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誓辞甲第金门里，身作长城玉塞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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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侯，府外有人求见，那人自称是叶城薛家长子薛定驹。”流霜进屋通传。
夜熙才料理完城中各项杂事。悲田坊（注）里根本装不下那么多的伤病人，大夫药品都严重紧缺；城东被大火烧的不剩什么了，流离失所的百姓需要重新安置；渔阳被劫掠一空后，物资匮乏，要从南边的州郡县运粮运布；慈幼局（注）里现在塞满了在屠杀里失去双亲的孤儿，而那里原本就人手不足。还有其他各类事件，她简直记不清自己处理了多少。
渔阳官吏现以她马首是瞻，事事都来请她拿主意。民生攸关，她即怕耽误时间又怕自己轻率误事，高强度工作基本没停下来过。好不容易有个空闲时间休息一会儿，可是，这不又来人了。叶城薛家，虽非门阀世家，但也是当世望族，不可轻慢。
她疲惫的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心中暗叹了一声，道：“请他在花厅先吃杯茶，我这就过去。”
夜熙进了花厅。花厅上等候的那人，拜了一拜，又弓身唱了个喏，才立身站好。这一立身却把夜熙吓了一跳。
那人五官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堪称眉目如画，但整个左脸却虬结成一团，鲜红血肉与焦黑的皮肤与黄绿色的膏药混在一起，是被火烧后的痕迹。与他秀丽的右半张脸形成分外鲜明而狰狞的对比。
“叶城薛定驹参见君侯。”他看着夜熙神情，手摸了摸脸，并不以为意。
夜熙反应过来自己失态，转见他毫无自怜自怨之色，也不由得升起一丝敬佩之意。瞧着伤势像是新伤，面对毁容的打击却如此云淡风轻，这心态就非同那等俗人可比。她拱手回礼，道：“先生雅量，恕我失礼。”
薛定驹右嘴角扬起一个弯弯的弧度，“君侯言重了，再说了，薛某人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夜熙微微讶然，这么多年？
“回君侯，我这张脸十二岁的时候就被灯油毁了。”他说起年少黑暗的往事，却带着礼貌温和的笑意，像在说别人的事故，“养了这么多年，疤痕淡了点，也还是吓人的很。”
“却不想今次又被灼伤二道，还在同一个位置。”
他并无悲意的轻叹一声，“看来是老天的旨意，薛某也没什么可埋怨的了。”
此人如非经历过大变故以致心如死灰，就是天生的铁石心肠，夜熙暗想。渔阳城如今大乱初定，一片惨目忍睹，他旧伤又添新患，今日来府上拜见居然是一丝丧气都没有。
夜熙打起精神应对，道：“先生不为外物所扰，真是好气度。”
夜熙在评估薛定驹的同时，薛定驹也在打量着她。
薛定驹刚听说朝廷下旨让崔夜熙一十五岁小姑娘袭侯承爵的时候，就觉得里头大有文章，这才亲身到燕云一探究竟，没想到他探是探了个大概，但也恰好撞那“文章”上头，差点把命都给丢了。
现在亲眼见到了，可也看不出个所以来。的确，她通军政民生，在内外压力如此之大的情况下，还能有条有理的做事，比起同龄的小姑娘自然是优胜许多。但要说有什么惊才绝艳的特质，没有。
至少他还没发现。
“不敢当君侯谬赞。”他姿态恭谨。两人一番装腔作势的官话往来后，都不知道该在接下去些什么，他停了停，微有羞赫之意，“今日叨扰君侯，实有一不情之请。”
“先生请讲。”
“在下破城当日急于出逃，财物包袱都留在城内，如今在下返乡……”他出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开口找人借钱，找的还是一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他一时有些卡壳。
夜熙心领神会，自然不能让他继续尴尬下去。“先生来渔阳，遭遇此等狼狈之事，原已是我崔氏大错，还望先生不要计较才是。”
她未放弃对薛定驹的结交之意，开口道：“只是如今乡野恐怕还有夷人残兵游荡，先生此时行走怕是不太安全，若是先生不急着归乡，还请先生暂时先住在我家，待燕云大定，我在派人送先生回叶城。”
“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薛定驹明知此时崔夜熙定然忙的鸡飞狗跳，却还上门叨扰，没钱回家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试探。
试探崔夜熙是否堪为主公。
这也是他不远千里来北疆，还差点命断渔阳的的主因。
薛家子孙众多，枝叶冗杂，他是大房庶出，虽是长子，却不受重视，他想要个好前程，也只能自己谋划了。京中贵人虽多，但奔走其间求官的清客谋士也多，他不善交际口舌，混在其中反而不显。于是他把目光投向燕云，新爵初立，必然门下空虚。
不得不说崔夜熙的应对让他很惊喜，危难关头初掌大权行事仍是井井有序，忙的焦头烂额还不忘结交助力。
确实有为人主之势。
但是想要自己从此为她卖命，这还不够。
“君侯果真是贤良之主。”薛定驹深深拜下。“薛某在此谢过君侯收留之恩。”
夜熙将薛定驹安置在崔府前院，她有意交好此人，崔氏上下自然照应的无微不至。于是渔阳上下一片百废待兴混乱局面里，只有薛定驹一人每日带着个书童百无聊赖的四处游走，没几天，这日子悠闲就的连他自己都受不了了。
