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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残忍的现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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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的甜蜜在锦绣突然变冷的语调里戛然而止,虽然此刻谈不上是冬日,门窗也闭合着,我依然莫名其妙打了个冷颤。
颇觉讶然的看了眼她,对于这长相斯文秀美甚至典型的有些娇贵出身看着就像被呵护长大了的漂亮的女人,刚才那话语里森冷的味道好似幻觉。
她与我目光一触,突然泛出一丝苦笑:“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沉默了下,说老实话,以我慢热的性子,我很少喜欢和刚刚见面的人聊天,尤其是在工作的时候。
我必须承认,在医院这个环境中,尤其是内科,这是一个充满了痛苦和煎熬的地方,大多数的病人都是饱受慢性病的煎熬,而老龄化了的国家给我最大的感触就是如今住院的病人老龄化严重,八九十岁的病人那是再常见不过了。
相对于此,另一个感触就是中青年的恶性病率也越发的严重,与老年病人不同的是,这样的病人病程进展更快,更痛苦。
作为一个有几年工龄的护士,学会最大的一点,就是忽略,不是忽略病人的痛苦,而是忽略病人痛苦时带给你的冲击。
如果每一个濒临死亡的病人的到来你都要心肠纠结,那么面对几十个这样的病人每时每刻有可能死亡到来的情形,你很快就会疯了。
这也是护士和医生大多数都有亚健康心理疾病的原因。
冷漠是为了自我保护,但是过度的冷漠又会被人诟病,这是一种很难制衡的平衡。
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应对的方式,有些人选择忽视,有些人选择习惯,有些人选择逃避,有些人选择应对。
面对倾诉,聆听是我们的指责,至于如何想,其实并不重要。
那不过是提供病人一个宣泄的途径而已。
而聆听家属的宣泄,同样也是一种需要,但是如何应对,却是一种技巧。
有些人天生会,以我同事娴熟的技巧来说,大概会表示同情,并且予以安慰。
我想了想,也许是夜晚我不喜欢违心说话,决定实话实说,我摇头:“没有,如果他已经受折磨很久,死亡并不是不好的选择。”
事实上,我还真奇怪,对于我这个算得上陌生的人来说,这位怎么会把那么私密的故事告诉我?
也许,真的是憋了很久了吧。
锦绣有些木然近乎冷漠的脸,露出几分诧异,过了会突然弯了下嘴角:“如果六年前听到你这么说,也许我会杀了你呢,我头一回听到你们做医生护士的人会这么和家属说。”
我其实有点后悔自己的一时嘴快,有点尴尬的笑笑:“呵呵,对不起。”
“不,你说的话,才是大实话。”她叹了一声气,“六年前我不知道守候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对他,对自己都是,可是那个时候我确实一厢情愿的认为他的话是疯了,我绝不容许他有这样轻生的念头,我和他都还年轻,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呢,呵呵,可真是无知者无畏了。”
她摸了摸自己瘦削的脸庞,我觉得,有一种风霜,已经染在了她本该年轻的鬓发处。
她与病号的年龄是一样大的,那么也就是说今年她也就不过三十岁。
应该说,这还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年龄,然而她的眉眼中俱是疲累风霜,精致的化妆遮掩不去那深入骨髓的衰败,很显然,这个人骨子里,已经有些腐朽了。
照顾病人这种事情,果然是消磨意志的。
而且听她的叙述,这种照顾,已经有整整六年。
“为了让他建立起信心,我甚至逼着他和我在大学第一年,就登记结婚了。”锦绣又开始叙述她的故事。
照着她的说法,其实,小幺的身体在当初被诊断出问题前的一两年,已经存在了,这种异常,也不是没有征兆,小幺虽然看上去很健康,但是有时候会喊腿疼,感冒挂水的时候,当年的护士也偶尔会说这孩子的静脉有点怪,倒像是老人那样缺乏弹性。
小幺的血管存在异常,很早下肢就有血栓,造成血液流动不畅,所以在运动后,他的腿会酸疼。
但是表面上实在是太不明显了,再加上小幺一向给人能吃能睡很健康的样子,而他的父母工作很忙,小幺是个懂事的孩子,有一点点异常他是不会告诉父母让他们担心的。
当真正出现问题的时候,小幺的父母被告知,必须要截肢阻止血管的恶化,也许才可以保命。
这对于他的父母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这么健康的孩子,怎么能在花季美好的岁月时,截取他的自由呢?
