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万里》青蔼

5、第五章 初相识（下）

　　丁子浣没有认出他来，这让张灏感到遗憾的同时，又有些庆幸。象是满身污泥时碰到的一场大雨，在这样一个清正的女子面前，他宁愿是第一次出现。
　　即使这样轻松的聚会上，对于商人们来说，也是另一个生意场。丁家的主业之一就是出产中、西成药。而张家，则是西南有名的商号，药材土产，是他们家族传统的生意，两家的生意往来由来已久。丁行霈和张家的主人很快的商谈起来，而把丁子浣托给了张灏。
　　晚会很轻松，略有些老套和古板，在每位女士的座位上，甚至还放着一份小礼物。不过胜在家庭的气息，还有张家的外族风貌。
　　张灏是一个很好的陪伴，礼节周到，不多话，但也绝不失礼。丁子浣不是那种能马上和一个陌生人谈起来的人，可她总觉得张灏有些眼熟，有一种自然的默契。现在她的心思，已经被充满着异族风味的装饰占据了，那些色彩，如此的干净，又是如此的夺目。任何人在这些绚烂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眼前的年轻人，如果不是眉间的那一点隐约的烦恼，他几乎还是少年，一个很干净的少年，也许还在念大学。这个青年并不象他的叔叔，在张灏的身上，看不到张先生那种原始的活力，在他的身上，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沉静。
　　他们两个正在谈论客厅的装饰，“这种壁画来源于一个古老的民族，是不是？是什么样的地方，才能有这样干净而又富丽的颜色。” 丁子浣感慨。
　　“我们叫自己‘羌人’，我的家乡在西康。”
　　“是西藏吗？”
　　“不是的，靠近西藏，实际上在四川和西藏之间。虽然在习惯上我们也被叫做藏族，但我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不过几百年来，我们的习俗和文化已经基本上被他们同化了。”
　　张灏是第一次对人详细的述说家族的来历。“你看，这些颜料，他们全部来自天然的颜色，选用最纯净的宝石，经过几十天的磨制而制成的。这里的每一个画面，都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关于我们的信仰，也有我们的来历。羌人大概是西南大部分民族的祖先。”
　　他转头看着丁子浣，她听得很认真。这一刻，她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年轻的稚气。他恍然，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他不禁想起在咖啡馆里的那个下午，那时侯，她是一个女人，成熟的、有着说不清的纠缠和过往的女人。这种深刻的印象，大概象他自己的名声一样，是笼罩在他们身上的烟雾，是一种保护色。而她现在的打扮，在黑色的轻纱和蕾丝的环绕下，是一个醒目又有些孩子气的伴侣。
　　看她的表现，这是一个在社交场上十分生涩的女孩，没有一丝上海淑女的圆滑，竟然对这些感兴趣。她的学历和经历，算得上是最值得炫耀的光环。
　　他突然看到了一只金色的耳环，在一对长流苏的钻石耳环的光彩里，这只孤零零的耳环并不醒目，他指着问：“为什么只有一只？”
　　丁子浣摸了摸耳朵，“另一只丢了，这一只舍不得摘。”
　　“为什么不再去配一个？”
　　“在我的心里，不可能再有一模一样的。”
　　张灏的心情轻松了，他想起了自己藏起来的小盒子。原来自己不经意间得到的，竟是这位丁小姐的最爱。
　　丁子浣拿出了一个绣着花的黑丝绒袋子，那是晚餐桌上每一位女士面前的礼物。拉开袋子，是一个小小的银质的物品，有点象盒子，上面镶着绿色的石头和红色的玛瑙。她翻来覆去的看着，试图打开，可是怎么也不得要领。
　　“这个，是什么东西？”
