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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枯藤老树昏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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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内苑,西南的偏僻角落,院落清幽摒弃皇家的繁华,安静地遗世独立。
当朝皇帝性喜清净,喜爱到了几乎怪癖的程度。自从二十余岁登基以来,除了每日上朝或参与各种必需出席的宴会、祭典之外,皇帝大多都呆在这里,批改公文、接见大臣,或者只是望着窗外发呆。
院落虽小却守备森严,除了皇帝与他身边的公公,再无其他人可以随意进出,就算是获得允许的重臣,进出也不得喧哗吵闹,唯恐扰了这里的宁静。
九五之尊,靠窗独坐,桌角陈年的龙延香冉冉,这是他……还有他最爱的味道。
间歇几声清咳,他望向窗外。
窗外秋风萧瑟,黄叶遍地,无人打扫。窗边一株垂死的老桃树,泛黄的枯藤紧紧缠绕着树干,像是不离不弃、共生共死的亡命鸳鸯。他还记得在他年轻之时,树木新绿,春风中桃花绚烂,一如故人的笑容。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当桃花衰败,艳丽不再的时候,故人的容颜,又能几何?
桃花是何时败亡的,他已经记不清了,故人的样貌,也已经依稀难寻……
书桌上几折奏章,翻开,朱笔轻蘸,却迟迟未落。
奏章上或苍劲或俊秀的字迹,在视野中迷离。他轻叹一声,放下笔,抬手揉揉眉心。
“太子与男子狎戏,实乃有伤国体之举,望吾皇三思。”
“泱泱大国,皇家威仪,岂容如此之事!”
合上奏章,他站起身,明黄的衣襟,象征着高贵的皇室,象征着一统天下的威仪,却沉重地让他喘不过气来。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奏章,是多久之前了?
窗台的铜镜久未抛光,已然浑浊,映照出模糊的剪影。岁月的痕迹并未在镜中显露出来,但是他知道,自己的面容已经被岁月刻上浅浅的皱纹。发鬓叠霜,今早为自己束发的宫女还找到了几根白发,只是她们未言,他也未语。
年少时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早已远去,途留一身的空壳,为了皇家的声誉碌碌而生,又被囚禁在皇家的声誉之内,无法喘息。
环视屋内简单的陈设,虽然每日都有人精心打扫,但是仍旧遮掩不了陈旧的味道。他一直拒绝更换这里的任何一件器物,现在想来也只是无意义的自我安慰。
故人难寻,留住这些俗物,又能如何?
推门出屋,踏上黄叶沙沙作响,仍旧有树叶接连不断地盘旋着下落,他伸手,接一片至于掌心。漂亮的黄色,像那一朵黄色的雏菊。
他曾经将这朵雏菊放在他的手中,然后微笑。
“万岁,天气凉了,披件衣裳吧……”
回首,淡笑,跟随他多年的老奴颤颤巍巍地递过厚厚的披风——岁月在他身上的痕迹更重。
他微微点头,任由老奴将披风展开,披在他的肩头,但是即使是再厚重的披风,也掩不住深秋的寒气,他再次将视线投向天际。
“万岁,您不要太过于焦心,太子……”老奴张了张嘴,却未有下文,只是叹息。
“已经多少年了?”他轻声问。
即使他语义未明,但是一直守在他身侧的老奴如何不懂?垂下视线,遮挡住眼中的疼惜,老奴低声回答,“……将近三十余载了……”
旧事早已渐渐随着故人的离去而被遗忘,现在,也只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老奴还记得从前的那些往事吧?
“三十多年了啊……”他苦笑,踱到老桃树之下,伸手抚摸粗糙的树干。
落在树枝间的乌鸦受到惊吓,发出刺耳的鸣叫声,扇着翅膀飞起。仿佛预兆着不详般的黑色羽毛翩然下落,他微微皱眉。
“万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用浑浊的眼睛看着他。
“都会好……吗?”他苦笑。真的……都会好起来吗?
