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凰台》夏殊音

3、念君（1）

　　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黑暗，只隐隐听见有流水的声音由远及近划过身边。贺怜卿勉强站起，摸索着前行了几步，却是什么也触不到，手中能够抓住的只有虚空。眼睛受了刚才强光的刺激，至今仍疼痛不堪，所幸这里漆黑一片，有无视觉也无关紧要。
　　努力回想事情的经过，方才她在琉璃镯异常暴涨的光芒照射下昏迷过去，醒来时便已身在此处，然而现在，瑾言不在身边，那些拦路少年也离奇消失，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片诡怪的黑暗里——这是什么地方？
　　心中疑惑许久，身边一切仍没有丝毫改变。迫于无奈，她只得摸索着行路，循着流水的声音慢慢向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眼前的黑暗逐渐裂开，一线微光探入眼中。乍见光明，她顾不上双目还在剧烈疼痛中，径直朝那线光的来处奔去。终于，眼前的黑暗稀薄了，光线代入，映入她眼里的是这样一幕——
　　“陛下，妾、妾……知错了，妾知错了！可是妾即使有不赦之罪，也是皇子之母，陛下不能这样做……”她不甘于这样狼狈的收场，用尽全力强自扭头，楚楚还顾老者，用曾经的他从来无法抵御的柔弱目光，“弗陵还是个孩子，他不能没有妾啊……陛下，求你饶恕妾之罪，妾知错了……”
　　“滚出去！”他高声吼，“快走，你活不成了！”
　　如梦中的所见，女子被强行拖拽出去。不同的是，此刻眼前景象突然一转，那女子身着破旧赭衣再次出现。只见她黥面跣足而出，容貌尽毁，长发被尽数削去，身关三木，加颈枷、手梏、脚桎，唇边徐徐淌下一行黑血，舌头伸出，血红眼珠上凸。她的双手双脚都被牢牢锁住，却还是拼命挣扎挥舞，昔日的美丽尽失，只有无限狰狞可怖。
　　“哈哈哈哈……你们有谁敢杀朕？谁？！朕的弗陵是至高无上的汉家天子，朕就是东宫皇太后！”（注1、2）她放声大笑，声音尖得能划破人的耳膜，唇边淌着黑色毒血，拖拽着踉跄脚步直向贺怜卿扑来，尖利指甲划向她脸庞，状如厉鬼疯魔，“霍光，你敢杀皇太后？你这是大逆无道，朕要夷平你霍氏三族！”
　　被那疯女狂态骇住，贺怜卿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待她扑到面前才踉跄后退，却避无可避，翻身从虚空中坠落。

　　像是从万米高空失足，又以全然违背重力规律的方式坠落，不知在半空中飘飘荡荡了多久，她才终于落到地面。落下时毫发无伤，只为自己终于摆脱虚无飘浮的状态、找回了脚踏实地的真实存在感而暗自庆幸不已。
　　“阿姊，你要快点好起来，阿夙、阿母和云姨都好担心你呢。”模模糊糊间，她听见一个又轻又软的声音附在耳畔喃喃，接着就有一只小小的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脸。那只小手有些粗糙，触得她脸上一阵发痒，只听他低声央道，“阿姊，你快醒过来吧……你好久没带阿夙出去玩了呀。”
　　听那声音，说话的是一个年纪小小的男孩子，声音轻轻软软的，相当惹人怜爱——只是奇怪了，听他唤自己“阿姊”，但自己又什么时候凭空多出来了一个弟弟？
　　她徐徐睁开眼，不想这一睁眼就引出旁人一阵大呼小叫，倒是反过来将她吓了一跳。
　　“阿姊啊，你听到阿夙说的话了？太好了太好了……”一见她醒来，先前与她耳语的小男孩激动得一把就抱住她，又是笑又是叫，用力得几乎将她的脖子勒断，“阿姊一定要快快地好起来，我还等着阿姊带我出去看胡人幻术呢……快好快好！”
　　那个孩子四五岁的样子，看起来很是伶俐可爱，短短垂下的头发又黑又亮，穿着一身式样古朴的衣裤，在她看来奇怪极了。
