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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Chapter.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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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撤离出GHQ的追击范围后,葬仪社的一众人很快聚集到了事先建立好的藏匿点。所有人都忙于清点人数、确认伤亡以及治疗中,阿尔玛下了船就没再管樱满集,留着他一人坐在码头边发怔。
得到樱满春夏和四分仪被抓的消息,已经是在半个小时过后。消息是筱宫绫濑告诉集的。从那之后,集越发沉默了起来。血色尽褪的脸庞看起来十分憔悴,他敛眉坐在那里,没有一个十七岁少年应有的半点活力。简直就像一个行将朽木历尽世间百态的老人,只是在静静的等待着一个终焉的结局。
栗发的少女坐在轮椅上,并没有立刻察觉到这一点,她脸色不是很好的低垂着眉眼,静静地停在樱满集的身边。
以葬仪社的角度来看,这场作战是完完全全的失败的。虽然救出了集,但却失去了军师四分仪,战斗力最高的楪祈,和掌握着技术的春夏。
很多人碍于鸫、阿尔玛这些高层人物的脸面,没有指责樱满集,但看向他的目光并不友善。
敏锐的少年,不可能察觉不到周围人的敌意。
筱宫绫濑显然是深知这一点的,她不想让集过多的感到自己被排斥和抵触,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这种时期,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无言了很久,直到海风拂过面颊,将两人的发丝也染上了不散的腥味。筱宫绫濑才轻声说道:“集,春夏博士他们会没事的。”
她本以为春夏被抓的消息会让集冲动的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来——如同楪祈被抓那时一般,然而少年出人意料的冷静的接受了这个消息,让她酝酿了许久的种种话语,最终,也只能以这样的安慰形式,匆匆的说出了口。
听到筱宫绫濑的话,面向海洋的樱满集半敛的羽睫颤了颤,然后收回了凝望遥远地平线的目光,转过头,对着筱宫绫濑勉强的扯出了一个想要微笑的表情——结果却是一个完全称不上笑容,仅仅只是僵硬的扯动了嘴角的动作而已。
“集……”
筱宫绫濑骤然呼吸一窒。
总是这样,这个少年从来不愿将自己的情绪暴露在他人的眼下,不愿去敞开心扉接受别人的任何同情怜悯亦或是悲悯施舍。
构筑着不倒的高墙,耸立在周身,用随波逐流与懦弱拘谨拒绝着一切或善意或恶意的触碰。
为了不让自己有任何机会受到伤害。
筱宫绫濑觉得有些受伤,胸口涌出了一些怒气。她从来都讨厌像樱满集这样黏黏糊糊软弱拖沓的人,若不是在学校中曾受到过对方的帮助,又在朝夕相处中察觉到对方的本质并不像表现的那样令人厌烦,她才甘愿向这个少年伸出手。
然而,现在看来,似乎只是她自己的自作多情而已。
筱宫绫濑皱紧了眉毛,樱满集勉勉强强硬撑着的笑容,越看越让人恼火。
少女不可自制的在心里低骂:明明,有这么多支持着你的人。为什么还要露出这种蠢样子啊!
克制不住的凑近了几分,栗发的少女猛的伸出手,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了少年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痛沿着表层肌肤迅速蔓延到了深处,刺痛的嘴角渗出了一点红色的痕迹。樱满集愣愣的侧着脸,目光凝结在地上,瞳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击碎了一般,哗然凋落。
筱宫绫濑这一掌,没有留下丝毫余地,是蕴含着愤怒和气恼的一击。为这样颓废的无视他人心血的家伙。
“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啊!!”
