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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为人师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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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小包小心翼翼地看着师尊的动静,准备趁他不注意溜下夕云殿去找虎瑞啃饭团子。今天运动太多,小包感觉饥饿在拼命地折磨着她的肠胃。她揉了揉肚子,抬头赫然发现自家师尊依旧附手站在不远竹林边,没有离开的意思。
小包越发苦恼了,她开始考虑要不要在师尊眼皮子底下悄悄溜走。
“小包。”玄予终于开口,“跟我来。”
小包一愣,茫然地跟上去,玄予拉住她的手,直接驾云从夕云后殿离开。当她刚刚能够适应云气之上的颠簸的时候,她脚下踏到了坚实的地面,小包抬头,看到了她当初待过的不归城。
“师尊?”小包疑惑。
玄予没有回答,挥手改变了一身行头,一头银发刹那间掩去耀眼的光芒,变得漆黑如墨,凤眼微睐看着远方,风吹起他白色衣袖的时候翩然若仙。
玄予牵着小包:“走吧。”
繁闹的街道一如小包刚来那天一样人来人往,小贩们大声地叫卖着,各种各样食物的香气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鼻子里。小包煎熬地吞了吞口水。
玄予黑发黑袍是他当初在子归时候的装束,但即使在子归,也是个勾得无数仙子芳心乱颤的仙门少年,所以,他周围此刻又黏满了通红着脸颊的姑娘的眼神。
玄予步子太快,小包只能一路小跑,然而他突然停下,这让小包一下子撞了个晕晕乎乎。
玄予抬头看着店家的招牌:“就这家。”
魔君陛下似乎对这里很熟悉的样子,他随意点了几个菜。
桌子上迅速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美味,小包坐在一边指头都是颤抖的。天知道自从上了不归山,小包就没有吃过一顿正常的饭菜了。整天都是馒头和饭团子,要不就是饥饿为伴。
玄予一直看着窗外,没有任何动作。
小包小心翼翼地动了一下摆在自己面前的筷子,看到师尊没有阻止的意思,动作迅速地往嘴里塞了块牛肉。
她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师尊不需要吃饭,而如今他带她来这里,应该就是来喂饱她的。想通这一点,小包加快速度狼吞虎咽起来。
小包生在江南,家境也算富贵,这半年可以说是她过的最辛酸的日子。
玄予只是在安静地回忆,他最后一次在不归城,是三百年前,那时候是宁长闲带着他,不过同行的还有顾乐安,宁长闲喜欢吃粽子,可偏偏喜欢把姜米蜜枣粽子沾上醋和辣椒。他尝过那味道,怪异极了。问她原因,她却不肯解释。
只有顾乐安那个白痴会笑眯眯地看着她,故意装着体贴的样子给她剥掉粽子叶。
魔君陛下回过头,看到吃得一脸米粒的小徒弟。
这孩子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站在桌子旁边,笨拙地扒着粽子皮,然后,将粽子浸入了醋碟子里。
他看到此景皱起了眉头:“这样好吃吗?”
小包犹豫下,有点羞涩的回答:“粽子甜得太腻。”
“既然嫌弃,为什么还要喜欢?”他眼神冷了下来,眼角堆积讽刺。
小包没有看到他神色,低下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她确实喜欢蜜枣粽子那些甜甜的味道,可又觉得腻味,这才想起这么个办法。
玄予想起天虞的话,勉强命令自己温柔点,他试图扯出一个微笑给自己战战兢兢的小徒弟,但是不怎么成功,这个微笑看起来更像脸部抽搐。
他垂手摸了摸小徒弟的脑袋,心中突然一阵悲凉。
小包飞快低下头,继续笨手笨脚扒粽子皮。
食肆里带着世俗的喧闹气息,不同于不归山一尘不染的黑色|色调,也不同于夕云后殿美的不似人间的竹林桃花,这让她感觉她真实地活着。
“掌门,我们去楼上吧。”
“也好。”
小包往嘴里塞粽子的动作突然一怔,她鼓着脸颊回头,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虽然时隔半年之久,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记错这个声音,但是——
秦歌的脚步停下来,似乎愣了神。
“掌门?”他身后的人问他,弟子皆知,蓬莱掌门是个冷静到冷血的人,即便在他面前杀人放火,他也只会淡然地惩治了凶徒然后挥挥衣袖走开,吝啬到从不肯多给人一个神情。
弟子探究着想开口询问。
秦歌回了神,堵了他们的话头:“你们先去。”
秦歌确信自己没认错人,只低下头苦笑连连。
秦歌如何阴险狠毒,也终究是蓬莱出身,师父数年悉心教导养出来他嫉恶如仇的性子,却抹杀不了他的天性本善,他可以对不归山魔界弟子或者妖界众妖诡计连连,却终究不会忘记因为自己所谓斩妖除魔的大业而牺牲一个弱小的女孩子。
深呼一口气,他向前走去,有些事情即便不愿意承认,他也不会逃避。
秦歌感觉他走路的脚步都是虚浮的,他尝试着开口:“……小包,你,可记得我?”
