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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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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怀远在苏州待了几天,反而比在上海更忙。林北雪家的当手先生姓杜,在林家勤勤恳恳干了大半辈子,林老爷子和林北岳先后去世后,林家在苏州的产业就折价卖给他,因此视林家人为再造恩人一般。御怀远是林北雪亲自打电话来嘱托代为照顾的客人,杜家当然不敢怠慢,当即不闻不问奉为上宾,只是御怀远不爱白受人恩惠,想方设法将这位杜先生的气喘病治好了七八分,一时间竟有好些人闻讯而至,御怀远委托杜先生辟了两间不用的屋子出来,索性看起了诊,诊金两角,传出消息后人群蜂拥而至,忙得不可开交,还临时从苏州同学的诊所借了两个人来录方。
林北雪亲自来接御怀远的时候,正是中午,天气热,御怀远坐在天井的竹林下,闭着眼睛听脉,有些微微的风刮过,像一只轻柔的手抚起了额前的刘海,平日里不怎么见到的长眉趁势出来透个风,舒缓的,平静的,只是微微挑了个尖,像是心有灵犀一样睁开眼看了林北雪一眼,就连那个尖也平了,淡淡的漾着笑意。
杜家设宴款待了林北雪,还极力邀请林北雪在苏州多住几日,但御怀远记挂着上海的诊务,匆匆去游览了一趟灵岩就订下了回上海的日子,回程依旧是水路,蓬船设备简陋至极,都是统舱,船客沙丁鱼一般排排睡在地上,约莫有五十多人,挤挤迫迫的人挨人,多是劳工阶层,坐在一起脱了袜子大擦脚趾,臭不可闻。
御怀远同林北雪挤在一处,笑道:“林二少,你可是落了难?怎么来搭这样的龌龊船?”
其实,非是只有这一条路径回上海,当林北雪心思多些,总怕长喜川不足信,特地挑了这条最不起眼的。
“可不是,如今落了难,要你养着我——”林北雪说着话捏了捏御怀远的手,御怀远倒是不由脸红了下,林北雪也是胆肥,大庭广众地调情。
嗖一下,御怀远迅速地别过了脸,不过是方寸之地,荡起一阵阵令人回味的蜜意,百转千回地将旁边一众不相干人等隔绝出去。林北雪心中极其惬意,索性枕在御怀远腿上假寐起来,御怀远左右挪挪,如坐针毡。
船行至阳澄湖关口,日军沉了许多破船在河中作封锁之用,舟子停了船做例行检查,一直闭着眼睛的林北雪顿时醒来了,无声无息地和御怀远并肩坐着,御怀远心中紧了一下,但看林北雪神色安宁也便放了下心。
一二八后,日军的耀武扬威林北雪早有体会,只是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他忍不下去。
所有人都站起来排成队听候检查,稍有动作慢些的,日军就劈头盖脸打过去。检查到林北雪时,许是见他衣着讲究,所以笑着在他身上乱摸起来,香烟、酒壶、怀表、皮夹全被日本人搜罗了去,林北雪一时气红了脸,那只怀表还是御怀远前些日子送他的。
“算了。”御怀远扯住林北雪低声道,日军耳朵灵,只道是御怀远说着什么骂人的话,站在林北雪身边的一个年轻日本人即刻高高扬起了手,但还没落到御怀远面上就被林北雪抓住了,反手狠狠给了对方一个耳刮子。
一瞬间,像是捅了马蜂窝,所有枪都拉开了栓子对着林北雪,高声叫骂个不停。
林北雪站得稳稳的,日本话说的有些生疏,“我要求给总司令部的长喜川打电话。”
御怀远听不懂,但却看得懂,林北雪说第一遍的时候日军迟疑了一下,说第二遍的时候日军就变了个脸色也下了枪,说第三遍的时候将两人不算客气地带了出去。
御怀远陡然间手脚冰凉。
一二八之后,全上海的人都恨透了日本人,如果有人做汉奸,那简直是要杀之而后快的。林北雪若不是应允了长喜川什么事,又怎么会大咧咧借长喜川的名头?他那么心高气傲,肯低头一定是因为自己。
“这一次,你要离开我的话,我不会怪你的。”仿佛是察觉到了御怀远的心情,林北雪声音平静地道。
“不——”御怀远倏然红了眼眶,“是我害的你,我和你一起承担这个后果,而且我相信你,你绝对不会帮着日本人做伤天害理的事。”
林北雪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轻不可闻地道:“谢谢你。”
……
为了回报长喜川,林北雪在鸿运楼大肆铺排宴客,宾客的名单是和徐明飞、虞洽卿、陈光甫定下来的,大都是些摇摆不定的商人,有风骨的则一个没请,也怕自取其辱。宴客那一日,虞洽卿、陈光甫没有到场,只有徐明飞坐了汽车到鸿运楼来,林北雪愣了一下,将人拉到了阴影处,“你来干什么?”
