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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盲棋 ...

  •   梁天监二年三月建康秦淮南市

      阳春三月,积雪初融,流水淙淙,春上枝头。临街的铺子换下了挡风的棉布帘子,挂起薄薄竹席挡。在离凤鸣院十步之地,有个老道摆了个卦摊,坐在一张小桌后,他的褡裢随意的搁在小桌上,桌边伸出一只龌龊的脚,脚趾夹着一只破鞋晃荡。桌旁依着一挺幡旗,上书“一天三卦,赢棋就算”八个大字,笔意枯瘦,幡子背面又有五字:十卦九不准。

      这卦摊边上还支了张方案,案上摆了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只见这邋里邋遢的道人执白,对面坐着一个少年摸样的人执黑,看着盘面黑压压的一片,白子儿早没了落子儿的地方。

      “唉哟,你怎么落在这儿呢!错了错了!”
      “观棋不语,观棋不语啊!”
      “你这儿飞什么啊,看被提子儿吧!”
      “哈哈,老道儿,你又输啦!”
      “快给算一卦呗!”

      那老头儿忙摆手说,“不行不行,这还没到正午就算了两卦了,再算下去下午就得收摊,再陪我下两盘呗。”
      “说话不算话!”
      “哈哈……”

      凤鸣院芙蓉阁内,一个年轻公子蹙着眉头,揉着脑袋无奈的从温柔帐中起身,看来是被那窗外的喧嚣吵得没法睡,房内的女子见了忙将他扶起,“沈公子,又被吵醒了?唉,这老头儿也真会挑地方……”

      那公子起身洗了把脸,摇头叹道,“唉,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该逞一时快意。”沈公子一边苦笑一边起身,这都十来天了,每次这老道总能找到自己的住处,每次都一大清早就在窗前摆摊下棋,唉!

      那女子柔柔的靠在沈公子肩头,乜着眼睛笑道,“哟,我们逍遥不羁的沈公子也有后悔的时候呢?”

      那公子见她媚态横生,用食指搔了搔她那粉颊,调笑道,“芙蓉,看来是昨儿晚上没喂饱你啊,居然消遣起我来了。”

      那女子一听此话娇笑起来,真真是人如其名,美若芙蕖,媚而不俗,娇而不艳,伸出一根葱白指头轻戳那男子的胸膛,“奴家倒想天天将你绑在床头,可奴家只享这一地儿的艳名,若真真榨干了你,只怕那莳花馆的花魁、潇湘阁的头牌、云良院的当家等等美人佳丽,都得来找我算账呢。”
      那男子听了便一把将她横抱起来,一口咬在朱唇之上,“小妖精,你这是吃味呢?”
      芙蓉被咬得一痛,眼里泛出泪光,却愈加显得明媚动人,“奴家哪敢吃味,你那些相好的,哪个不是艳动天下的美人儿,我又能算什么?”
      那公子将她小心放在床上笑道,“你算是我的芙蓉仙子啊!仙子,可赏些玉液琼浆与小人尝尝?”
      “什么小人小人的,也不怕折煞了奴家,”说着便媚笑起来,“奴家身上哪处没被公子看过尝过……”
      暖风轻送,纱幔叠影,说不尽风流。
      沉香袅袅,莺声婉转,道不尽销魂。
      这阁内是一派温香软玉、覆雨翻云,阁外是一大群闲散之人对着那两尺见方的棋枰看得兴起。好似打擂台般,那边喧闹声愈大,这边便耕耘的愈勤快,惹得那芙蓉娇喘不止,直直告饶。

      这两边的梁子还得从十日前说起。

      十日前,这沈公子沈卿翰与几位文友游历至建康一带,说是游学,其实也就是三五好友登临赋诗,间或听听小曲儿,兴致好些了便喝酒投壶,心情差些了便针砭时弊,说些个奇闻异事。

      当然,沈卿翰多半是不与他们雅集的,这位公子因生得是颀长挺拔,容貌俊朗,又文采出众、六艺兼备,最妙的是此人多金又不惜金,如此妙人,除了有文人雅士做友,更有倾国红颜作陪。真不知这南朝多少如花美眷朝思暮想愿嫁他为妻为妾。

      故而此人大多是前半场陪友,后半场便寻他那些个红颜知己互诉衷肠。

      十日前沈卿翰到了建康宿于栖霞山栖霞寺中,这日正与好友效仿兰亭集会般的曲水流觞,那中凤鸣院的芙蓉便差人来请他一会。沈卿翰正喝的兴起,见美人来请自不好拒绝,在友人们艳羡的哄笑声中,由小厮扶着便上了马车。

      这一路的颠簸甚是无聊,恰巧就看到城内某处围了一群人。

      “停车!”沈卿翰摆手吩咐道,“陈福,去看看前面在作甚呢?”

