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小三儿

1、一章

　　“阿炎，你在干什么？”
　　“快拿水来！”
　　橙的红的火焰，在点缀蕾丝花边的桌布上舞蹈。
　　一脸木然的少年，怔怔的看着旁人的慌乱。
　　渐渐的，展开莫名的欢喜。

　　“请问，卷心菜在什么地方？”
　　“唔……啊，在左手边第二层。”
　　“谢谢。”
　　“博雅君，零食区的口香糖麻烦你清点一下。”
　　“好的。
　　超市的工作没有难度，博雅适应得很快。
　　接近中午时分，他匆匆换了衣服回暂居地。
　　三层旧公寓的顶楼，面东的最后一套，里外两间。
　　曾经白的墙和曾经白的天花板，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温吞的光。
　　“阿一，开饭了。”
　　常到超市的阿姨告诉博雅，要想猫咪健康不能全部依靠猫食罐头，更不能图省事只喂粒粒脆的袋装粮，一定要搭配蔬菜和肉汤。
　　在超市里工作，原料来得便宜。
　　今天阿一的碗里有骨头汤煮的白菜叶子。
　　当然是晴明煮的。
　　而且看起来，阿一并不排斥新食物。
　　“晚上，我们吃萝卜吧。”
　　博雅和阿一对坐，匆匆吃着自己的碎肉芽菜拌饭。
　　“这是红柿椒，你不会吃的……诶……以前晴明不给你喂食么？”
　　阿一是猫，讲不出人话来，吃饱了就趴在能晒着阳光的地方打盹。
　　“那我出门了，乖乖的等我晚上带萝卜回来。”
　　对了，今天晴明要回家吗？
　　等会儿打个电话问问吧。
　　锁上门，钥匙放进邮箱里，朝楼梯走去。
　　迎面过来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女人，微卷的头发束在脑后，显出饱满的额头和椭圆的脸。
　　“博雅君，上班了？”
　　“小桐姐，下班了？”
　　“客人送了一盒京都的果子，要吃么？”
　　“不用了，刚吃了午饭。”
　　“那我放一半在你们邮箱里，留着晚上吃吧。”
　　“谢谢小桐姐。”
　　“做了几个星期的邻居了，还这么见外。”
　　“我老是给小桐姐添麻烦，很过意不去呐。”
　　“不就是几顿饭的事，要是你有空的话就来帮我换个灯泡吧，最近总是闪一闪的。”
　　“超市里正好有款灯泡在优惠期，质量不错的，我给你带个回来。”
　　“嗯，那好。”
　　“我先走了，再见。”
　　“慢走。”
　　望着博雅渐渐消失在楼梯口，小桐脸上的微笑由温柔换成了一种别有意味，右眉挑起来，眼睛被拉得细长。
　　晴明捡回了有趣的东西，不知道可以玩多久。

　　早晨送来的蔬菜，即便有保鲜膜的包裹，也显出一些疲态。
　　博雅把蔫了的部分小心剔除，一边丢进回收桶里一边喃喃自语。
　　对不起，不是真心想要抛弃你们，唉，要是现代的人没那么挑剔就好了。
　　以前石器时代连腐败的果子都要吃……
　　“你怎么知道的？”
　　身边突然问话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晴明？你怎么在这里？”
　　“放下你手里的大葱，快走吧，晚上还得回去给阿一煮萝卜。”
　　“干什么去？”
　　“灭火。”
　　抱歉万分的请了假走出超市后门，博雅遗憾的说道：“前天店主还在表扬我努力勤奋，眼见有望升作组长，你就不能别在上班时间找我吗？”
　　“我很困，想快点回家睡觉。”
　　“有关系么？”
　　“所以，你就继续安份的做小组员吧。”
　　“总是请假换班，是要被扣薪水的。”
　　晴明把叼着的烟从一边嘴角换到另一边。
　　“我怕会交不够房租水电——”
　　“没关系，我可以先借给你。”

　　主体为两层楼的宅院，从西式风格的铁门进入院子到站在房屋玄关处，走了十分钟。
　　一路上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蔷薇香，带路的人说，因为宅院的主人非常喜欢蔷薇，四处收集珍奇名贵的品种，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有蔷薇盛开。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在郁葱的灌木林间，火红如焰的花朵绽放着艳丽。
　　层层叠叠的花瓣，像贵妇人的衣裙，惟恐被忽略般极尽妖娆。
　　果然是被精心呵护的植物，每一枝每一叶，都透着与众不同。

