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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春归归不得 ...

  •   “上海,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最高气温二十五点九度,最低气温十二点五度。童子军团长郑昊樟下班后去北四川路团部工作:听汇报,读行善报告,个别谈话,审查壁报稿子。当他踏出团部大门的时候,素称神秘之街的北四川路上行人大减,可是舞场中的音乐却正在热烈地演奏,街头的标准钟指着子夜。
      外滩,江海关的大钟正指八点。黄包车夫用不纯熟的英语向外国水兵拉生意:Ah,dance!卖晚报的小孩喊着Evening Times!Evening Times! …”
      以丁子浣工作的忙碌,她是没有时间看报纸的,但这份上海报纸举办的《中国的一日》征文,却吸引了协和医院里所有外籍人士。投稿的人既有鼎鼎大名的□□、黄炎培,也有从没动过笔的店员、小商人、公务员、士兵、警察等中下层人物,报纸上刊登的,有洋洋洒洒一大篇,也有寥寥几句,每一个人都将自己的生活压缩成一片,让人看得唏嘘。
      这样的征文,对于中国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于生活在这个封闭环境里的外国人,却是观察中国内核的一扇窗,在1936年这样的年代,这样敞开的窗子并不多。
      难得吃中饭时空闲,子浣看着报纸,今天的征文是几个工人写的:
      绸厂工人林岚拿厂里发的代替工资的绸子向朋友兜售,四处碰壁,最后把绸子送进当铺,换到三元法币。
      华商纱厂工人方根宝一天工作十六小时,双脚麻木,腰背酸痛,眼睛昏昏,头脑晕晕,到了睡觉时耳朵里还响着轰轰的机器声。
      ……。
      看完一段,一抬头,她都没留意身边坐下了一个人,凑过来一起看报纸上的内容。
      “你在看这个,我们教授也看,这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流水账而已。”周子沅感慨。
      “你懂什么,这多有意思。比起那报喜不报忧的社会版来强多了。”她打量着表哥,“你们不是要举行毕业典礼了吗?还在医院里转?”
      “没那么快,要到六月呢。我的毕业典礼,你能来参加吗?”
      “不知道,我前一阵休过假,到时候恐怕没时间。你申请了住院医生?”
      “已经找到工作了,会直接去工作。我申请了住院医生,但名额已满,很遗憾不能当你的同事,你真的不能来吗?”周子沅有些撒娇的口吻。
      子浣觉得好玩,大概是被家里人保护的太好了,这个表哥总让她有种当姐姐的感觉。“我尽量安排时间,但那天如果有手术的话就真的去不了了。”
      看了一眼周子沅,他还穿着实习医生的工作服,和正式的医师制服不同,是白色的裤子和短上衣。柔软的头发微微弯曲,配上一张没有血色的“协和脸”,像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年。
      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他柔弱的让人充满保护欲。“想过去美国进修吗?”
      周子沅的脸有些红,尽管他喜欢这种近距离的接触,但如此拿他当做孩子还是让他有些难为情。
      “先工作两年再说,我想自己负担留学的费用。”
      “你的家里,我是说,姑父不肯负担你留学的学费吗?”
      “也不是,如果我要求的话,父亲一定会同意,但我不想增加他的负担。这些年,他很辛苦,再说,我工作两年,不但有了学费,还有了工作经验,更有好处。”
      丁子浣耸耸肩,虽然这是别人的家事,但她总以为这位表哥格外不同,“又需要的话同我说一声,我可以,放高利贷给你。”
      周子沅看着表妹戏谑下真诚的目光,不管怎么说,那眼神是让他感到亲切。