　　张灏笑了，他拿过来，熟练的打开了盖子，递给了丁子浣。“这是一个钱包，女人专用的。这有个钩子，可以挂在腰带上。”
　　丁子浣试着向自己的腰间挂着，并没有合适的地方。她也笑了，“显见得在你的家乡，女人的钱并不多。”
　　“我们还没有用到纸币，在我的家乡，人们更习惯用金银。”
　　“真是神奇的地方，有机会一定请你做向导，好好的看一下。”

　　此时，舞会已经开始了，暧昧的乐曲仿佛伸出触手，缠住了每一个人的身体。丁子浣的目光和灯光一起暗淡下来，又一个夜晚开始了。
　　将近一个月，生活就是在这样的场合里渡过的。她不禁想起了衣橱里崭新而绚烂的丝绸，它们的光彩和生命就是为了这样的夜晚而闪耀的。多么美丽而凄凉的光芒，但不能当作生活来过。
　　这样的日子，只能当作插曲，不能成为主题，近来她越来越多的想起学生时代的彻夜苦读，那样的努力换来的，不应该是这样的生活。现在，丁子浣得时常提醒自己：来中国的目的是什么。这样浮华的日子惯性太大了。
　　“我们出去走走，再送你回家？”旁边的张灏轻轻的碰了碰她的手，对她说。花花公子毕竟没有白当，张灏能觉察出丁子浣的心事，因为他自己也有着同样的无聊。在这样的环境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男人是深色中间一道白色，还有光亮的头发和皮鞋。而女人，在卷发和丝绸之中，只能用不同的香气来区分了，可是近来连香气都有趋同的势头。
　　他喜欢和丁子浣呆在一起，这一点是肯定的。在她的身边，似乎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香，还有她的衣服，总是清爽的。这个女孩让人安心，起码她没有故做深沉，也没有故做高雅。
　　走出张家的大门，音乐声越来越远，两个人同时卸下了面具，那种彬彬有礼的客套消失了，他们默默地向前走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身边的人。
　　这是英租界里的别墅区，街道很宽，两边是高大的法国梧桐，路灯透过宽大的树叶，投下斑驳的影子。随着夜风，吹来一阵阵带着苦涩的花香。
　　“我从来没有想到，中国会是这个样子。” 丁子浣突然说。
　　“什么样子？”
　　“很繁华，很现代，很有钱。很多的宴会、俱乐部，最昂贵的时装，最新款的汽车，…。”
　　张灏只能叹息，的确，在一个小圈子里，上海，乃至整个的中国，生活的确是这样的。没有身临其境，外人永远都不能理解这个国家沉重的现实。
　　这是一个被强盗用枪炮威逼着前进的国家，先天不足，被人为的拔苗助长，以至于成为这么一个琦型的怪物。在内心里，他自己都不忍心正视这个现实。在这片土地上，存在着从奴隶制到现代国家之间一切的社会形态，在统一名义下是四分五裂的现状，占据一方土地的，是土匪还是政党，恐怕连当事人自己都说不清。
　　上海的灯红酒绿，遮掩不了枪炮的伤痕。可是，又怎么能说自己生活在中国，脚下的土地，是在英租界里。在这一点上，枪炮又是长着眼睛的，一道门，就能将钢铁和火药挡在咫尺之外。在苟安的小圈子之外，是将近三分之一的国土已经沦丧，是数千万的同胞流离失所。
　　“不是你说的样子，” 张灏看到的是一双带着疑问的眼睛，他笑了一下，“不过，你说的也没错。丁大哥不会带你到不相干的地方去的。”
　　“那我请你做向导，去一些有意思的地方，比如茶楼、戏院，那个什么大世界，还有城隍庙，好不好？”这是丁子浣从家里小大姐的上海话里分辩出来的地名。
　　张灏这下子是真的笑了，“好吧，好吧，不过你要打扮得朴素一些。”

　　张灏回家的时候，舞会还没有结束，他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窗户开着，窗纱飘了起来，夜风中含着潮湿的水气。
　　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点点的灯光，原来从这里就能看见丁家的别墅，其实，他们离得并不远。