　　“您的花，很漂亮。”
　　“谢谢。”
　　主客落座，花茶奉上。
　　白瓷杯里，翠透的茶水微微晃动，带出一波一波诱人的清香。
　　“就在你走了五分钟之后，又发生了。”
　　“是什么？”
　　“温室旁的储物间。”
　　“严重吗？”
　　“花工及时发现，只烧坏了一些工具。”
　　“博雅，我要去看看，你呢？”
　　“唔，一起去吧。”

　　温室里是正在培养的新品种，洁白如雪的花朵要在下雪的季节开放。
　　“我准备送给住在美幌的母亲，明年她就七十岁了。”
　　“令堂有您这么体贴的儿子，难怪高寿。”
　　“过奖了。好几次想接她来一起住，总是说习惯了老家的环境，离不开那里。”
　　“人到了一定的岁数，会和长期居住的地方产生分割不了的联系，就像植物一样，看不见的根系深深扎在泥土里。”
　　博雅听了这样的话，心里悄悄喟叹，不知道自己的根系又在哪里。
　　“这里就是储物间，平常只有需要工具的时候才有人进去。”
　　“没有锁么？”
　　“有，但只是晚上才锁，钥匙花工和我各有一把。”
　　站在门口，晴明看了眼因为火灾显得凌乱的储物间，头转开，望向温室对面的主屋。
　　“博雅，你看见了吗？”
　　晴明叼烟的嘴含糊的说。
　　从这个方位，可以看见主屋的一面。
　　二楼的一个房间，澄明的窗户里挂着天蓝色的窗帘，没有风，窗帘却动起来。
　　是有人掀起侧边，在向这边窥望。
　　圆圆的半张脸，黑的眼睛，短的发，浅棕条纹的翻领衫。
　　小孩子。
　　在看什么？
　　“那里是住着谁？”
　　“阿炎，我的次子，成天不知道想些什么，把自己弄得像幽灵一样。”
　　房主厌倦的语气和刚才谈论蔷薇谈论母亲的好似不是同一个人。
　　好似那个孩子是邻居家讨厌的调皮鬼。
　　博雅同情的再看向窗边的孩子。
　　忽然，蔷薇的花瓣落上窗帘的一处，跳跃着，瞬间就繁衍开来。
　　不是花瓣。
　　是，火焰。