徐明飞整整衣领,“全上海都在知道你和我合伙做生意,我不来怎么成?”
“正好一个划清界限的好机会,你跑过来不是没事找事?”
徐明飞摆摆手,“你懂什么,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要闷声发大财的,在小日本这里捞一笔,然后远走高飞。”话落,自行上了鸿运楼,林北雪叹了叹,觉得心中有些暖,以前能毫无摩擦的在一起,也是因为都是世家子弟,对钱什么的都不甚放在心上,现在徐明飞能来撑他的台,彼此倒生出肝胆相照的情谊来。
长喜川对这样的宴会还是很满意的,也都知道这些人是瞧在林北雪面上,他本人是抱着怀柔的政策来对付这些大商,满口的仁义道德听得林北雪都嫌烦,最后再搬出所谓的大东亚共荣那一套,众人也都是见惯场面,打着哈哈,真说到日本人要入股自己产业的时候,众口一词地要考虑考虑。
说考虑,实际上大多都没戏。
如此打混,林北雪竟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年,而有些商人见风使舵,见日本长久不撤军,想着政府也许就这样容忍着将就过下去,见利忘义的和日本人私通往来。林北雪这样的大商,长喜川虽然没有太过逼迫,但是三不三借着他的名义在报纸上发表一些大东亚共荣的活动,树立起一个标杆,只是多数人对于这样的行为还是很反感的,所以林北雪的生意逐渐限于停滞,他索性只留了和日本人合资的厂子以应付场面上的事,剩下的一口气转给了徐明飞,自己只年末拿些红利,又投了些钱和虞洽卿做起了贩米的事,闲暇时间将精力投入了外汇交易,豪卖豪买不说又趁银元绝迹时囤积黄金,有一日粗粗算下来也吓了一大跳,竟比正经开厂赚得多。
林北雪一时之间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困居沪上久了就寻思着是不是提前脱身远走海外,只是提了几次御怀远不愿意,也就搁置下来,这一搁置就搁置到了1935年。
浩浩东北,被日本侵占的那一块久了,像是身体上的痼疾,就这么怪异而不怪的存在了下去,三年风平浪静的生活连人都养懒了。只是,富的更加变本加厉地刮着地皮,穷的愈发举步维艰,一潭死水下内忧外患,只差一根打破短暂平衡的稻草罢了。
初春午后,林北雪靠在沙发上看报纸,徐明飞在旁边漫不经心地吃着零嘴,指派小先生捶背。他本来就出身豪门,再加上淞沪之战的时候囤积日用品大赚了一笔,接手林北雪的产业后更是做的如日中天,在不太平的年代还是延续着太平年代的奢靡,人走到哪,小先生就跟到哪,每次来还专门带个厨子,嫌弃林家的饭不合胃口。
“其实今天找你是有正经事。”徐明飞挥了下手,两个小先生精乖地出去了,她们常来,和林家的家人都混成了一片,自行躲到厨下去找乐子,徐明飞支起半边身子,“现在银钱两业正在协助绝迹银元,现如今市面上银元已是难找了。”
“我知道。”林被北雪合上报纸,“前阵子怀远去戈登路的华洋染织厂去看病的时候,回来跟我说中央造币厂未曾停工,而且工人反而更多了,他当时有些好奇,找中央造币厂的病家去问时,各个都不愿谈太多,回来告诉我时,我想也许又有什么动作了?”