　　打开台灯，书桌上还放着摊开的英文书，他又笑了，不过这一次是苦笑，他要去参加入学考试，而那个小姑娘，却已经是一个博士了。她还那么小，难道在吃奶的时候就上学了吗？
　　英文，他的英文自然是没有问题，可还要换一所大学继续念他的经济吗？看着偷偷的托朋友找来了社会学和哲学的教材，他在考虑、在寻找，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已经没有了读书的心境了。
　　经过了三年的时间，再看书中的文字，字里行间自然要比学生时理解的深刻。可是，他不能容忍的，是一转头，再也见不到身边一同读书的人了。
　　他的朋友，朝夕相处，再也见不到了，死去了。眼看着生命的消逝，方才领悟到生命的脆弱，不过就是一根木棒，就能将二十年的时间轻易的抹去。
　　为了什么？这是他用了三年的时间也没有想明白的事情。
　　推开眼前的书本，张灏把头靠在椅背上，北平又会是什么样子？他的心里还是有一些期待，又要回去了。社会和环境，和三、四年之前大概没有任何的改变，一批一批的青年，仍然在用鲜血和生命探索着未来，也仍然在用他们年轻的身躯，为政治增加着砝码。而这砝码，是为了追求一种平衡。左边加一点，右边再加一点。
　　眼光扫到桌子上一个小巧的盒子，他无意识的伸出手，打开盒子。在黑丝绒的底子上，躺着一个金色的小圆球。
　　为什么会要来这个，真得不知道。不过这大概是黑暗中唯一的亮色了。那个丁子浣，还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回想这两年的日子，只能用昏昏噩噩来概括了。他和所有的同学、朋友都失去了联系，这是他自己故意的。在当初游行和请愿的浪潮里，和他一起的同学，有的进了监狱，有的被开除了，当时还差几个月就毕业了，而他们，却永远也拿不到毕业证书。做为一个组织者，却只是休学，他不愿意，也不敢想象同学们会如何谈论这样一个逃兵。
　　1933年的春天，战火已经烧到华北平原，逼近了北平。山海关，那是熟知历史的中国人心理上的关口，每一个身在北平的人，都感觉到了亡国的紧迫。大学生们开始游行，敦促政府抗日。在同学之中，也许有共产党，但他至今仍然坚信，同学们不是被利用的，也不是年轻的意气用事，真的是自发的走上街头，他们只是希望能用那样的方法，尽自己的一份赤子之心。可是不行，当望不到边的人流被水流冲散，几个组织者被目标明确地围了起来，他才明白，大多数人的书生意气，又被利用了。他的同学之中，不仅有共产党，还有国民党。
　　他被押回老家，在老宅的闭塞中渡过了最初的烦躁，远离了激烈的政治和时事，他突然对所有的宗教发生了兴趣。他有足够的条件，在故乡的那个安静而富裕的小城里，由于民族众多，各种各样教派都流行着，本土的，外来的，甚至在自己的家里，都能找出不同宗教的追随者。他的异状很快就被发现了，拒绝了出国留学，他又被送到了上海，在叔叔家安顿了下来，被刻意的向花天酒地引导。直到年初，才被告知，8月可以到北平复学，只是他的学籍已经转到了燕京大学。拿着通知书，他不禁笑着问叔叔：“又花了多少钱，求了多少人？”
　　可燕京大学毕竟也是有名的教会学校，他还是又拿起了书本，这时他才发现，真的读不下去了，已经没有读书的心境了。北望燕京，和他两年前离开时一样的危在旦夕，一个所谓的和平协定，并不能维持多长的平静。整个的中国，已经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能用上海滩上的灯红酒绿来麻醉自己。家族的巨富和自己的行为，张灏知道，他已经成了花花公子的代表了。
　　直到在咖啡馆里碰到了那个女子。太久了，他已经忘记了正常的待人接物，可当在对方的眼睛里明明白白的读出“花花公子”时，他才惊醒，有些事情，还是能坚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