　　天蓝色的窗帘残体，在微风中颤抖。
　　阿炎自始至终低着头，睫毛垂下，看不清眼睛。
　　“一味责备自己的孩子，作为家长就没有检讨的地方吗？”
　　晴明把视线从飘动的窗帘上收回来，说道。
　　“什么？他总是做危险的事，难道是我教的？！”
　　“啊，不是这个意思。”晴明微笑着摆摆手，“不先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那好，你说，为什么？”
　　父亲声色严厉，小孩更加畏缩。
　　“看吧，每次一个字都不说，我们能怎么办！”
　　晴明咬咬烟蒂，吁出一口气。
　　“您小的时候，令堂训斥过您吗？”
　　“当然有！”
　　“您还记得是什么事吗？”
　　“这个和现在有关吗？”
　　“唔……也许没有。”晴明顿了顿，“阿炎很紧张的样子，我只是想缓和一下大家的情绪。”
　　他又带上那种让人觉得温和平静的笑。
　　“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总之，阿炎，你要好好反省，今天晚上就不要吃饭了！”
　　“等等。”博雅突然开口，“对于一个小孩子，惩罚未免太重了。”
　　“不重些记不住，从来的英雄都是打出来的！”
　　“话是这么说——”
　　“抱歉，我家的家事可能不需要您的关心。”
　　“啊……是。”
　　博雅被家主的气势压迫，嗫嚅着。
　　“我们不是您请来解决‘家事’的么？我忽然觉得，知道您曾经被责备的事，会有所帮助。”
　　晴明闲然的蹲到阿炎面前。
　　“你的这种能力很让人羡慕呐。”
　　晴明伸出手，抚摸着阿炎的短发。
　　“是很不高兴吧，被父亲忽略，连院子里的一支花也比不上。”
　　“你在说什么？”父亲更加愕然。
　　“令堂也曾经用很严厉的态度对待你的错误，然后用冷漠对待其他时间的您吗？”
　　像不是这个家庭里的成员，被家长忽略。
　　日日见着血亲对其它事物付出热忱，而自己却连一半也分不到。
　　“上次我来这里，阿炎就站在您身后，可是您像忘记了般没有把他介绍给客人。”
　　说他把自己弄得幽灵一样，实际上，始作俑者不是最应该给予他关爱的家人吗？
　　为了结束这种难堪的局面，为了让大人“看见”自己的存在，普通的小孩，会故意成为坏孩子。
　　而阿炎，只是使用了比较危险的方式。
　　“你和它们相处得很好嘛。”晴明满是赞许的语气，“它们有没有带你去看过夜里在草根上唱歌的纺织娘？”
　　“……没有，只见过蟋蟀。”沉默良久的阿炎说出了第一句话。
　　“嗯嗯，也是可爱的小昆虫——但是，让它们出来捣蛋可不好哦，你也知道，火焰大了烧起来是非常危险的，上了身会很疼。”
　　“……唔，我没有让它们那么做。”
　　“所以，你还是个好孩子，而它们，应该回到原来的地方。”
　　“为什么？我不能和它们在一起吗？”
　　“我们没有人能保证不让它们捣乱，阿炎也不愿意失去这个家吧。”
　　“……不愿意。”
　　“用你的努力而不是破坏来让父亲注视你，好吗？”
　　半晌，阿炎点点头。
　　博雅在晴明的身后，看见一团淡青的柳絮状东西浮在阿炎肩上，晴明抚过他耳畔头发时，抓进了手里。
　　“先生，如果现在认为您的童年少年是拥有美好回忆的，那么请用令堂曾经对待您的态度来对待您的儿子，如果没有，那么请为他创造一个未来的美好。”晴明站起来，“我们约定的工作已经结束，要是您没有把握改善和令郎之间的关系，我可以代为介绍一位优秀的教育专家。”

　　“在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吗？”晴明摊开掌，淡青的柳絮轻飘飘的浮在掌心，“是火灵。”
　　自然元素之一，像空气般的存在。
　　阿炎拥有召唤聚集它们的能力。
　　曾经的人类里，有很多个体具有这样的能力。
　　随着科技发展，越来越多现代化设备的使用，人已经失去了与自然间自由的沟通融合。
　　现在，极少数人还具有此种能力，而且大抵随着年龄的增长，能力渐渐衰弱。
　　“以后，阿炎就不会再随便引发火灾了吧。”
　　“我只是把以前他聚集的火灵收了过来，然后暂时消封了他的能力。”
　　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
　　结果会怎样，不到最后，没有人知道。
　　“希望他的父亲能明白你的意思。”
　　“即使不明白也没关系，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但是，为什么要我一起来，根本与我无关嘛。”
　　火灵是很灵敏的，一旦感觉将被擒获，就会躲起来。
　　博雅的出现，果然干扰了它们的判断，很轻松的就抓住了。
　　“我以为你喜欢蔷薇，特意带你去欣赏的。”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不要随便自作主张。”
　　“在超市整理花束的时候，不是对着红艳的蔷薇哼歌吗？”
　　这个人，什么时候看见的？
　　“心情好的时候，哪怕是对牛弹琴我也会做。”
　　“原来你也喜欢牛……我记住了。”
　　“——不需要记这些！”

　　顶灯黄的光线下，晴明和博雅吃着小桐送来的果子，阿一舔干碗里的萝卜汤汁。
　　平常又平静的晚上。
　　没有人预料到，几年后，报纸电视上社会新闻的头条，是获得城市优秀学生称号的少年，在家里点燃了大火。
　　其他人都安然逃生，除了家主和少年。
　　据说，发现尸体时，少年紧紧拥抱着自己的父亲，无法分离。
　　外界揣测为浓厚的亲子之情。
　　而家人透露，火灾之前，少年曾说，究竟要怎么做，自己才能得到父亲的爱。