少女喊完,怒气冲冲的推着轮椅转身离去,徒留下尚未能反应过来的樱满集呆立在原地,孤零零的像一缕无所依托的浮萍,摇摇欲坠。
西边的赤日稍稍落下了几分。如血的黄昏之光洒遍了大海,连带着渲红了一旁的建筑。
樱满集站了很久,才抬起手摸了摸骇然肿起来的脸颊。口腔内部被牙齿磕破的伤口已经愈合,但疼痛还是保留了下来。樱满集捂着脸,垂首屏息。
“我真的……是个笨蛋啊。连绫濑都这么说了……”他自嘲似的低喃,慢慢的坐在了码头上。
身上还穿着今早恙神涯为他换好的衣服,经历了炮火的熏染和一路跌宕,原本干净的衣衫早已被污渍弄脏,但即使如此,那和恙神涯身上极其相似的味道也依旧固执的残留在织物的表面。
樱满集俯下身,将脸庞埋进了臂弯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充斥在鼻腔的,除了本身清冷的暗香,还有就是那抹消不去的铁锈般的腥臭。
鲜血的味道。
眼前仿佛慢镜头的电影,一点点的重新回放着这短短几个小时内经历的所有。
恙神涯细心的递过醒酒药的温润表情,嘱咐说下午去医院做手术时候的轻柔,离去时近乎和过去一模一样的背影……以及春夏的电话,到楪祈残留在视野中那抹无言的微笑。
阿尔玛和绫濑的话像惊雷一般炸在耳边,怒骂着他的卑劣。
无药可救的笨蛋。什么都不明白,却还堂而皇之的去利用朋友们……
不、不只是朋友,连春夏,楪祈,都为了自己而陷入险境。
这样的自己,到底有着什么存在的价值。
只会添麻烦,让别人忧心忡忡。从小时候就开始了,七岁前是特赖登和真名,七岁后是春夏,十七岁,又回到了最初,变成了恙神涯和楪祈。
来来去去,他的一生,仔细想来,竟然就是在这几个人的羽翼保护之下,才能安然无恙的度过。
樱满集阴郁的想到了这里,保持着将脸埋在臂弯里的动作,肩膀颤抖。
虽然一开始下定决心的是自己,想要改变,想要和那人一起承担的也是自己,可是——果然,还是不行。
连楪祈和春夏都不在了,没有王之力的自己,只是一个胆小鬼学生而已。这样下去,只会害死所有人。
脑海里,鲜明刺耳的,阿尔玛和绫濑的斥责渐渐消失。余下的,只有无尽荒芜的失落和逃避的退缩。
做不到,就这样利用朋友去战斗。做不到,让这么多的人牺牲。做不到……和那个人真正毫不留情的厮杀。
樱满集,做不到这些。
自私也好,卑微也好。他就是这样一个弱小的人类。不想战斗。不想去战斗。
恍恍惚惚中,春夏期盼的话语,楪祈信任的眼神,真名痛苦的求助……还有恙神涯交叠错乱的温柔残像和冰冷眼神,混乱的在樱满集的意识中来回反复。
如果只是自己还无所谓,可是,背负着这么多人的期望的他,到底能不能孤独一人坚定的走下去,到底能不能做到拿起剑战斗……樱满集不知道。
胸口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宛如被人掐住了喉咙,阻止呼吸无法动弹。
“谁来……救救我。”
他无意识的悲叹,声音沙哑细小,如同濒死的兽类发出的最后的哀鸣。
已经快要不行了,承受不了这些沉重的几乎让人窒息的责任与罪恶了。
如果,能在这里结束一切就好了。
海水哗啦哗啦的涨落起潮,宛如蛊惑。
棕发少年缓缓的抬起头,望着一片无垠的赤水苍天,眼神空茫。接着,他站了起来,如同失去灵魂的人偶,一步步,走向了眼前静静翻腾的大海。
“集——!!”