院落之外喧哗的声音传入耳朵,他转过身,看着面露怯色的侍卫快步接近,而后单膝而跪。
“外面何事吵嚷?竟敢饶了万岁的清净!”老奴瞪眼,扬声询问,尖细的声音凌厉。
“回、回禀万岁,是……是皇后娘娘,娘娘要进园,但是奴才没有万岁的同意不敢放行,只能斗胆拦下娘娘……”侍卫的声音发颤。
他疲惫地扬扬手,“让她进来吧……”反正早就料到她会来的,不是吗?
“是!”松了口气的侍卫大声回答,然后起身离开。不消片刻,细碎的脚步声就传了过来。
“皇上!”皇后仅带了两个贴身的宫女,她妆容凌乱,双眼微红,面色憔悴,纤细的身形在秋风中瑟瑟地像是快要消散一般,再无一丝母仪天下的华贵高傲,一看便知是哭泣担忧了整整一晚,一大早就找了过来。
“不用行礼了。”他说,伸手搀住想要盈盈下拜的女子。
“皇上,太子他只是一时糊涂,请您留情啊!”她说着,泪水又淌了下来,梨花带雨。
“这件事,朕自会定夺。”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他松开扶住女子的手,转过身。
“皇上,皇儿是在您的身边长大的,您一定了解他的!”女子仍不放心,伸手扯住明黄色的袖袍,“一定是……一定是那个不要脸的男人!是他勾引了皇儿,让他一时错乱,走了错路……”
“皇后!”他厉声打断她的话,拂袖转身,“请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
她怔住,面露惧色,随后低头拭泪,“……是,臣妾只是一时情急……”
“朕会处理好的,皇后你就不用担忧了。”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他放缓了声音,安慰道。
“臣妾……臣妾相信陛下……”她勉强笑了一下,“但是……但是出了这种丑事,这叫臣妾怎能安心……”
“他是太子,他的言行不端已经不是你所能管辖的——朕……也是有过失的,你只能等待,朕自会给你与天下人一个交代。”他说,细细打量着自己面前的女子。
三十年前,她嫁给他,成为后宫之主。虽然时隔久远,但是当时盛大的婚礼,鲜红如染血的嫁衣,新房红烛下的美丽容颜,他却仍旧记忆犹新。
只不过他不记得任何新婚的喜悦,记得的只是忐忑不安,背叛的罪恶感,还有之后的悲痛欲绝。
相伴三十载却无一丝情爱,他待她相敬如宾,又相敬如冰。
“他是太子,但是也是我亲生的孩儿!”她回答,仍旧美丽的容颜,更曾成熟的风韵,黑色湿润的眼眸直视着他,像是拼命要护住雏鸟的雌鸟。
他回视,淡然,“你是皇后,身为皇后,就要放弃很多。”
……正如身为皇帝,要放弃很多一样。
她怔愣,接着垂下头。聪慧地女子明白了话中的含义,没有血色的双颊染上了灰暗。
“回去早些休息吧,你的脸色很不好看。”他轻声说。
“……那么……什么时候……您会……定夺?”她低声问,音调带着颤抖,似乎被秋风吹拂就会飘零地不知所踪。
“……朕还没有决定,再看看吧。”他叹息。
毕竟,太子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他亲生的孩儿,况且……况且……
女子对他行礼,转身缓缓离开。
他一直等到女子的背影消失,才回头看着守在自己身边的老奴,“……你看呢?……太子,他是认真的吗?”
老奴沉吟,接着低下头,“老奴……不知。”
“罢了,罢了……”他摇头,转身进屋。
桌子上尚未批示的奏章仍旧安静地叠放着,龙延香香味依旧。墨盘中的朱砂已经干了大半,他重新坐下,瞪着翻开的奏章微微恍神。
老奴走到他身边,开始为他研磨,然后拿起笔蘸起朱砂,递到他手边。
“万岁……”
他回过神,轻轻颔首,拿起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