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弗陵（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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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讲第二章秦汉时期的第四节内容：两汉时期的社会经济。两汉大一统局面下，社会经济迅速发展……”
在历史老师照本宣科的枯燥讲述下，才刚刚上课，她已不受控制地打起了瞌睡，身体撑在课桌上逐渐倾斜下去，最后整个人都扑倒在那无聊的书本里。历史老师平板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仿似从天边传来一般遥远，在清醒与沉睡的边缘，只有脑中一线清明急速升起，飘向不可知的远方。
缥缈景象。眼前是华丽宫殿，殿中帷幕层垂、锦罽漫铺，内置一床，一个卧床老者缓缓睁眼，目光还有些迷蒙，似是刚刚醒来。
“妾拜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走到在老者的床边，那个美丽的女子领着身边稚子拜见后，便端正坐在床前的青缘莞席上。她穿着素色曲裾深衣，裙尾长长曳地，状如鱼尾，优雅妩媚，只以上好唇脂稍稍点染了鲜润红唇，乌云般的长发挽作重重高髻，上插数行黄金簪笄，耳边垂下碧玉珥，丽色照人，实在是罕有的绝艳。
“哦，原来是赵婕妤……”老者闻声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问道，“何事？”
“听闻陛下最近体不安，妾便冒失入殿探视陛下，如有打扰，还请陛下恕罪。”赵婕妤坐在床前席上，脸上浮出完美无缺的笑容，轻声细语，“弗陵近来也新学了一段《诗》，这孩子真是好不懂事的，整天都吵着要背给阿公听，妾怎么劝也劝不住……”
“阿公，弗陵背《诗》给你听好不好？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垂着短发的小儿争在父亲发话之前开口，话语脆嫩天真，“阿母说了，阿公只要看见弗陵就会觉得高兴，一高兴起来，阿公的病就全好了。阿公，是不是这样的？弗陵很久不见阿公了，也好想念阿公呢。”
“弗陵真是懂事，还新学了《卷阿》？”老者微笑，伸手抚摸幼子柔软的黑发，赞许有加，“赵婕妤，弗陵真不愧是卿的儿子，这样聪明听话，就同卿一般，让人处处都挑不出错来……寻常人八岁入小学，所学者不过六甲、五方、书、计而已（注1），弗陵也方刚八岁，却连《诗》都已学得这么多了，更胜当年太子，不知卿以为如何？”
“陛下过誉了，妾惭愧不已。”突兀间便有这样高的评价，女子先是一惊，而后微微了低头，装作谦逊模样，却在低头的瞬间裂出一丝微笑，那笑容在那片浅浅的阴影中显着说不出的诡异，“弗陵这孩子，说聪明倒是有几分聪明的，可是毕竟还太小了，什么都不懂的，又怎能和太子相比？”
“赵婕妤过谦了，朕看弗陵聪颖过人，未必不如太子。”那刻意隐藏在深处的诡异笑容自然逃不过帝王俯察一切的眼睛，他一边说一边密切观察着赵婕妤的反应，见她闻言后笑容更深一层，当下迅速将表情一变，厉声吩咐殿中侍御者道，“即刻把赵婕妤送入掖庭狱！”
“陛下！……”赵婕妤身子一震，不由脱口惊呼出来，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犯了什么错，竟引得老者如此大怒——掖庭狱是什么地方，她自然是清楚的——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她见他的目光微微下垂，正落在自己坐着的青缘莞席上，这才猛地明白了缘由，膝行退离了那块莞席，以额头重重抵着地面锦罽，叩首认错，“陛下恕罪，妾一时不查，忘记了这是只有皇后才能用的……”（注2）
“即刻送赵婕妤入掖庭狱！”宠姬已经认错，老者眼眸微眯，审视了她短短一瞬，却不改初令，声色凌厉。
“陛……陛下！”形势正好，未料风云有此突变，女子绝艳的脸瞬间失色，如花容颜刷地一下惨白，极度的恐惧降下心头，压得她就算极力申辩也话语断续不全，“妾、妾明明无错，只是一时违了宫中礼制，也不能论如此大罪……陛下为何要降罪于无辜之人？”
“陛下……当真要送赵婕妤入掖庭狱？”那幸绝一时的天子宠姬犯的明明只是一个不要紧的小错，却要经受这样严苛的惩罚，侍御者也不由迟疑了片刻。那迟疑换得老者一阵沉默。