那是夹杂了好几个声音的呐喊,是樱满集十分熟悉的声音。
脚下不受控制的步子停滞了一分,人类奔跑产生的凌乱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就来到了他的身后。
率先的,是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狠狠的将集从码头上拉了回来,扔到了内陆的街道边。紧跟而来的,是又一记打在了脸上的拳头。
比绫濑那一掌还要用力。是男生才有的力度。
伤口未愈的口腔立刻又破了,铁锈味充斥了满嘴,溢出的鲜血从唇角顺着下巴曲线一路向下,浸透入了围巾之中。
忍受着疼痛,樱满集游移着空茫的视线,终于搜捕到了身前几个人的模样。
是寒川谷寻、魂馆飒太和草间花音。学院时期,勉强能称得上朋友,却又在天王州封锁事件后,完全分道扬镳的人们。
“你这个家伙,是想自杀吗?!!!”开口的是寒川谷寻,他一边说着,一边愤怒的瞪着集。右手还握成拳状伸在胸前,想必刚才那一击正是他做的。
“……”樱满集沉默的低下了头,无法回答。
作为女生的草间花音比男生更细腻的察觉到了一些东西,她咬着下唇,轻轻的走进樱满集,试探般的伸出手想要拍拍集的肩膀。然而还未碰上,就被集条件反射的退后躲开了。
“……集。我们,是来帮助你的。”草间花音抿着唇,收回手,小声的说道。
樱满集依旧没有反应的低着头。
魂馆飒太皱了皱眉毛。其实他不是很想来,对于樱满集,他的印象始终固定在了天王州封锁时期那个残忍的暴君上面,可因为谷寻的坚持,他才勉强跟来。
本来三人中最健谈善言的就是他,可惜对象是集,飒太反而成了最无言的那一个。
“集。”寒川谷寻努力克制住想要揍醒眼前这个家伙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樱满集有了一点反应,抬起了头,迷惑的看着他。
“你还记得祭吧。”
少年的瞳孔猛地一缩,痉挛似的痛苦的弯下了腰。显然是极度悲痛的表现。他不可能忘记。
寒川谷寻咬了咬牙,没有上前扶起樱满集,而是接着说道:“那时候的你,明明那么坚定的想要反抗过。为什么现在却愚蠢的再次选择了逃避啊?!”
无论当时反抗的方向是否正确,但那时候的樱满集,在面临校条祭的离去后所表现的坚强是所有人都看到过的。寒川谷寻不明白,为什么曾经蜕变过的集,又恢复到了最初相遇时候那样懦弱的家伙。他眯着眼盯着集,想要从对方身上看出一点发生这种变化的契机。
要说不同的话,大概就是现在的集,失去了天王州封锁时期,宛如支柱一般的存在吧……像一个空掉的盒子,原本装在里面的希望,通通都没了。
“集……你到底遇到了什么?”寒川谷寻不理解,只能急切的追问。
樱满集顿了顿,别过脸,没有吭声。
一旁的草间花音突然开了口:“是因为祈小姐和樱满博士被抓走的原因吗……”
樱满集低着头,无言。
草间花音推了推眼镜,走进几步,接着说道:“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吧。但是,为什么你不是选择去救她们,反而想要以自杀来逃避?”
草间花音的语气很低缓,但每个字却都像刀一样的刺入了樱满集的心脏。
是的,是他逃避了。他本来,可以选择另一条道路。可为了某个自私到极致的理由,他放弃了楪祈,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如此简单的就要放弃。
仅仅是为了,不想战斗。不想和那个人战斗。不想,再最后和十年前一样,被自责侵蚀的近乎疯狂。
反正,春夏已经被抓了,基因组也不知道在哪里了……一切的希望都没有了。
樱满集自我催眠一般的喃喃,闭上眼擦去嘴角的鲜血,就想转身离开。
寒川谷寻却先一步冲了过去,挡住了集的去路。
“难道你就像这样在别人的牺牲中,苟延残喘的活着吗?!”寒川谷寻说的十分刺耳,但对于仿佛死去了一般的少年来说,这些话并没有产生多少效应。
谷寻抿着嘴,顿了下,盯着樱满集躲闪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道:“是涯吧。你是因为不想杀死涯吧!集!”