　　“好了好了，阿夙，轻一点，小心把阿姊弄痛了。”此刻，阿夙身后出现了一个二十七八岁模样的素衣女子，衣裙与发髻的式样和阿夙的一样奇怪。她带着温柔如水的笑容上前，轻轻拉开了扭着贺怜卿不放的男孩子，温言道，“想让阿姊带你去看胡人幻术，也得等阿姊身子好了才行，不然怎么可以？这些日子你就安分一些，让阿姊好好养病罢，安静点别闹着阿姊了，好不好？”
　　那女子的言行轻缓柔和，无不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恬静之美，如和煦春风，有形容不出的舒适感觉。她容颜素净、笑容恬淡、声音温柔，其间却有奇异的力量，让阿夙听话地放开了贺怜卿，老实站回到她床前。
　　“噢……那好吧，我知道了……”阿夙放开手站好，略带懊恼地嘟哝道，“阿夙一定会听话的，阿母可千万不要食言啊。”
　　“阿夙一向都最懂事了，阿母怎么会食言呢？”素衣女子微笑着揉了揉稚子的顶心，随即转向贺怜卿关切问道，“念君，有没有好些？还觉得不舒服么？”
　　那女子的美丽仿若明净潭水，毫无咄咄逼人的凌厉锋芒，只让人一望之下就心生融融暖意。她一微笑起来，即使是身在肃杀冬日，也似是瞬间便有原野万里繁盛花开。贺怜卿一时间看得彻底呆住了，心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缭绕盘旋——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那出自《道德经》的话语，正是专门为描摹眼前女子的无双风仪而生。
　　然而，在片刻之后，从那令人震惊的美丽中清醒过来，贺怜卿猛然意识到一点。
　　——这里的一切人与物都是那样陌生，自己这是在哪里？
　　“夫人，少姬醒了？”正陷在重重疑惑之中，此刻稍远处传来一个女音，接着又有一个女子走到她床前，向她行礼称拜，更添了她三分茫然，“婢子拜见少姬，少姬安好。”（注3）
　　那女子的衣着发髻式样同阿夙的母亲差不多，看起来二十上下的模样，比阿夙的母亲略年轻一些，长相也甚是清秀，那沉静安然的神色为她容颜增添三分娴雅。她的容貌本不及阿夙母亲，但有那份少见的沉静气质在，就算站在阿夙母亲身边，她也不见得有分毫逊色。
　　“云华，你来了。”阿夙母亲朝那女子微笑道，“念君终于醒过来，这再好不过了，你也不用再日夜担心。”
　　“念君……念君？”看样子对方分明唤的就是自己，然而那却不是自己的名字。贺怜卿一时间只觉惊骇莫名，愣怔片刻后，终还是忍不住心中不解，轻声道，“抱歉，我不是念君，我也不认识你们——你们究竟是谁？我这是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夫人，少姬这是……”卫云华顿时惊住，转头望向阿夙母亲。
　　“念君，你到底怎么了？”素衣女子也是一怔，随后微笑起来，只安慰道，“云华，你不用着急，念君一定是初醒还不省事的缘故——念君啊，你这孩子，一病起来怎么就变傻了？”
　　“阿姊，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阿夙啊，我是上官夙，这是云姨，这是阿母！”终归是不大晓事的稚子，上官夙听得她奇言怪语接连不断，就连自己的亲弟也不认识了，一下子急得要哭出来，挣着哭腔道，“阿姊以前是最疼我的，带我去东市看百戏，那百戏真好看，我一直都记得的呢……阿姊，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会？……都怪她，都怪那个该死的霍成君！要不是她，阿姊怎么会掉进影月池里，好不容易醒来了却还变成了这个样子？”
　　“阿夙，不许无礼！”听了稚子的话，女子骤然间变了脸色，一敛微笑厉声，“是小姨，你怎么能直呼尊长名讳？阿母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阿母，我错了……”被慈母一顿斥责，上官夙即使满心委屈都不敢辩解一句，不服气地小声嘟哝着，晶莹的泪水包在眼眶里转来转去，眼看就要滚落下来，“可是明明就是霍成……明明就是小姨推阿姊下水的，我都看见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我不是在说谎，阿母你为什么不信我？”