在帝王短暂的沉默中，赵婕妤偷偷抬头一瞥，发现对方的表情是那样深沉莫测，自己用尽方法，竟然也半分猜不出他此刻的真实想法。慌乱之中，她长跪而起，用颤抖不停的双手拼命扯下发上簪、耳间珥。那平日里精心养护、爱若性命的乌发密密缠绕在簪笄上，一时间怎么也解不开，便在她那疯狂的撕扯中一绺一绺落地。
然而在这非常的一刻，她却丝毫顾不得疼痛可惜，摘下簪珥后，只一味流着眼泪大力叩首，如玉般光洁的额头撞击在铺着厚厚锦罽的地面上，竟然撞出了“咚咚”的闷响，甚是骇人。
高髻散开，乌云披下。夜明异宝，明月奇珍，黄金翡翠，碧玉白珠，尽皆泠泠坠地，击出模糊声响，仿若一声冰冷的嘲笑。那素衣黑发、雪肤玉颜的美人泪水盈盈满眶，任一冷血之人看了去，都会怜惜不忍。
只可惜，她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
“陛下，妾是无罪的，妾明明什么错也没有……”美人不顾颜仪死命叩首，楚楚地泣道，“弗陵还那么小，他离不开阿母的……陛下不能这样无情，让弗陵这样小就没了阿母啊，再怎样也要等他长大了再说……陛下，求求你了，陛下……”
“是否无罪无辜，赵婕妤心中自然明白，又何必让朕多说？”此刻，那垂垂老迈的脸上只有冷厉颜色，无声提醒着旁人，这个看似平凡的老人曾有过怎样杀伐决断、一言出天下皆战栗的昔日。他轻哂，再次厉令侍御者，“即刻把赵婕妤送入掖庭狱中，不得有误！”
“诺！”得了天子明令，侍御者齐齐应声，上前反扣住赵婕妤双手，强行将她拖离殿中。
“陛下，妾、妾……知错了，妾知错了！可是妾即使有不赦之罪，也是皇子之母，陛下不能这样做……”她不甘于这样狼狈的收场，用尽全力强自扭头，楚楚还顾老者，用曾经的他从来无法抵御的柔弱目光，“弗陵还是个孩子，他不能没有妾啊……陛下，求你饶恕妾之罪，妾知错了……”
“滚出去！”老者这回是彻底怒了，厉声大吼，对宠姬那能融化铁石的凄切眼神视而不见，“快走，你活不成了！”
——那就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切都在那一瞬间结束。
毫无转圜余地的命令从他口中清晰说出，如一道霹雳轰隆划下，凌厉斩入心间，彻底震碎了她仅剩的希冀。求饶的声音断了，她在绝望中沉默下去。
终于知道无望，愣怔片刻之后，她停止了一切挣扎，软软瘫倒在地上不动，任由侍御者强行拖拽出去，一身华服在地面上扫得狼狈，瞬间变得喑哑黯淡，失却了先前的光彩。她木然着，只口中还喃喃唤着儿子的名字“弗陵”，簌簌泪水不断沿着惨白无颜色的脸滑下，一滴一滴洒在锦罽上，没入无声。
在赵婕妤被拖到门口的屏风处时，只听“叮”的细微一声，一支小小的竹篪从她袖中滚落出来，击在屏风边缘发出一声响。那孩子原本像是被吓傻了似的，一直呆呆看着一切的发生，不言不语不动，直到听见那微弱的响声，小小的石像才突然动了，猛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哭泣，向着母亲伸出了手，“阿母你不要走，阿母、阿母……你等等弗陵呀！”
然而，已经太晚。那长长廊庑上、静静殿宇中，空旷再不见人影，只有模糊的“弗陵”的唤声越去越远，逐渐融入春日的无边死寂，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那梦魇令她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弗陵……弗陵！”惊醒的刹那，她下意识地惊呼出口，却立刻从周围环境中意识到不对——原来自己刚才在课堂上睡着了。此时，历史老师已停止授课，全班都纷纷转头，以异样目光看着她，低语猜测她那句不合时宜的话究竟是怎样的来处。
“贺怜卿，你给我站起来！”历史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许是到了更年期的缘故，她从来说话极尽尖酸刻薄，又自诩一流名师，对上课打瞌睡的学生深恶痛绝，“我还不知道我的课有这么精彩，居然能让你做了个好梦！到底梦到了什么，连梦话都说起来了，不如说来给大家听听？”
贺怜卿没有抬头，只是沉默。
“老师，其实是这样的，贺怜卿只是……”她的同桌薛瑾言急急站起来要为她申辩，却被老师提高了声音打断，“薛瑾言你坐下，让贺怜卿自己说！”
薛瑾言申辩无效，只得无奈坐下，暗暗为好友捏了一把汗。而贺怜卿仍旧没有抬头，只任老师说什么也不回答，心中还萦绕着那个梦境的残像。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弗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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