      那被唤作陈福的小厮上前打探了一番回话道,“回少爷的话,前面是一个老道正摆摊下棋呢。”

      “有趣有趣,待我去看看罢。”沈卿翰一听有人在下棋,一时便也不顾那芙蓉之约,摇摇晃晃的下了马车。

      要知道,斯时玄学兴盛,加之天子好弈,故而这手谈之风日盛。民间也常有对弈的集会,之中常不乏隐士高人。那小厮带沈卿翰挤到前头后便垂手默立,沈卿翰一看棋盘便直摇头,这两边都无甚本事,最多也就是斗力阶段的棋艺。

      本想就走了,却看到那棋枰边上挂了个幡子,幡子上写了“一天三卦,赢棋就算”,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这个摆摊下棋的在江南附近也算小有名气,倒不是他有下的多好,而且是此人算卦奇准。

      这下棋的老道自称紫云,师承归云山,平生酷爱下棋,可惜天资所限棋艺一直无所进益,便想出来以棋换卦的法子——下赢了便给算卦,一开始只是些好事者与这老道对弈,听他解命图个乐,可要知道,这紫云真人下棋是外行,可测字窥天却是一等一的好手,一来二去的,下棋的名声臭了,卜卦的名声到是名动江南。

      沈卿翰对此人是早有耳闻,今日一见,这棋艺果然是同传言一样还是入门级的水平,不过,这老头因名声在外,时不时有为了卜卦的会特地请来高手与他手谈。沈卿翰便吩咐陈福送来个马扎,便坐下来,耐着性子在一旁看着,从日中看到日斜,等到饥肠辘辘的,也没等来能入眼的高手。

      沈卿翰叹了口气,终于觉得自己是太无聊了,也终于想起了还有芙蓉之约,便起身想走。

      这边的紫云真人刚好又输了一盘,见身边这个俊美的青年人要走,便向他招手道,“这位公子请留步,老朽见你在这也坐了半日了,要不也来杀他一盘。”

      沈卿翰一听就乐了,讪笑着连连摇头说,“不用不用。”

      紫云真人见沈卿翰如此作答,便也没再多邀,又对着人群说,“哎呀呀,趁着还有些日头,再来一盘呗!”

      沈卿翰听他这么一说,居然停下脚步,回头对着紫云真人说道,“我看您还是回家多打两本棋谱,照您这水平再下个一百年也不会有任何进益。”

      沈卿翰说完就后悔了。乃至多年后想起这件事来,都忍不住骂自己,可这或许就真真是缘分天注定,似乎上天就这么安排了,让他看到有人看棋,让他知道紫云,最后安排他说出这么一句话。

      沈卿翰这句话不仅得罪了紫云,更得罪了适才与紫云对弈的一干人等。

      “唷,这位公子,言下之意颇精棋道了啊!”
      “年轻人,要懂得谦虚,这下棋光看棋谱可就看死咯!”
      “你们和个毛头孩子较什么劲,眼高手低的人我见多了!”

      沈卿翰原本还在后悔自己失言,可被众人的话一激到不想走了,又打开了马扎坐下来,懒洋洋对着众人道,“是不是眼高手低,谈过便知。”

      “怎么,想杀一盘?”
      “我们这些人,你随便挑一个,别说我们欺负人。”

      沈卿翰听到此处哈哈大笑,“挑什么,你们一起上吧!”

      “这小子什么意思?”众人没听明白。
      一边的陈福一挺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少爷的意思是,你们有几个人便来几个人,他一人敌之。”
      “好狂妄的小子!”
      “……你说他有真本事?”
      “你看他毛都没长齐呢,能好到哪儿去。”
      “哎,你要去和他下么?”
      “下就下呗怕甚!”

      紫云真人在一边道不说话,只是笑嘻嘻的看着这个有趣的青年人,待到周围人选定了与沈卿翰对弈的人,便起身,让众人都退后五步,宽袖一拂,便在众人退出的空地上又变出了四个棋枰。
      “神仙啊。”众人见此景无不叫好喝彩,“再变一个!”

      紫云真人挠挠头,讷讷的笑道,“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沈卿翰看着对天翻了个白眼,不过是些障眼法有甚可惊奇的,待到那四人与紫云在各自棋枰前坐定,沈卿翰从身上摸出一块手绢,陈福赶忙上前伺候他用手绢缚住眼睛,沈卿翰就这样背身对着那五人。

      “这是要下盲棋啊。”
      “这小子太轻狂了,老小子,你可别丢人!”
      “别说本少爷欺负你们,我执黑。”沈卿翰伸了懒腰。斯时是白子为先。

      到了此时,周围已经没了窃窃私语,都屏息静待对弈开始。
      这五人除了紫云,皆是面面相觑,这青年以一敌五就罢了,还蒙了双眼,居然还执后手,自己若是输了固然再无颜面说自己会下棋,便是赢了又有什么光彩?

