇,比寻常人质不同。”雨笑冷冷地看着他道。
      龙步云重新审视面前身形瘦削的小女子,见她毫无惧意,出乎意料。“我还真是低估了你。”他道。
      他想起一件事,遂告诉她道:“你恐怕不知道罢?季文暄已经回到合肥,但是被自己人刺伤了。”
      “谁?伤势如何?”雨笑听到这个消息吃了一惊,知道以季文暄的武功,这刺伤定非寻常人可为,连忙问道。
      “很侥幸,刺中心口,竟然无大碍。”龙步云冷笑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下的狠手么?”
      “是谁?”她问道。
      “苏冰鹤。”他冷冷地一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