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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碌碌凡尘 ...

  •   或许那真的只是一个梦而已。

      光灵盯着面前散乱的文稿纸发了半晌呆,终于放下了笔。许是写得太急的缘故,握笔的指尖被磨出一片通红,他试探性地摁下去,顿时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突然意识到,梦中自己似乎也受过好几次伤,还中过毒,痛楚刻骨铭心,以至让他在惊醒后仍心有余悸,明明困得很,却不敢再闭眼睡去。可现在,他怎么都想不起那时命悬一线的绝望,努力在文稿纸上记录下的稚嫩字句夹杂着拼音,越写到后面越是潦草,几乎到了连他自己都辨认不出来的地步。正如他迅速流失的记忆,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对应着光怪陆离的剧情,挥发后只剩下一堆支离破碎的模糊片段。
      遗忘之后,就再也想不起来。
      光灵记得爸爸曾说过,梦反映的是一个人最真实的内心,非要追究起来,梦的开头跟现实何其相似——若不是因为吉洛,他也不会来这个完全陌生的大都市,寄住在爸爸的老朋友家。可他实在想不明白,身边的人一切安好,为何无端梦到如此惨烈的生离死别,会不会是什么征兆呢……这个念头让他莫名不安起来,没有多想就跑去敲隔壁房间的门,敲了几下不见有反应,他愈发焦躁起来,提高了声量喊着房间主人的名字,神祇,神祇……
      “吵什么吵找死啊!”
      恶劣到极点的口气,光灵被神祇吼得一愣,这才意识到时间尚早,自己显然是搅了大小姐的好觉。联想到神祇每天不睡到临近迟到绝不会起床,他立刻愧疚不已,蹑手蹑脚就想退回自己的房间,门却吱呀一声打开,神祇穿着扣错了扣子的小熊睡衣站在那里,头发蓬乱、睡眼惺忪,光灵还来不及脸红,就立即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低气压。
      “臭小子,想溜是吧?”
      脑袋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个爆栗,光灵正要呼痛,就看到闻声而来的孙良娣不着痕迹地拉开神祇,“女孩子怎么能这么粗暴呢,快向光灵道歉。”
      他赶紧摆手,解释着是自己不小心起早了还扰了神祇的美梦,神祇一脸“看吧看吧他自己活该”的得意劲儿,却在看到良娣故意沉下的面孔后收敛,老老实实赔礼道歉。其实姑姑并不会真的发火,神祇很清楚这一点,她只是不想看到姑姑露出苦恼或是忧郁的表情而已。再说……她瞥了一眼使劲儿揉着脑袋的光灵,看样子这小子是得到教训了嘛,唉,算了,新来的小弟不开窍也只能慢慢教,谁让她是当大哥的呢。
      “好了好了,你们快去洗漱。难得神祇没有赖床,可以坐下来一起喝早茶了。”孙良娣这样说着,轻轻拍了拍光灵的肩后走进房间,收拢窗帘的侧脸在晨曦中泛着淡淡的柔光,一贯的沉静和温柔。神祇已经迅速霸占了卫生间,一边刷牙一边口齿不清地嚷着要吃这个那个,良娣半是宠溺半是无奈地应着,在下楼前对光灵抱歉地笑开,“唉,这孩子真是被我惯坏了,总要委屈你让着她。”
      他拼命摇了摇头,神祇确实霸道,可说到底不过是没有安全感——她的爸爸妈妈似乎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妈妈从此断了音讯,爸爸虽然宠爱她,又是整天扑在生意场上不着家。用神祇的话说,这个世界上真正对她全心全意的,只有姑姑一个人。
      “欧阳那个混蛋,在我家开车就老老实实开车么,要是敢打姑姑的主意我一定灭了他!”那天神祇一脸小女孩被抢了洋娃娃的摸样,光灵不禁哭笑不得,刚想说良娣阿姨其实也喜欢欧阳叔叔的吧,却发现神祇的眼底竟泛着淡淡的水雾。他突然意识到她是真的怕,怕孤独,怕失去,怕最后一份完整的关爱都要跟人分享,有句话几乎脱口而出,最后到底还是没好意思大大方方地告诉她。
      他想说,你不是还有我这个朋友嘛。
      梳洗完毕的神祇嘟囔着我要换衣服你还愣在这里干嘛,把光灵往外推了推,就径直甩上房门。梦中他们的相处方式似乎也是这样,可光灵分明感觉到有什么是不同的。自梦醒后始终绷着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他回到自己的小客房,将桌上的稿纸整整齐齐叠好,塞进抽屉的最底层,然后刷的一声拉开窗帘。不知不觉中天已大亮,阳光带着秋天特有的爽利扑进房间,他眯起漂亮的绿眸,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又是一个好天气呢。