“娘亲。”小包脱口而出这个称呼,然后皱起眉头,“可是……我……”
小包泪奔,她从小跟在美人后边晃悠,看到顺眼的就叫娘亲,怎想到这次追的美人是个货真价实的爷们,还不得已把自己卖了不归山。
但是,那一点时间朝夕相处,小包如何能分不清秦歌是男是女?半年前的秦歌面部轮廓柔和,声音细腻,而半年后的秦歌虽然眉眼一如既往,却线条明显,声音也稍带粗犷。
小包想得脑仁子疼。
秦歌蹲在她面前,平视她的眼睛,小心翼翼捻掉她脸颊上的米粒,他问:“你过得——”好不好……然而几个字刚出口,却赫然发现自己没有询问的资格。
小包笑得很开心:“真是娘亲。”
秦歌相认的喜悦很快被尴尬和内疚取代,他伸手想抱她,然而手却僵在半空中。
魔君陛下冷哼一声,右手一挥轻飘飘摔了个杯子。
小包立刻收敛笑容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秦歌这才发现他的存在,他起身与玄予对视,入眼是一片白衣如雪,秦歌皱眉良久,发现他的面容非常熟悉。
玄予一半的头发潦草地用一根簪子固定,剩余的黑发散落在白色的衣袍上甚至将将及地,然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凌乱之感。他就那么坐在那里,安静却光芒四射,耀眼亦不肯收敛,张扬极致。
几乎让人认不出他就是夕云殿上的银发魔君陛下。
秦歌最终是通过他头上的簪子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那对清欢云簪是他半年前献给魔君作为去子归的诱饵的。
“宁玄予。”他把手按在剑柄上。
玄予皱眉:“去掉那个字。”
秦歌冷笑一声,神色之间尽是鄙夷,一如半年前他一身女装假扮子归掌门前去求救时候的那神情。
玄予夹了青菜放进小包的碗里,小包苦恼地皱眉。玄予没有看她,直接转头又去看窗外的风景。
秦歌在恼人的安静中叹了一口气,他挫败地把手从剑柄上移开,眉眼之间带着祈求的神情。
“虽然我知道这样你有可能不会同意,但是,请求你,陛下,把小包还给我。”
错一次,不能再错一次。这是他做人的准则。
玄予面无表情看着他。
“请求您。”秦歌低头行礼。似乎很艰难才把脖子弯下去。
玄予右手支着太阳穴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然后起身目不斜视地走过他身边,两人擦肩而过,玄予停下身,伸出手:“小包,回去了。”
小包欢欢喜喜地放下筷子上的青菜叶,轻快地走过去:“是。”
秦歌这才听到她对他的称呼,顿时如遭雷击。
“师尊。”她说。
秦歌呆愣在原地,很久才反应过来,他拔剑指着玄予的背影:“你……你此举……果真猪狗不如!”
他当初催动六识观察她的根骨,察觉她天生仙骨,料她是修仙的好料子,假以时日必然可以名耀仙门,所以将她待在身边准备事成之后好生教导,却没想到……
玄予弯起嘴角:“当初置一个八岁孩子于不顾,你又与猪狗何异?”
不得不说,玄予深谙仙门弟子们的致命点,仙门弟子重名誉,重德行,因此他的话就像一根针,正好戳中秦歌最薄弱的防卫。
秦歌后退两步。
玄予挥袖驾云,在众人诧异惊艳的神色中带着小包离开。
“掌门,掌门。”秦歌听到他门下弟子在叫他,叹息着应了一声。
“掌门,你怎么了?”
秦歌疲惫地眯着眼睛回答:“只是当初我自己造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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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您为什么要——”
“闭嘴。”玄予喝止她。
小包委屈:“师尊……”
小包胆子放开了,看到他对她开始有意无意的纵容,便得寸进尺地开始放肆起来。
玄予自从这晚,他才开始缓慢体会到养徒弟的艰难,他对待下属时,遇到不想解释的事情都统统一个冷眼便无人敢再辩驳,但对于徒儿,他必须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因为他是师,他都必须如是回答。
“看他不顺眼。”
“……师尊。”小包不打算问下去了。
玄予确实是看秦歌多般不顺眼,当年昆仑仙门弟子聚在一起的时候,秦歌还是个只有小包那么高的小子,跟在他师父秦温岭身后,一个小混帐模样,最喜欢趁仙子们不注意的时候跑去掀人家的裙子。
可即使这样,也不至于玄予记恨他,只因为那小混帐因为闯祸而惹的温岭上仙气质全无,怒发冲冠要修理他,他却一钻就钻进了宁长闲的怀里,宁长闲为了哄他,把特地留给自己徒儿的无忧果了他。无忧果是玄予的最爱,宁长闲总是喜欢在袖子里放一个,等到吃饭的时候递给他。
也就从此,每每看到秦歌,玄予只觉不顺眼。秦歌也明白,向来少往他身边凑,两人关系疏离,而自从宁长闲灰飞烟灭那一日后,疏离便转换成了厌恶。
玄予安静地看着远方。
其实,他早已忘记了无忧果的味道,唯一记得只是宁长闲袖间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