他们不得不往最大最好的医院跑,试图想要找到更好更全的办法,虽然确实有延续的办法,但是医生总的来说还是建议父母同意这个手术。
这么残忍的决定,最终小幺的父母没能够下决心,直到这种血管异常已经影响到了他的胃,第一次吐血把他父母吓得半死,那个时候,他们才决定,要动这个手术。
这个时候离离开锦绣的城市有两年了,小幺才知道自己的病情的严重和难治。
截肢这个决定,小幺说什么也不愿意,他又怎么能够接受得了呢。
不愿意手术的小幺死活不同意,他父母没有办法只能选择继续保守治疗,大剂量的抗生素和大剂量的激素虽然遏制了血管的继续恶化,但是却进一步伤害着他的胃,轻轻一点点的摩擦,就会造成上消化道的大出血,吐血,黑便,成了家常便饭,那个时候又必须止血治疗,止血剂却又和溶栓治疗方案相拮抗,这种恶性循环般的治疗就像是噩梦,不断摧残着小幺原本健康的身体。
锦绣看到他的时候,他的下肢因为色素沉着而一片黑色,长年的治疗使得他只能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久被禁锢在床上的小幺已经丧失了活力甚至绝望,所以,他才会在见到锦绣的时候希望她来帮助他结束生命。
因为小幺的父母说什么也不肯放弃治疗,宁愿倾家荡产,也要继续下去,可是小幺已经被这种不间断的循环治疗磨得没有了生活的勇气,那种持续不断的治疗,与他,就像是慢性死刑,实在太痛苦了。
可是锦绣和他的父母一开始的想法是一样的,她怎么能够接受一个好好的人年纪轻轻就去了呢,何况,这个还是她最爱着的人,她接手了小幺父母的工作,下定决心要陪着小幺渡过人生的难关。
她那个时候想的简单而决绝,她只要小幺活下去,陪着她一起走以后的人生,她无法想象,没有了小幺的日子会如何无法忍受,她不能够接受。
小幺身子羸弱,他虽然不愿意甚至想要去死,可是他的个人意愿终究拗不过身边的人,在中国,也许在所有人类社会,决定病人命运的,不止是他自己,还有他的亲人。
放弃治疗的意愿,不能单单只是病人自己,还得是他几乎所有的亲人。
为了让他能有信心,锦绣甚至硬拉着他去登记结婚,在登记点那些所有的新人和工作人员看到坐在轮椅上如斯憔悴的小幺,所有人的错愕,真令锦绣一生难忘。
可是,她偏偏要让所有人都相信,她是幸福的。
所以,从那一天起,锦绣学会了打扮自己,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无论多么劳累多么疲惫,她都以精致妆容完美的表像展示给所有人看,让所有人,包括小幺,包括自己都相信,她是幸福的。
可是,这种表面的冰层,又能坚韧到何种程度呢?
当消融不可避免的时候,总有一天,千年的冰川都会融化,何况血肉之躯?
“如果那个时候我能有你这样的想法,也许,一切都不会像今天这样。”
这个世上,没有也许。
人类总是有不甘心,总是会在碰壁后,才会学会后悔。
“兜兜转转,最后的终点依然是这个,老天爷真的很会戏弄人。”锦绣长吁一口气,仿佛在吐心里头的浊气,有什么东西,随着它,一泻而出。
“六年里我看着,陪着,感受着他不断的重复吐血,止血,稍稍有一点吃的不对,就会危及生命,一次次的担惊受怕,一夜夜的睡不好觉,他被折磨着,我也是。”
为了照顾生病的丈夫,锦绣甚至辍了大学的学业,因为三天两头要往医院跑,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完成学业。
因为这个,原本还算支持她的父母便有点不乐意,虽然说两家的交情很深,可是事关女儿的未来和幸福,她的父母不可能看得下去。
锦绣的母亲苦口婆心劝过她,小幺的病,大家都心知肚明根本是个无底洞,这样的男人根本没有法子给锦绣一个完整的幸福,甚至都不知道到哪一天就走了,她母亲劝她坚持学完学业,至少以后有个稳定工作,而且女孩子的青春是多么要紧,为了一个没有未来的男人她和他结婚,以后又该怎么继续生活下去。
锦绣一意孤行的没有听,后来就是小幺的父母都看不下去,他的母亲也劝过她,她说锦绣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是他们的小幺没有福气,她如果选择离开,他们是不会怪锦绣的。
可是锦绣没有舍得,也不忍心。
小幺自从锦绣陪在身边,也确实多了几分信心和活力,久病的人总是脆弱的,就像当初她对小幺的依赖一样,小幺开始越来越依赖锦绣,几乎可以说是一刻也离不开小幺。
吃饭穿衣不说,洗漱擦身这些活,小幺不肯让陪护阿姨碰,常常撒娇一样哀求锦绣,锦绣虽然还是一个大姑娘,可是她还是放弃了心里的尴尬,学会了替他擦身,甚至床上大小便,都是她和他的母亲轮流照顾着的。
很多东西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改变。
“你会不会觉得我傻?”锦绣摸摸自己的脸,问我,但是她并没有等待我的回答,而是直接就说:“很傻对吧,明知道没有希望,却依旧那么的固执,到头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一时无话,好半天之后,我突然慢慢说:“不是没有改变,至少,你学会了放弃。”
锦绣悚然一惊,接着直愣愣的看着我,突然嗤的一笑:“你果然很直接,你没有被人投诉过说话那么不客气吗?”
说实话,今晚也许是被她的故事吸引了我那点小资调调,要是平常,我绝对不会那么直接。
除非我找抽。
轻轻摇了下头,锦绣去又说:“抱歉,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只是没想到,到了这里,我还以为没有人认识就不会有人看出来我们的意图,没想到……我只是想问,你,会,会觉得我残忍吗?”
我又摇了下头,没有,照顾一个长期的病人有多么的摧残意志我最了解不过,只是:“这是你的私事,我无权指责,只是我很好奇,你既然决定放弃了,又为什么要住院?到这里来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