      粼宿正想着要把新收的白芷和柴胡拿出去晒一晒,就看到金魔针在家门前搭着竹架,脚边放着一大盆洗好的衣物,见他走上前,指了指另一边的空地默契地笑道:“够不够?”
      “够了,没多少,不占地方。”这样说着,他熟练地帮着妻子将竹架固定,又转身去拿盆里的衣服,却在看到光灵的棉袍后愣了一下。金魔针见状,低着头将衣服接了过去,一边晾,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道,“我习惯了嘛,每年这时候就该换夹衣了……”手上的动作却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金魔针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渐渐敛了笑容。沉默半晌,她突然自言自语般地问了一句,也不知这节气城里的孩子穿什么。
      粼宿一时语塞。
      他不是不知道让光灵离家求学对一个母亲来说很残忍,虽然金魔针从头到尾都在支持他的决定,应该说,从相遇之初起,她就一直这样默默地站在自己身边。所有人都说金魔针好福气,一个无依无靠、连书都没读过的女娃子,背负着会克死亲朋的传言,本是人见人嫌,不知怎的能跟城里来的英俊大夫结成姻缘,相夫教子,羡煞旁人。他却心下了然,当年自己以接近满分的绩点从中医学院毕业,何等心高气傲,不料一切才华与努力轻易就被抹杀。事到如今,那桩医患纠纷的责任究竟是病人擅改处方还是医院诊疗不当已无从探究,说是家属故意闹事也好,同事乘机倾轧也罢,最终是他被推出来承担后果——要么“主动”申请去贫困县支援当地医疗,要么被吊销行医执照,所谓的选择殊途同归,都足以毁灭一个大夫的前途——至少当时的他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遇到金魔针,她的善良、她的隐忍、她遭受的不公、她柔弱外表下的倔强和坚韧……她的一切一切让他心动、留恋,乃至如梦初醒——医者悬壶济世,哪怕还能救一人,西粼宿的存在,就有意义。
      “你想想清楚——只要你愿意,我随时能在最好的医院给你安排位置。”几年后孙良佳在信中如是说。那时孙良佳已在商场上无往不利,随随便便就给大学时代只肯发给他肄业证书的经管学院捐了两千万,当年满脸不屑地预言“为赚小钱旷课的学生不可能有出息”的老院长,在捐赠仪式上亲手颁给他荣誉博导聘书。粼宿很清楚回城意味着什么,也由衷地感谢友人的好意,可到底还是婉言谢绝了——对于他来说,回去或是留下,说到底都是治病救人;但对于金魔针,这里就是她认知的全部世界,要她为了自己去适应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未免太过自私。
      是金魔针让他重新成为西大夫,所以他甘心陪她守在这一方远离尘嚣的天地。
      对于这个决定他从未后悔,年少时拼命追逐的东西,看透后也不过如此。而今让他动摇的却是光灵——那孩子明明有机会接受更好的教育,如果因为父母的选择而错过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对他而言,是不是同样不公平?
      “呸,你要真有啥子本事能呆在这种破地方哟?穷山恶水养出来的瓜娃子,还真以为自己是凤凰了!”吉洛神经质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嗡嗡作响。那个省城出身、因半边脸被烧伤而有些歇斯底里的女老师,本来只是一时疏忽判错了光灵的同桌小玉的卷子,被光灵指出后却拒不承认,最后居然恼羞成怒,当众扇了光灵一巴掌。粼宿很少做断人后路的事情,这次却破天荒动用了这些年行医积攒下的声望,不仅因为儿子被打,更因为吉洛拒不道歉的态度——那个女人用一种难以理喻地高傲鄙视着这里的一切,坚持一个不入流的学校和不入流的家长教出来的小孩没有资格对她说三道四。最后吉洛毫无悬念地被学校开除,因为犯了众怒也没法再在当地待下去,一切似乎恢复平静,他却被触动了心思——哪怕自己留在这里,至少也想让光灵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路或许并不好走,但究竟想走哪条路,应该由光灵自己来决定。
      这样想着他无声走到她的背后,用力拥住她。金魔针愣了一下,大颗的眼泪顿时滚落下来。她不是不明白丈夫的苦心,不然她也不会放手让光灵去那么远的地方,哪怕自己的一颗心也跟着悬在半空——她会站在他的身后从来都不是因为顺从,而是相濡以沫后的绝对了解与信任,即使那个男人很少提及自己的过去——那又如何,他的过去只属于过去,而他的未来属于她,那就够了。
      “还是放不下心?”
      “嗯……”
      “想见光灵?”
      “嗯……”
      “等到腊月,朗杰那冒失鬼差不多也能自己出诊了,我们就去看光灵,然后接他回家过年。正好,你也想见见孙小姐和那个小姑娘吧?”
      “……嗯。”
      她低着头轻轻笑了起来,没擦干的眼泪还挂在脸颊上。所谓幸与不幸,从来都不是表面看到的样子,只有用自己的手触碰过,才知道拥有的究竟是什么。