      这么一想除了紫云之外的四人倒都有点后悔坐下来了。但是既然坐下了,便一齐打点精神,力图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逼得这公子认输,否则要是这样还陷入缠斗可就真的颜面失尽了。

      紫云真人倒是不以为意,在对角星位上放了字儿后,便落子儿了,“公子,四之十七”
      “八之十七。”旁边一位红脸膛的老者也板着脸落了子。
      “五之四。”又一人落了子。
      ……
      待五人落完子,那公子却是略停了一会,然后头也不回对着陈福说道,按顺序来:“三之四,五之十六……”一口气说来却是毫无停滞,陈福连忙按公子说的摆了子,继续插着手示意五人可以继续落子。

      五人这时还是气定神闲的,见那沈卿翰第一步便要长考,心中暗笑,又是纷纷落了子
      “十七之十六”
      “十一之十七”
      ……

      沈卿翰这次却是毫不停顿,最后一人子刚落定便连珠价的吩咐落子,五人见沈卿翰这样也是来了兴致,也是纷纷落子,下到十二手时,沈卿翰突然向着陈福问了一句:“陈福,现在什么时辰了?”

      众人却是大哗,须知围棋不同于象棋,盲棋最耗心神,别说是同时下五局,就是单局也非常人可为。而下盲棋最为关窍的便是牢牢记住每一局的棋形棋势,最考验的就是记心,而最忌讳的就是分神,所以从刚才开始周围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除了落子的声音一点声音都是没有的。此时沈卿翰居然自己给自己打岔,难道他不想下了?

      陈福却仿佛知道沈卿翰的想法,恭恭敬敬的答了:“少爷,酉正已经过了。”

      沈卿翰“嗯”了一声,拍了一下大腿,跌脚道:“坏了,芙蓉还有约的!”

      众人都以为这公子是下乱了要找个借口溜,所以正纷纷摇头准备散开,却听到沈卿翰紧接着说道:“几位,不好意思,我晚上还有约会,时间不多,所以还跟各位打个商量,咱们改成快棋,每步思考不可超过一瞬,可以么?”

      此话一出那看热闹的连忙都又围了过来。这下这边五个人却是脸涨得紫茄子一般:“少年,你欺人太甚了!!”

      但是人家既然划出道来,自己又占了那么多便宜,难道不应?!于是也是纷纷出子。这下众人就看见两边落子如飞,陈福更是连站都站不起来,手上一直不停。但是此时围着的人中略通棋道的都已经面带惊讶了。

      原来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五盘棋都已经下到了中盘,其中三盘已经局势十分明显了,居然是沈卿翰占优!

      其中两人一停,愣了一下,都把拿到手中的子丢回棋笥,站起身来,面如死灰。

      陈福笑着说道:“公子,左二,右一投子认输了。”

      沈卿翰应了一声继续与其他三人继续快棋,没多久原先局势不明的两人也投子认负,五局盲棋现在只剩了紫云那一盘。而大家也都皱着眉毛看着棋局。

      其实紫云那一盘是最早露出颓势的,按照常理早就应该认负。但是下棋的人有这么一个现象,对于有一定棋力的人来说,对手强弱在开局以后自然一目了然,在中盘确定实力差距以后就可以决定是继续力战还是直接认负,但是对于新手来说,他就像一只小蚂蚁,那么狗和大象其实区别不大,所以往往难以判断差距而一味的缠斗……紫云就是这样,在周围的人看来,他早就该认输了。

      但是紫云和沈卿翰一直下到了收官。结果不必说,紫云几乎是片甲不留。

      众人这时对于沈卿翰实在是心服口服了,只见沈卿翰一把扯下眼罩,对着紫云怒目而视,若不是这个臭棋篓子,自己怎么会花了这么多无益的时间?!

      这时紫云却是一脸嬉笑:“别生气,我老道说话算话,免费送你一卦。”不由分说抓过沈卿翰的手来,摸了一把,道:“嗯,公子才华横溢,潇洒俊逸,但是只怕日后为情字所困啊。”

      见沈卿翰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已经拉着陈福走出几步了。那紫云连忙唤道:“少年!这样,我以后每天免费帮你算卦,你教我下棋呗!”

      那沈卿翰一听,却是逃也似的跑了。

      在沈卿翰看来,紫云在围棋上简直就是个比白痴还白痴的家伙而沈卿翰在棋艺上已达通幽之境,教他?那还不把自己活活气死?再说自己每天花红酒绿的都要带着这个糟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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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盲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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