　　“别、别哭啊……”看着那粉妆玉砌似的小男孩强忍委屈的可怜模样，连平日里为人冷漠少言的贺怜卿都动了三分不忍，笨拙地伸手，想为他擦干眼泪。那一刻，眼角余光不经意瞥到自己从被中伸出来的手，当即便似一记大锤狠狠砸落心头，她惊呼失声，“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将双手伸到面前再细看，她绝望地发现自己一点都没有看错——又小又短，仿似属于七八岁的小孩，怎会是她自己的手？
　　见房间一角的台架上有一面式样怪异的镜子，她也顾不得什么，立刻掀开被子跳到地上，朝那镜子奔去。而她非常清晰地看见，在镜中照出的自己，已离奇从身高一米七五的十七岁高中生变成了身着奇怪样式的白色衣裳、浓黑长发逶迤及地的小女孩，面部五官和她幼时并无太大分别，只是无一处不透着稚弱幼小，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注1：西汉皇太后、太皇太后皆可自称为“朕”，群臣呼为“陛下”。《汉书 高后纪》：“二年春，诏曰：‘高皇帝匡饬天下……朕思念至于久远而功名不著，亡以尊大谊，施后世。’”《汉书 平帝纪》：“诏曰：‘盖闻帝王以德抚民……朕以皇帝幼年，且统国政。’”颜师古注引：“朕者，太皇太后自称也。”《汉书 霍光传》：“光与群臣连名奏王，尚书令读奏曰：‘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臣卬昧死言皇太后陛下……”
注2：西汉时未央宫为皇帝居所，长乐宫为皇太后居所，长乐宫在未央宫之东，故为“东宫”，“东宫”有时候也可以代指皇太后。
注3：关于文中使用的人称，这里需要详细说明一下。
“主父”是对男主人的称呼，“主母”是对女主人的称呼，出自《战国策·燕策一》：“妻使妾奉巵酒进之。妾知其药酒也，进之则杀主父，言之则逐主母，乃阳僵弃酒。”
主人之子称“公子”，女则称“姬君”。“公子”本是称呼诸侯之子或女，《仪礼 丧服》有“诸侯之子称公子” ，但后来逐渐演变为对男子的普遍称呼，这种变化在汉朝应该还没有发生，只是被我取来用而已，其实不确。
公子之妻称“夫人”，“夫人”本是诸侯国君之妻，汉列侯之妻亦称夫人，后来演变成对人妻的称呼，这种变化则至少是从汉初就开始了。《汉书 高帝纪》：“高祖尝告归之田。吕后与两子居田中，有一老父过请饮，呂后因餔之。老父相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也。’令相两子，见孝惠帝，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公主，亦皆贵。”《汉书 游侠传》祁太伯之母被称为“无惊祁夫人”。《汉书 西域传》冯嫽被称为“冯夫人”。出土汉简中也有多处记载。
公子之子称“公孙”，公子之女称“少姬”。
“姬君”和“少姬”都是我的臆造。汉代以“姬”作为女子的美称，《汉书 文帝纪》有“孝文皇帝，高祖中子也，母曰薄姬”，颜师古注引曰：“姬者，本周之姓，贵于众国之女，所以妇人美号皆称姬焉。”在我目前看到的汉代文献中，还没有记载对主人的女儿是如何称呼的，所以我且借“姬”杜撰了两个词，一个是“姬君”，一个是“少姬”。“姬君”用以称呼主人家的女儿，或是对女子的美称；至于上官念君为何被称为“少姬”，是因为上官家是三代共居，户主（也就是她的爷爷）被称为“主父”，主父之子（也就是她的父亲）被称为“公子”，上官念君自然也不能被称为“姬君”，需要再降一辈，因此被称为“少姬”。“少”有“小”之意，暗示她的辈分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