“都铸成了一定规格的银条,成箱装车,你猜有什么动作?”徐明飞神秘地笑道,“昨日陈光甫先生来找过我,有件事想听下你的意见。”
“那他怎么不来找我?”林北雪自嘲道,“莫非是不屑同我这个声名狼藉的人见面?”
徐明飞正色道:“你这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可知道俞鸿钧市长的事?”
“自然是知道的,日本人的特务机关已经渗透到……”说着说着,林北雪恍然大悟,“是我太愚钝了。”
淞沪战争之后,日本人的特务机关渗透到了社会的角落,就连上海市的情报处的情报资料一夜之间都被替换成了白纸,而长喜川又怎么会放心林北雪,自然会派人死死地盯住他,陈光甫虽然和日本人明面上处的还算融洽,实际上是不对付的,他贸然来见林北雪,其中可想象的空间太多了。
“历来都是觉得美国人是我们的好朋友——”徐明飞摆出了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林北雪也顺手点了指香烟,聚精会神听起来,“凡尔赛条约,九国公约,都是对中国有利的,一二八开战的时候也不例外,民众都认为美国是援助的,可现在的情况是美国的议员们总是抛出许多谬论,没个准,而且美国人的秉性是唯利是图,开战以来不断地卖废铁给日本,几十万吨卖过去,日本人又锻成武器来打中国,真是说不上是帮着谁!”
林北雪微微叹气,“其实也怪驻美的外交官毫无作为,素来认为弱国无外交,自己就看低了自己,愈发不会争取什么,整日里只知道毫无目的地应酬——”
“没错。”徐明飞说到兴头上,眉飞色舞地道:“你可知二月份美国驻上海的总领事高斯传出条什么消息?”
林北雪挑眉,“我听闻过一些风声……”
“从长喜川那里?”
林北雪慎重地摇摇头,“是从一个美国人嘴里,长喜川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听说是美国人邀请陈光甫……”
徐明飞点点头:“是的,美国的财长邀请陈光甫会谈。”
林北雪不由嗟叹,陈先生果然是我辈之楷模。
陈光甫这个名字,林北雪回上海才听说。那时节陈光甫已经成为上海民间银行的首脑,其创办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在私营银行中首屈一指,和各大外国银行直接建有商业往来。后来御怀远跟他讲起上海各大富豪时,林北雪才知道原来陈光甫是一位国学底子极好的读书人,留学美国,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回国创办银行之后以服务著称,精神和毅力无可匹敌。
本来林北雪是没有机会认识他的,恰好虞洽卿和陈光甫交情不错,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这次既然是陈光甫委托徐明飞来,林北雪当然义不容辞。
“那他是想要我去长喜川那里探口风?”
“你应该想得到美国人邀请陈光甫去打算的就是白银交易,和那帮子外交官说不清楚,就在商言商了,陈光甫也只说想咨询下你的意见,你老兄这些年在交易所投机的名头可大的很!至于探口风的事,他没有提。”
林北雪沉吟许久,“这件日本人一定拼命反对这件事,这对他们实在不利,这应该是不用想就知道的,这件事我过两日给你答复,如何?”
徐明飞应了一声,当晚又在林宅大吃了一通才离去,倒是林北雪,破天荒在书房里坐了一个通宵。
白银现已归收国有,一旦战争即起,和美国签订的这份协议很可能就是中国财政上的支撑,因此这项协议必须签订成功,而在这样的框架下,又要最大限度的争取利益。
币制独立,保持部分白银作为法币之根本。——两日后,林北雪递给徐明飞一张纸条,只写了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