四周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完全冻结,樱满集呆立在中央,脸色惨白,唇瓣抖得厉害,眼中蒙上了一层阴霾。
“果然……”预料之中的口气,寒川谷寻叹息一声,放下了拦着樱满集的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了呆愣的少年。“看看这个吧。是祈给你留下的。……她似乎,一开始就感觉到自己回不来了。”
捏在寒川谷寻手里的,是一张折叠得很精巧的纸条。樱满集怔怔的看了几秒,才接下了纸条。
翻开来看,细雅秀美的字迹,是楪祈的字迹。
握着纸条的手不自觉的捏紧了几分。
樱满集展开整个纸条,从第一行开始读起。
“集,不要责备自己。”
氤氲的水雾瞬间挣脱了眼眶的束缚跌落而下,浸湿了薄薄的纸张。樱满集梗着喉咙,努力睁大眼睛仔细看着下面的字。
“我希望,集能幸福。如果可以的话,希望集能不再哭泣。未来……怎样都好,集痛苦的话,就不要做了。我没有关系的,我和涯,会努力阻止这一切的。虚空能感觉到……涯他,很悲伤。他也不想要那样的未来,所以,一定会站在集的这一边,一定,会和我一起,共同阻止悲剧。”
接下来的字,被泪水晕湿了大半,樱满集瞠大眸子努力的看着,才分辨出了最后一句话。
“这样,集,就能好好微笑了吧。”
汹涌而出的泪水越来越不受控制,是自责的泪水,也是悲伤的泪水。
楪祈以为是自己依赖了集获得了救赎,然而,真正依赖着的,其实是胆小懦弱的樱满集才对。
依赖恙神涯,所以在“恙神涯”这个存在被彻底颠覆后,失去了憧憬的理想。
依赖楪祈,所以在“楪祈”这个存在快要消失的时候,也跟着失去了勇气。
从一开始,樱满集就站在被动的位置上去承接他人的感情。学校时期也好,葬仪社时期也好——甚至被关在GHQ的那段时间也好,他胆小到甚至不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对方自己的心意,而是借着拐弯抹角的隐晦说法,自顾自的宣布了失落,自顾自的伤怀。
因为怕被伤害,所以不敢伸手。
樱满真名留下的阴影持续了十年这么长久,最终已经化成了樱满集这个存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限制着他再去敞开心扉。
结果,到现在,变成了造成一切悲剧的祸首之一。
他从未考虑过恙神涯的感受,要是一开始就能互相理解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么多无可挽回的事情。
彼此的对立也好,针锋的立场也好,他明明感觉到了对方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心情,却迟迟不愿跨越界限。
楪祈的话像锥子一样凿开了原本牢不可破的心之壁,与阿尔玛、绫濑、谷寻的话一起,反反复复的回响在樱满集的脑海里。
这一瞬间,樱满集觉得,自己对恙神涯那晚所回答的答案,得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我……真是个笨蛋啊。”
樱满集似哭似笑的握着纸条,擦去了满脸的泪痕,仰起头,那双棕红色的眸子,已经恢复了光彩。他看着面前三位朋友,低声说道:“对不起。”
是道歉,对这些支持着自己的人,以及对那个,远在百里之外的白发少年。
不会再逃避了。祈和涯,还有春夏,祭,谷寻这些朋友们,为了自己,他们都在承受着同等的痛苦,这是属于樱满集的罪恶,无人能替代。
就算没有王之力,还有这身体可以使用,还有这左手可以握住枪。
“不为了打败涯,只是……想要救回祈,想要阻止即将发生的悲剧。”
不知何时,彼时愤愤离去的筱宫绫濑正和鸫站在不远处,默默地望着这边。阿尔玛、大云,还有诸多葬仪社的成员。
虽然大部分还保持着试探和抵触,但至少在绫濑等高层的命令下,暂时服从着。
樱满集看着这些人,一一将这些或年长于自己,或年少于自己的人们表露的情绪统统铭记。
“能,帮助我吗?”
他的声音不大,温软柔和,但却蕴含着奇异的魔力。刹那间,绫濑、鸫和阿尔玛他们,甚至看到了曾经的恙神涯虚幻的投影,正以这种方式,影射在了樱满集的身上。
是拥有魔力的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不由自主的臣服。
天生的王。
不由自主的,阿尔玛率先喊了出来,紧接着,一声又一声,接二连三的响起了应和。如同浪潮一般层层叠加席卷,直至最终蔓延到了整个葬仪社驻地。
群龙无首中,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们需要一个人,来指引自己前进的方向。
鸫仰着头望着樱满集,摸了摸耳朵,呢喃般的说道:“真是的……集这家伙什么时候……”
“和涯一样,拥有了这不可思议的力量——感染人心的力量。”绫濑轻声接上了鸫的话。
两个少女彼此对视,均露出了明媚的笑颜。
“是因为,他们本就彼此追逐着前进吧。”寒川谷寻低声说道,抱臂立在稍远的地方,和草间花音,魂馆飒太一起看着这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樱满集。
他们虽然对涯了解不多,但对集的转变,却是最为清晰的感受到了。
恙神涯改变了樱满集,而樱满集又继承了恙神涯曾经的东西,转而要找回过去。
简直就像一个无解的怪圈,绕着这繁乱不休的人心。
但所谓命运,又总是这样令人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