      五年的时间,当初入学的四十六个同学,坚持到毕业这一天的只有二十一个人。这五年来,他们不但要应付繁重的功课,更在挑战着几千年积存的伦理道德,实际上,第一年退学的同学,没人是因为功课跟不上,而是因为要解剖尸体。至今,周子沅仍清楚的记得第一次上解剖课时的情形,对于医学生来说,理智和情感的斗争,更像是科学和传统的分界,但他依然不敢向父亲详细述说自己的学习内容。
      毕业照片早已照好,在毕业典礼上随毕业证书发到了每一位同学的手中。照片上的二十一名同学,围在教授的四周,黑白单色的影像透着永恒的味道。周子沅在灯下看着照片,心里默念着同学的名字,终于毕业,他们脱离了学生的身份,踏入社会,协和的毕业证书如同金色的招牌,每一个人都有很好的工作。
      生活似乎没有什么遗憾,他的目光越过照片,看着书桌上一个精致的锦缎盒子,伸手打开,里面是一支派克金笔。周子沅笑了,笑容模糊而温暖,总是不同的,生活终究有了变化。
      传来了敲门声,他随口说了声“进来”。推门进来的是他的继母,他让了座,“母亲,找我有事?”
      “今天的仪式上,怎么没见到舅爷家的表小姐?”
      看到周子沅疑惑,“就是丁小姐,今天怎么没看见她?她不是你的老师吗?”
      周子沅的目光落在金笔上,那是一支黑色玳瑁杆的钢笔,在灯下闪着簇新的光。“她今天有一台手术,不过,我们一早见过面的。”
      周子沅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有一种柔软的微笑。继母顺着的他目光看去:锦盒和钢笔,了然的笑了。
      “丁小姐送给你的?”
      子沅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表小姐比你年纪小一点吧?”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大概小半年吧。”
      “你的年纪也有二十五了,前一阵老太太还念叨说要给你定亲呢。”
      “母亲,我不过刚刚大学毕业,还没开始工作呢,哪有资格成家立业。”
      继母笑了,“你是长孙,按年龄早该成家了。”
      “不是还有大哥吗?,他已经结婚,也有孩子了,那不都一样嘛。”周子沅的大哥是继母的长子,只比他大几个月,不过因为上的是普通大学,早就工作,成家也有几年了。
      继母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那不一样的,你知道你母亲临终之前把你托付给我,这些年我总想着,如果太太她还活着,她会如何待你,…”
      周子沅看着继母,想象着多年前两个母亲相处,同一位丈夫的一妻一妾,岁月、家事,还有烦恼,继母已经苍老,鬓边早生华发,而自己的亲生母亲,则永远留在岁月里,年轻、美丽,让人怀念。这是他的家事,混乱而沉重,让所爱的人加入进来,他没有那种勇气。
      终于开始工作,周子沅很快进入了状态,这个年代,受过系统教育的医学生毕竟少数,而且又是协和毕业的,在周子沅工作的医院,他的薪水是最高的。其实生活同上学时没有什么不同,忙碌和辛苦依然相伴。
      继母试探过后,父亲就正式同他谈了。直接开门见山的问他,“丁小姐结婚了吗?”
      这个他可以肯定没有,也没有订婚。看着父亲,周子沅其实有些明白父亲的意思,即使是为了子浣那酷肖母亲的面容,他也能明白父亲的期望。尽管作为接受过现代医学教育的医生,他十分清楚和子浣的血缘太近,其实并不适合结婚。
      “我到丁府给你提亲,你母亲已经选好日子了。”
      “你要去见舅舅?”周子沅用惊奇的眼光看着父亲,在他的记忆里,虽然和舅舅不算生疏,却从没有见过父亲同舅舅见过面。在他小的时候,父亲也只是将他送到舅舅家的大门口,而舅舅即使就站在大门口,也绝不会多走一步同父亲打声招呼。
      父亲的脸色黯然,“是啊,我们也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当年亲如手足的家人,二十五年后会陌生如路人,如果淑君知道,该如何伤心。
      “仲儒,仲儒,…”,耳边好像传来淑君的声音,已经二十五年没人喊这个名字了,当年的意气,当年的人物,那些痛彻肺腑的失去,周家骥突然明白了避而不见的原因:见面除了伤心,还能有什么?
      “可是,舅舅会同意吗?”
      周家骥听见了儿子的低语,却没有理会,心里确实茫然。那张熟悉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终究不过是为了全自己的一点私心。

      丁家的客厅,对于周家骥是熟悉的陌生,世事变幻,可时光仿佛停滞在这片宅子,二十年前,他和弟弟,是这里的常客。
      丁伯南站在客厅里算是迎客。
      “大哥,…,”
      丁伯南的脸色变幻着,过了好久,才开口招呼,“仲儒,好久不见。”
      周家骥在那一刻眼眶湿润。
      落座之后,周家骥思索了再三,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大哥,我是来提亲的。”
      丁伯南有些诧异,看着他。
      “为我的儿子,向子浣提亲。我们家人,都见过子浣,都很喜欢她。”
      丁伯南的心情只能用啼笑皆非来形容了,平静了心情,“我们丁家的女儿,不会再送到周家受累了。”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周家骥,认识仲儒快一辈子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感慨岁月的无情,那双眼睛如死水般平静。
      “你确定周老太太也喜欢子浣?”丁伯南用戏谑口吻反问,说完他叹了一口气,曾经冲天的怨气也许早就淹没在岁月里,眼前的这个人,不但是他最疼爱的妹妹的丈夫,还是他看着长大的兄弟,亲如手足的兄弟。
      “时代不同了,大哥,儿女的婚事,我能做主。”
      “大概是上一辈子欠了你们周家,”
      “大哥是同意了?”丁伯南口气的松动让周家骥看到了希望。
      “不行,这不是我同意的事情。”
      “子浣我去同她说,”
      丁伯南看着周家骥的急切,又一次在心里叹气,“你觉得子浣像谁?她的长相。”
      “这还用说,”
      “她的眼睛像谁?仔细想想,不是淑君的眼睛,是吧?”
      周家骥回想着外侄女的面容,说实话,他看到那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面容时,真得不敢再仔细看了。而那双眼睛却清晰起来,渐渐的变大,在眼前生动起来,他一下子靠在椅背上,被压得直不起身子。
      丁伯南看着他,有些残忍的笑了,“不错,她是叔璋的女儿,叔璋和淑仪的遗腹子。所以他们不能结婚,因为他们两个的血脉,甚至比亲生的兄弟姐妹,都要亲密。”
      周家骥的眼泪终于流出来,落满整个脸庞,为自己的弟弟,为他的弟妹,更为逝去的岁月。
      丁家的客厅里,回响着他的嘶鸣,短促却有力,如同受伤的野兽。丁伯南看着他的伤心,不知不觉,自己也泪流满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十五章春归归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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