      对于光灵来说,一定也是这样的吧。

      荧惑抿了一口茶,倚在窗口闲闲地看着教学楼下被白发少年截下去路的孩子,脸上的笑意不由又浓了几分。人本来就是这么微妙的存在,命运的转折点只是一念之差,谁又知道自己的明天是什么样呢?比如光灵,比如那个叫谛听的少年,再比如,他自己?
      他已经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着迷于探究人心——乐此不疲了许多年的植物学在某天突然变得乏善可陈,那些沉默的生物看似难以摸透脾性,相处久了,秘密也就成了规律。发了几篇论文,参加了几场研讨会,圈子里几个有名有姓的学者拍案惊奇,都说这年轻人有想法有前途。他面上笑得恭敬,心里却明白,这条路大概已经走到了头——游刃有余的结果是再无悬念,而他荧惑,最不喜欢的就是“无趣”二字。
      于是他毫无征兆地放弃了答辩,丢下一干大眼瞪小眼的导师教授项目负责人,连家里的老管家和双胞胎女佣都没打招呼,就自顾自大江南北地跑了几个月。最后一路的风景没记住多少,他反倒是跟形形色色的人玩上了瘾——从那时起他开始把跟人相处称为“玩”,不投入真心,只是掌控过程、观察反应,怎么玩全看他的心情。
      “心理扭曲。”对此孙良佳毫不留情地下过四字断语,他闻言笑出了声,却并不否认。说到底他也只是个陷在无聊和自私中无法自拔的人,可惜能像孙良佳和西粼宿那样一眼看透的聪明人是极少数,更多的人喜欢一厢情愿对他报以好感,甚至投入感情,比如红雨,比如更多他连名字都记不起的女人,直到亲耳听他说出残忍的话,仍固执地相信自己一生都逃不出他的魔咒。
      所谓身不由己。所谓作茧自缚。
      人心的底限在哪里?人心的极限又在哪里?
      他重新回到这座城市,在这所小学谋了一个自然常识老师的职位——其实什么职业都无所谓,他只是需要一个能让自己安静审视他人的角落,而学校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然后他知道了谛听的事——资历较长的教师茶余饭后总会提起这个名字,用惋惜的口吻告诉他,那孩子还在这里读小学时就是出了名的天才,后来神童的名声越来越大,终于被某个教育科研机构相中,挑去重点培养。就在所有人期待着谛听会一鸣惊人的时候,昔日的天才却像变了个人似地回到这里,拒绝上学,蛮狠待人,甚至不知怎的成了附近一群混混的老大,终日不务正业。没人知道这些年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又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的父母已经死了,还有一个亲姐姐,为了他辍学在外打工,跟他的关系似乎也僵得很。“唉,糟蹋了……”话题的结尾人们总喜欢这么感叹,荧惑却暗自冷笑,才华和能力本就是双刃剑,如果真要说毁,毁了那个少年的也是超越他承受范围的期待。更何况,世俗眼中的功成名就,谁又能保证就是真正的价值?他见过谛听几次,少年那双漂亮而凛冽的眼让他很是印象深刻——那绝不是一个对生活已经失去期望的人会有的眼神。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直到光灵出现,命运兜兜转转,到底还是将他和粼宿、孙良佳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联系起来。初来乍道时光灵显然不适应这里,跟所有人总是保持着客气的距离,以至于自己只是稍稍表现出善意,立刻就赢得了那孩子的信任。有时他不禁恶劣地想,如果告诉光灵,自己只是逗他玩,根本就没把他当一回事儿,不知道那样单纯的孩子会有什么反应呢……空想还未付诸实施,他却惊讶地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光灵已经跟那么多人打成一片,甚至努力改变着别人的人生轨迹,比如孙良佳家那位毫不淑女的大小姐,甚至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谛听。
      拥有不可思议魔力的孩子。
      这一次荧惑是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有意思,不认真都不行了……结局还是未知数,最后会是自己把他带进这个游戏,还是被他拉到他的世界呢?
      谁知道,走下去再说吧。

      他们都是普通人,手中握不住未来,但至少能拼命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一刻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足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碌碌凡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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