他研究过了，崔家内宅事务现在还是归杜夫人主持，崔夜熙似乎一点要插手的意思都没有。他不知道这是杜夫人的意思，还是崔夜熙自己不想接手，或者说这是已逝侯爷生前留下的安排。他只知道这跟世家大族一般教导女儿的方式完全不同，只理外事不问内宅，不知道的还以为崔家这养的是位公子。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崔家有人志向不小。
为他自己图谋的前程考虑，他希望这个志向不小的人是崔夜熙。
崔家虽说有内忧外患之兆，但仍有可解之途，甚至能有辉煌之道。
是衰是平是兴，核心在于崔夜熙。
他熟读史书，精于权谋，以他所见，这古今世间万件大厦倾覆衰亡事，真正积重难返无力回天者少之又少，主事者的心志是关键。
身为谋臣，头一件恨事绝非天少时地无利人不合。主公意冷心灰、胸无大志、无成事魄力才是无可救药的败亡。
他坐在房中看着窗外的风景想着今后的来去出神，窗外日头暴烈，用以点缀小径的菖蒲铃兰被晒得奄奄一息，空气中溢满了夏日特有的燥气与大屠杀后再也散不去的腥味。
他微微眯眼，思绪被前门外若有若无的铜锣与军鼓声打断。
连这深宅大院重重高墙也挡不住的动静。
他脑海里莫名的闪过这句话。
他打了个寒颤，他一向只根据事实和逻辑来判断一切，但这一次，他却生出来毫无由头近似荒谬的预感。
血染渔阳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走过二十七年的人生，在距离家乡万里之遥的北地边疆重镇，他好像隐隐约约的嗅到了乱世将起的气息。
“公子。”
他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却没留意他的书童掀帘子进来了。薛定驹回过头看书童，却见小书童脸色红扑扑的，神情分外激动。
薛定驹只当书童是出去跟人胡混玩闹才弄成这样，是以不打算过问，却不想小书童自己呆了一会便按耐不住的开口向薛定驹说他今日的所见所闻。
“公子你今日没去集市上，真是太可惜了。定北侯在集市上，当着渔阳所有百姓的面，削发请罪。”
“请罪？”薛定驹微诧，请什么罪？他第一反应是林亦儒要向崔夜熙请罪，却又在片刻后想起来，林亦儒不是早死了么。
定北侯，不是崔夜熙么，她需要请什么罪？
小书童想到方才见到的场景，崔夜熙着重甲跪在渔阳城平素行刑的那个木台上，神情肃穆，背脊笔直若硬竹，她一言一句，掷地有声。小书童学着那语气复述给薛定驹听，仍觉得慷慨激昂气息难平。
“夷人犯我燕云，杀伤抢掠，无恶不作。血海深仇，惊天大辱，百死亦不敢忘。”
“渔阳有此劫，是我崔氏护城不利，我即袭爵，则罪责在我！”
“我本应在复城之日便自刎向燕云数万枉死百姓的在天之灵请罪。但燕云初定，百废待兴，且有家国大仇未报，我仍有重责在身，不敢自弃。”
她抬手示意侍卫上前。止戈一早得了她的吩咐，跪地奉剑。
夜熙一手抽出长剑，一手扯掉结髻的锦束发，一头青丝如瀑，软软的披散在了身后。
“此身不敢妄弃，但此罪亦不能不罚！”她挽起长发，挥剑割下。
一时间，在场众人皆惊的目瞪口呆，奉剑给夜熙的止戈不知道她竟会如此行事，待到反应过来，她一头长发已经堪堪到肩。止戈想想居然是自己奉的剑，后悔的只想捅死自己，这要怎么跟大夫人交代。
根据越律，割发为髡（KUN四声，音昆）刑，因为自古只有奴隶才是短发，贵族甚至是平民受此刑法那都是犯下重罪才要受的奇耻大辱，先代曾有清贵被判受此刑法，不堪其辱，自刎抗刑。
而髡刑对贵族女子而言，很难说这跟死刑比哪个更严重。髡发之人，还是自毁身体发肤，可视为大不孝，小姐以后还怎么出嫁。止戈跪地俯身，越想越觉得冷汗泠泠，大夫人会气疯的。
但止戈这些心思，崔夜熙是不知道的，或者说是不想理会的，她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的向着众人磕了一个头，起身拔剑指天，扬声到，“请诸位再允我二十年！允我二十年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渔阳众将听令！”
渔阳大部分将军今日都随她在这刑台上站着，已经被她举动震的不知道东南西北了，闻言立刻齐声应是。
“二十年后，我若未达成今日诺言，诸位，取我头颅，以祭今日燕云枉死的百姓！”
小书童站在人群里，随着众人一起愣愣的看着年轻的定北侯，正午暴烈的阳光打在她身上，她站在高台之上，身着玄铁重甲，手握长剑，一头散乱的短发桀骜的四处翘起，反射出亮眼的色泽。
这一刻，在所有人眼中，她身上关于女子的柔弱温软色彩似乎全部被抹去，她不再是那个燕云新任的稚□□爵，也不再是崔家无奈定下的女继承人，她是顶天立地的定北侯！
“定北侯！”
像是蓬勃暴雨侵润进了大旱干涸龟裂的土地，已被杀戮磨砺到麻木的人群中开始慢慢响起呼声，“定北侯！”
“定北侯！”
“定北侯！”
小书童不是燕云人，但他同样经历过那场大屠杀，同样被民众的激荡感染着，同样憎恨那些该死的异族人，他站在人群中，情不自禁的也跟着喊得声嘶力竭。
崔夜熙举着长剑振臂高呼，“以血还血！”
“以血还血！”
“以血还血！”
“以血还血！”
那仿佛是渔阳百姓从灵魂中发出的呐喊，排山倒海的袭来。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誓辞甲第金门里，身作长城玉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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